作者:浙东匹夫
而由此镇南渡长江,对岸就是江西省九江府的湖口镇,正扼住鄱阳湖注入长江的咽喉水道。
前天,南直隶方面就先来了一队巡船,在长江上往来逡巡盘查,凡是看到有货船队要逆流而上去江西,或是顺流而下去南直隶出货,都要按货值征税百分之一。
如今,湖广也加入了收钱的队列,在不远处拉起了巡航线。
沈树人只是临时来视察,并不会亲自常驻。负责日常收钱缉查的,还是盐法道的属吏郑成功,外加郑家那十几条战船、几百个家丁。
收上来的银子,到时候沈树人会过目,查验账目无误,就得送去江陵的方孔炤那里,由湖广巡抚负责统筹、用于本省各路驻军的开支。
方孔炤也不能随便乱分钱,他还得接受杨嗣昌杨阁老的监督,并且把账目送去备案——但银子是不会由杨嗣昌直接调拨的。
因为杨嗣昌并非湖广总督,如今朝廷也没设置湖广总督。杨嗣昌要同时统筹好几个省的防务,湖广的银子如果到了杨阁老手中,难免会出现“湖广收上来的厘金,被河南官军挪用”的嫌疑。
那就有违厘金制度的本意,很容易打击到本地人本就勉为其难的交钱积极性。
大家都已经是足额缴纳了朝廷正税的人,再额外交钱,还不是为了保护自己家乡平安。
……
沈树人坐在最大的一艘巡江战船上,登上桅杆望楼,亲自用望远镜扫视了一会儿江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下游二三十里外,南直隶的船队也在那儿往来巡视。
战船的桅杆足有四五丈高,江面上又没有障碍物,视线很容易及远,不可能让私商的船只漏过去。
观望了不到半个上午,沈树人就累计发现三支船队从鄱阳湖湖口驶出,一队逆流而上,两队顺流而下——顺流的要给南直隶交钱,逆流就要给湖广交钱,总之民船只要出江西,就肯定得交钱。
郑成功憋了半个上午,就收到这么一队船的税,当然是查验得很仔细,但也没额外刁难那些商人,办事也尽量快一点,都是公事公办。
“二百料沙船四艘,一百料沙船五艘,共计九艘。载白米一千一百石,纸八百刀,茶叶三百五十石,铅锭五千斤、锡锭两千斤,累计货值七千三百两,收取一厘计七十三两。”
沈树人看他收钱,也是忍不住笑着提醒:
“大木贤弟,今天第一天开工,也就罢了,以后可别开着红夷大炮船来收税,这可不是打仗,要注意‘征税成本’呢。我看这儿每天也就四五单船队过往。”
郑成功有点紧张,也有点不好意思,急于表现自己,就邀功似地指出了一条他发现的弊端:
“沈兄,这刚开始征税,不严一点可不行呐,以后那些奸商知道厉害了,才能以威服人。刚才一早出湖口的三支船队,我都用望远镜看了,顺流去南直隶那两支里,最大的那支是漕粮队。
对面南直隶的巡逻队,就这么靠近了随便瞭望了一番,都没登船检查,就直接放行了。依我看,那支漕粮船队八成也有夹带私货偷税!咱家在福建做海商那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
真要是按咱郑家的搜查力度,一个都跑不了!就是有点折腾。要我说,这厘金核查起来也烦,还不如卖船旗呢。说好了多大的船每年固定给多少银子,就可以随便跑。缉查也容易,直接看船头有没插旗不就好了!”
沈树人听了,差点儿忍俊不禁。
这特么可是朝廷收税!不是海盗收保护费!还指望卖船旗银子、每年固定税额呢?!
如今的郑成功,毕竟还要半年才满十七岁,还是太年轻,从小耳濡目染的匪性尚未磨去。
沈树人知道勿以恶小而为之的道理,立刻板起脸色,很负责任地教导郑成功:
“这是朝廷征税!你那些胡思乱想赶紧收了,不能失了朝廷体面。至于你说南直隶那边的漕船队有夹带嫌疑——这还用说?
我看南直隶巡逻队也未必就是玩忽职守、疏于查验,说不定他们才刚来,就已经被上下打点了。可能漕船队回去之后,就会分润一丁点好处,私下塞给那些巡逻征税的官兵。”
郑成功年少的心灵瞬间遭到了相当的冲击:
“这么黑?他们也才开工没几天,就已经开始捞钱了?这大明还有救么?可叹,南京兵部估计银子的味儿都还没嗅到呢,就已经被缉税的人私下分肥了!”
沈树人恨铁不成钢地一砸船栏:“大明朝哪一项税创设下来,没有被经手的人层层贪墨过?我和家父劝陛下设立厘金,一开始就想到会有这种情况。
不过,厘金肯定比正税好不少,至少经手的人少、层次少,也不用通过户部,被分肥的比例也就低些。户部的银子,没出京城就少掉一半了,最后能有两三成到士兵手中,已经很良心了。
咱省掉了户部,争取将来把一半以上的银子实打实发到湖广各镇士兵手上吧,咱黄州卫和随州卫的比例要进一步提高,争取发七八成下去!
至少你我犯不着贪这点银子,所以我才让你来做这个官,收这个厘金。若是换了别的州府,呵呵,这个掌握两省交界长江航道的肥缺,不得塞几十万两银子才能拿到手!”
郑成功听完,对大明朝的黑暗又多了一层认识,对沈树人的佩服和感激也愈发加深了:“树人兄放心!郑某虽然不才,把守这江口税关,绝对不会让咱郑家人私吞一两银子!
对了,那咱这边,以后该怎么对付利用漕粮船夹带的奸商权贵呢?咱湖广地处上游,倒是不担心江西的漕粮船逆流而上,他们也没借口来。但本省的漕粮船如果顺江而下,咱这边要不要严查?”
沈树人想了想:“当然要查!不过你也注意尺度,别太刁难人,放在明面上的货,当然可以查。但也不至于把粮袋一袋袋扎破了抽查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货,最多一船随机抽查一两袋。更不允许用故意多扎破粮袋相威胁、让船队息事宁人给好处!”
说完后,沈树人停顿了一下,拍拍郑成功肩膀,语重心长目光如炬地说:“为兄相信你。”
……
沈树人在江口税关视察了两三天,后续日常无须赘述。
一开始总是最忙的,又要平息地方豪强商旅对于征税的不满、反复宣传政策。
又要评估经过长江北上的货船每天大致有多少数量、货值几何,有了样本之后,才好大致估算每月、每年具体能收到多少税。
这些沈树人也都是要形成数据,写在公文里,将来好呈交杨嗣昌、方孔炤,一来是让他们心里有数,二来也是让他们更大力度支持厘金在湖广的推行——
沈树人之前就已经花了很多精力,拉拢福建和南直隶地区的厘金政策支持者,而湖广这边的支持者,他至今还没拉呢,最重要的就是杨嗣昌和方孔炤。
沈树人想的就是这边第一时间执行朝廷旨意、先斩后奏做出点成绩来,有了数据后才好公事公办求巡抚力挺,否则空口白话没有说服力。
现在数据有了,他也有脸去江陵拜访方巡抚了。
临别之日,沈树人在船上跟郑成功对饮践行,酒桌上摆的菜也不丰盛,无非是罗非鱼和白羽鸡(下文都统称白羽鸡了,大家知道是那种印度来的品种就行,免得每次提到就多水字解释)
沈树人语重心长地说了些关照,让郑成功好好干。郑成功也没说什么,只是痛饮许诺,最后还是沈树人劝他,他还年少别乱喝酒。
两人正喝到说心里话的时候,码头上几匹快马、沿着县前河,从黄梅县方向赶来,一路上还高呼急报。
沈树人听了动静,那点微醺的酒意也醒了,连忙走到甲板上,斥候已经踩着踏板登船了。
沈树人不慌不忙逮着追问:“何事惊慌?哪里的急报?”
斥候翻身下拜:“回道台,是今日午时黄梅县江知县得报,说是亭前关、大浮关这两处与安庆府接壤的英山谷道,都有发现蔺养成的兵马入寇!
目前人数还不多,但江知县派出去的哨队人数也不多,暂时退却到黄梅县北,目前还能堵住县前河河谷,不至于让蔺养成人马冲出来。”
沈树人微微有些意外,但也谈不上震惊。他转向郑成功,面无表情地说:
“我还打算过几日拜见过方巡抚,取得方巡抚支持后,先集中兵力对付贺锦呢。没想到,这些流贼也会互相援护了。
也罢,天下事哪有尽如人意的,去年刘希尧死得那么惨,今年这些贼头应该也学乖了,不会跟我单打独斗了。”
自言自语了一番后,沈树人很快也算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就是同时面对两家流贼么,该来的总得来。
他想了一想,立刻修公文一道,让人送出去,同时又关照郑成功:“贤弟,我已让沈练带一个营,跟你的缉税船队合在一起,一共有两千人左右。
你们就水陆配合,堵在这黄梅县东北的县前河河谷内,确保敌军不能走县前河或长江水道进犯。我想蔺养成也不至于还有实力强行攻打山谷险关、我们把守险要即可。
蔺养成的真实目的,多半只是牵制、分摊我一部分兵力,估计贺锦那边很快也会有举动了。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被分走两千人,我靠剩下六千人,也能让贺锦吃不了兜着走!”
沈树人这番话说完,郑成功也有了信心,表示一定守好东边,不让兄长有后顾之忧。
沈树人至今为止,还没料到“革里眼”贺一龙也会出手,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没开天眼。
第一百零三章 你们流贼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大军调动的速度,毕竟比快马信使要慢得多。
所以听到蔺养成入寇的消息后,沈树人只要能立刻判断出此贼只是来牵制己方兵力的、不会是主攻方向,然后马上做出应对部署,那就肯定来得及。
得到消息那天,是四月十三。考虑到逆流行船的绝对速度不如骑马,所以沈树人选择了带着几十个亲兵护卫、沿江骑马赶路。到了夜里人困马乏,再坐船接力、在船上睡觉。
如此日夜兼程,第二天傍晚就已经赶回两百多里之外黄冈县了。
沈树人紧急吩咐了左子雄一番,给他一夜的时间整顿人马做好准备,次日启程,逆水行船,赶往随州的孝感县。其他一部分武将,也在随行之列。
而沈练的那一个守备营两千人,也同时往黄梅县方向调动,跟郑成功一起堵蔺养成。
左子雄得知贺锦可能会入寇孝感县的消息后,一路上也是有点着急的,数次想催督部队强行军。
黄冈到孝感也有近二百里路程,如果正常陆路行军得走四天,强行军或者走水路的话,也要两天多。
古代行军,步兵带辎重,一天走五十里就算合格(如果是黄袍加身那种出工不出力的,就只走四十里,再少的话演技就太假了,陈桥驿到开封就是四十里),不带辎重强行军则能走近百里。
到了这时,反而是沈树人比较淡定,让左子雄不用太担心,一定来得及:
“贺锦不会来太快的,他肯定要在蔺养成那边入寇后、稍微多拖几天、才会在随州这边有所举动,那样才能给咱时间分兵往东。
否则我还没分兵,他一来就跟我的主力撞上、双方直接爆发冲突,岂不让蔺养成白捡了一个趁我背后空虚的良机?
流贼各营之间,对于谁摘桃子,谁打硬仗,那也是挑肥拣瘦得厉害,甚至比官军更厉害——官军打了败仗,除了家丁之外,其余的损失好歹还是朝廷的部队,可以崽卖爷田不心疼。流贼的每一个兵,那可都是自己的。”
沈树人这番话分析得精辟无比,一下子就让左子雄放心了,随行的阎应元等人也是佩服不已,感慨道台大人对流贼的心态拿捏得是真准。大家的士气和信心,也又稍稍上升了一个台阶。
沈树人内心暗暗得意:官军将领和贼王,这两者对待本钱的大手大脚程度,基本上能相当于后世国企高管和私企老板的差别吧。
……
四月十六日傍晚,走了整整三个白天的明军,顺利抵达孝感县,部队的士气和体力也保持得挺好。
抵达县城的时候,此前就已经驻扎在此的张名振,提前得到了消息,自然率军出城迎接,一直迎到了滠水河口——孝感位于滠水沿岸,出县城后顺流而下走二十里,就能抵达滠水汇入汉水的河口。
在大别山区,很多县城都是这样分布的,由一条条流出大别山的小河撑起一片相对肥沃的河谷农耕区,形成县城。
滠水上游是不可能有敌人来的,因为逆流而上走个百余里河就断流了,再往北就是崇山峻岭。就算翻山,也带不了什么武器装备和物资,更不可能攻城,只要城门一关,守个一段时间,敌人就会自行饿死。
所以,孝感的主要威胁,还是来自于汉水沿岸。
敌人要从至今仍被敌军占据的随州县、安陆县等地,顺着流经这两县的氵厥水行军、抵达氵厥水汇入汉水的河口后,再沿着汉水行军到滠水河口,沿滠水逆流而上攻打孝感。
张名振也是深知这一情况,所以只留下几百精兵镇守孝感县城,再组织民夫们近期加强巡逻,随时准备辅助守城。而主力战兵就可以调出来,前出到滠水河口与兵备大人会师。
“有没有贺锦贼军的消息?”沈树人跟他会合之后,只是简单洗了把脸,就匆忙问起军情。
张名振这是第一次捞到表现机会,看起来准备还挺充分的,立刻详细汇报道:
“道台大人神算,果然今天白天就探查到有流贼船只出现在氵厥水河口的汉水河面上。船都很小,应该是从氵厥水上游来的,到了这儿就上岸了,还在氵厥水河口扎营。
似乎是准备稳扎稳打、最后一程走陆路行军了。末将以为,定是去年大人痛灭刘希尧,让他们认识到了大人的水师战船厉害,所以不敢再水路行军图省力。”
沈树人点点头:“不错,不愧是跟海寇打交道多年的干将,调度很缜密。那有探明敌军多少么?”
这个问题稍微有点难为人,张名振也没法深入侦查,只能是凭着远远瞭望得到的粗略情报回复:
“禀道台,当时斥候粗看了一下贼军新设营地规模,一共分了五六处下寨,总计怕不是能驻扎三四万人,但末将不知这是不是虚张声势。
根据此前对敌情的了解,革左五营总人数约十余万,其中贺锦所部不过三万,还多有老弱,精锐战兵不超过七八千之数。现在一下子立了这么大的营,实在让人费解。
所以,大人来之前,末将都是以此跟将士们分说的,告诉他们这就是敌军虚张声势,以稳定军心,目前士气还算高涨,也没什么人怀疑。”
“居然有能驻扎三四万人的营地?”沈树人听到这个最新情报,也是颇为诧异。
虚张声势是很常见的,但虚张声势到那么假,反而显得太不寻常。
他沉吟片刻,叹道:“兵法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应该不会是虚张声势那么简单了,肯定另有隐情。罢了,今夜先小心提防,明日出兵探探虚实。”
……
沈树人除了在黄州东部留了两千人提防蔺养成,其他各处要害也要各留几百人或守城、或监视那些翻越大别山的险隘小道,加起来也有上千人左右。
所以孝感营这边,充其量也就集结五千兵力。
再想增加人数,就得多拉一些壮丁,或者进一步改编当初俘虏回来后、被分配去屯田的流贼老弱。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
黄州府总共二十几万人口,养八千正规军士兵,已经挺吃紧了。
毕竟按照这比例,不到三十个人养一个兵,大明朝一亿人不得养三百多万大军。而大明最巅峰时,也就勉强养得起二百万军户男性,还不都是正规军。
此日清晨,沈树人便打算派出自己的骑兵部队,由左子雄带着,去上游的氵厥水河口方向仔细打探。
沈树人的骑兵不多,南方不产马,朝廷之前也没给过沈树人战马,所以去年打刘希尧之前,也就二三百人骑马,一部分还是军官。
灭掉刘希尧之后,总算是收编了好几百匹没有受伤的战马,让沈树人可以在满足把总以上军官全部骑马之余,再凑出五百人数量的骑兵部队。
没想到,敌军也跟他想到一块儿了。沈树人的五百骑兵出巡后没多久,流贼大军也出营稳扎稳打南下,相向行军而来。
两地本就只相隔不过四五十里,相向而行很快就能遇上。好在沈树人手下的明军将领们都有望远镜,隔着近二十里就登高瞭望看见了。
黑压压的敌军人数做不得假,怕不是真有数万之众。看到这个真相后,所有人都有些色变。
“先回营!固守!”沈树人也不傻,好汉不吃眼前亏,侦查确实之后立刻就闪了,左子雄贴身保护于他,策马始终不离他左右。
不一会儿,流贼军队也发现了出营挑衅的明军,立刻分出骑兵部队穷追不舍,好在明军提前十几里开始调转马头,追到回营也追不上。
流贼马队先锋不知死活,看明军狼狈,还想趁势掩杀、跟着涌入营中。
好在留守的张名振一直谨守营寨,军纪严明,看到前面烟尘起,就让火铳兵全部上土墙木栅,弓弩手也严阵以待。
沈家军这几个月的火器军纪操练,此刻便显露出了价值,军官没让拿枪绝不先拿,等友军全部入寨安全后,敌军骑兵冲到近前,才按号令开火。
几轮排枪之后,流贼骑兵浅尝辄止,留下数十具尸体立刻后退——流贼虽有数万之中,骑兵却只占数千,也不可能靠骑兵攻打营寨,没必要白白牺牲。
双方紧张对峙了半个时辰后,流贼后军主力陆续赶到,旌旗招展,一律都是“贺”字大旗,让人看不明白所以。
沈树人观望了一会儿后,这才注意到一个细节。他连忙拉过左子雄和张名振,问道:“你们看,这些贺字旗,颜色似乎不太一样,有一些是纯白的,还有一些带点粗麻布的淡淡土黄色,而且,这刚好是两种颜色,莫非……”
张名振听了,还有点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