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张煌言也因军功得到升赏,加了个通判之职,理论上管的是税赋和劝农水利。实际上只是为了给他加一个从六品的级别,具体管什么完全是沈树人说了算,可以随机应变。
其余中层军官也各有升迁名额,可以由沈树人直接去杨嗣昌那儿报备,就不用通过朝廷了。
仪式结束,众人也是围着沈树人庆贺:“府台大人真是年少有为,虚岁二十一便能位列五品,堪称本朝盛事啊!”
第七十九章 大别山根据地
“痛快!这等奸邪当道之世,竟还能让我辈凭借杀敌报国、堂堂正正立功升迁,真是难得。”
“这黄州险僻之地,竟比两京、苏州那等藏污纳垢的繁华之所,干净百倍!喝!今夜不醉不归!”
接到升官旨意的当晚,黄州知府衙门内,沈树人少不了跟张煌言、顾炎武一起痛饮庆祝。
早就对世道颇有不满的张、顾二人,喝着喝着就喷出些愤世嫉俗的吐槽之语,越说尺度越大。
一想到如今外界文官升迁都靠贿赂吏部、各种花钱买官疏通关节,他们竟把黄州这种战乱之地,视为了凭真本事救国救民的乐土。
至少杀流贼凭的是真本事!再会拍马屁会给上官塞好处都没用!无能的谄谀之臣到了这儿就得死!
沈树人看起来就比张、顾二人冷静不少,他始终在那儿默默的喝酒想事儿,也不跟着吐槽。
张煌言觉得奇怪,又是一壶好酒下肚后,才关心问道:“怎么?是有心事么?今日这般大喜的日子,也不跟着吹吹牛。”
沈树人礼貌微笑,端起杯子:“我过几天可能要去趟南京,有些事情要处理。当然也会顺便回苏州过个年,二月春耕之前回来。
这儿的山僻险路,反正冬天也会被积雪封山,我们有水军之利,不怕贺锦、蔺养成铤而走险。所以冬季农闲,只要按部就班做些水利修缮、新田整顿、士卒操练的活就好。
到时候,就有劳‘张通判’帮我代理一个半月了。反正水利徭役本就是通判的职责。”
张煌言闻言顿时不乐意了,毫不见外地吐槽:“好哇,你这新知府刚刚上任就撂挑子、把活儿丢给我,亏你好意思!就不怕朝廷问责!”
沈树人胸有成竹地微笑:“朝廷法度,新官上任,本就有三个月期限赴任、交接。虽然我是自己跟自己交接,只用一个半月,不过分吧。”
古代交通不便,官员异地赴任都会给个期限,三个月能赶到都是正常的。
前任地方官如果急于离职,只要钱粮和各方账目交接得清楚,同知、通判愿意接盘代管,只要不超过三个月,也完全可以。
沈树人这次完全是钻法律空子,自己跟自己交接还放个大假。
好在双方是表兄弟,帮忙打工也是应该的。张煌言吐槽过之后,就认真起来:“去南京可是有什么关节要疏通么?”
沈树人点点头:“刚才下午你也看见了,不光朝廷的旨意到了,还有家父的家书。家书里的事儿,反而更麻烦。
我都不知道,我原先是被左良玉越级弹劾了、中间还有方孔炤方巡抚保我,最后竟搞得这么复杂。
父亲在京城时,听说了左良玉的奏章,为了打探消息帮忙遮掩,就把我之前家书里随口跟他聊的‘厘金’的事儿跟陛下说了,算是一个请求面君投石问路的借口。
谁知,陛下就对‘厘金’感兴趣了,估计也是缺钱闹的。可这法子要推行,阻碍可是多多。
就算阻碍能搬开,强推下去,将来也少不了被既得利益者抨击‘出此下策者置祖宗分权法度于不顾,用心险恶、将来必然导致藩镇割据’。
我相信,以陛下的脾气,只要有人言之凿凿,他就肯定会‘把当初出主意的官员严惩,但是半推半就把能敛财的新法保下来’,试图息事宁人。
我要是不预做准备,就算将来厘金推行成功,父亲说不定也会被卸磨杀驴,当替罪驴推出来。所以,我必须去南京先布局打点一些关系,明年才好真正上奏推广厘金。”
沈树人太清楚崇祯的做派了,崇祯对于那些能给他实际好处、但是会损害祖宗法度、朝廷原则的变法,本质上是乐意去用的。
但是用了之后,如果被言官指出了这些破坏原则的点,他就会把当初建议变法的人推出去砍了,以示“破坏原则不是出于皇帝的本意,而是有奸臣”,然后皇帝只拿好处,但不背破坏原则的锅。
打个最众所周知的比方,历史上李自成快打到北京之前,崇祯其实多次试图让阁老们上奏建议放弃北京、迁都南下。
但放弃北京显然是有悖于“天子守国门”的祖传原则的,也是无原则的认怂摆烂,面子上过不去,所以他不能亲自说。
一定要有别人说,他可以假装一时被蒙蔽,等真生米煮成熟饭到了南京,到时候再假装“醒悟”,把劝他放弃北京的奸臣杀了就好——而能活到那一天的大臣们,也都太了解他了,所以咬紧牙关就是不说不背锅。
今天的厘金政策,能敛财,也有导致地方离心不便控制的隐患。从行为模式上来说,跟历史上两年后的劝迁都是一模一样的。如果不先留些后手,就算劝成了也会被崇祯杀。
张煌言没见过皇帝,对表弟这么说皇帝,还是有点不服的。
但自家人有脏活儿要处理,他也只能先帮扛一下日常工作,其他不该他知道的事情就少问。
“罢了,我也不管你去南京具体怎么勾当,帮你代一个半月就是了,回来记得带点谢礼!说吧,哪天动身?”
沈树人:“再过四五日吧,先回苏州过年,反正过年的时候南京衙门也没人办事。总要元宵之后才好托关系。”
……
定好了回乡运作的计划,剩下这几天时间就比较宝贵了,沈树人得抓紧把冬季农闲要安排的民政和训练工作规划一下。
该冬天种下去的作物,都已经稳妥了,所以劝农方面没什么要做的。主要操心的就是新兵的整编训练,还有军备打造。
次日一早,沈树人招来左子雄等武官,重新核定了一下未来的部队编制。
昨天升官之后,沈树人这边的官军编制也提升了。
除了黄州这边有个卫所,杨嗣昌还顺便把如今还大部分在沦陷区的随州府的卫所,也划给了他——实际上沈树人在随州地区至今只光复了一个孝感县,所以随州卫驻地暂时也就放在孝感。
随州卫的军官,朝廷没有任命,实际上是给了沈树人极大的自由裁量权。
一个卫所的编制是三千五百人。
之前沈树人有三千五正规军、一千家丁,还五六千从刘希尧那儿收编过来的部队。
现在重新整编,就挑选体力和纪律人品相对可靠的,拉出三千人左右,与原先的旧部合在一起,再刨除之前的战损、伤残永久退役,编练出七千人的部队。
原本单独编列的一千家丁,现在也分别掺入到两个卫所中去,这样可以确保部队的忠诚度,不至于因为反复无常的流贼老兵过多而三心二意。
新的随州卫里的各级军官,绝大部分也都是从黄州卫里、原本立功表现好的军官士兵挪过去的。只有极少数当初反正投降时有过立功表现的流贼旧军官,才会被保留职务。
重新编订之后,黄州卫由左子雄统帅,随州卫由张煌言统帅。
左子雄麾下有卢大头、刘三刀等几个千总,还有一些他当初带出来的老嫡系。
张煌言麾下有沈福、沈练等几个千总。其余把总级别的基层军官,自不必提。
编制搞定之后,剩下的困难就是军械和兵种。
沈树人刚来的时候,就是一套草台班子,武器全靠花钱搞定,没有建设自己的军工生产。
前前后后靠外购搞定的火器,也就一千二百杆左右,还没有大炮。消灭刘希尧后,缴获了两三百根火器,但质量比沈树人买来的还差得多,只有鸟铳和老式火铳,连鲁密铳都很少见,西洋斑鸠铳更是一根都没有。
经过检查后,有好几十杆确认不太可靠的老式火铳,膛壁都磨得变薄了随时有可能炸膛那种,直接被沈树人废弃淘汰、回炉炼铁。
挑选一番后,全军总共凑出了一千四百杆火器。
相比于七千人的部队编制,这点火器数量,只能保证两成的火枪兵编制,军械打造必须提上日程了。
“这次我回南京、苏州,会趁机多招募一批熟练的铁匠过来,先从打造仿制鲁密铳和斑鸠铳起步,至于老式鸟铳和火铳,以后我军就不要造了。
免得火器配置型号过多过杂,弹药补给不便。未来我军精锐部队,火器配比怎么也要提高到三分之一,甚至五成。
不过,冬天这两个月,火器工匠招到之前,先让本地铁匠打造一些配合现有火器使用的刀枪类兵器,这些难度比较低,普通铁匠就能做。”
沈树人确定各兵种编制规模之后,就先跟表哥透了个底,让他这两个月就能先有个明确的努力方向,免得浪费时间。
张煌言很好奇,以他的传统军事思维,觉得戚继光戚少保留下的火器和近战兵器配合的阵法,已经很完善了,普通火枪兵还有什么特别的近战武器值得配备?用现成的不好么。
第八十章 能把现有的知识充分用好就不错了
次日一早,黄冈县的官府工坊。
沈树人冒着乌烟瘴气的烧炭味,亲自巡视了这处原本负责为州府打造兵器的所在。
工坊的负责人名叫周铁胆,是个五十岁光景的老匠作,世代匠户。
刘希尧占领黄州期间,他和手下管理的百十号工匠们,也曾被迫为流贼效力,官军打回来后,他们一度惴惴不安,好在后来沈树人也没计较这些。
今天新任知府亲自来视察,周铁胆当然是诚惶诚恐,接待得非常小心,老远看到就带着徒弟们跪下迎接。也是怕知府清算他们从贼那一年半里、帮流贼打造过哪些兵器。
沈树人态度谦和,虽是第一次见这些人,却也快步走上去,直接搀扶起周铁胆:
“诶,不必拘礼,朝廷剿贼、驱除建奴,首仗坚甲厉兵。你们都是于国有大用的人,以后在本官手下继续好好做事便是。工钱本官自会从优,除了朝廷定额之外,表现好的,本官私下还有奖励。”
周铁胆还不敢信,惴惴不安先掏出一个小册子:
“好教府台大人得知,黄冈沦陷这一年半里,刘贼一共逼着我们打造过这么多军器,我们都知道朝廷天兵总有光复的一日,所以留了账目也不敢销毁,请府台原宥。”
沈树人拿过,直接豁达地说:“连刘希尧都知道重用你们,本官的见识难道还不如刘希尧不成?凶徒持刀杀人,罪在凶徒而不在刀,这事儿以后就别提了。”
轻描淡写一句话,道理却通俗易懂,让周铁胆等人都颇感暖心。
他们麻利地把沈树人引入屋内,先简单看了一下州府的铁匠作坊部分。各色打造刀枪箭簇的工作台、锻锤、熔炉,倒也井井有条。
旁边还有几间理论上是专门用于修理火铳的屋子,里面有锻造铁棍和镗孔的简易夹具、设备。
院子门口的招牌写得煞有介事,就是“修理”,而非“新造”,也算是对朝廷一贯潜规则的尊重。
明朝最初是允许地方州府自造火器的,靖难之后朱棣怕其他藩王也打造军备,就把地方火器禁了。一直到明英宗土木堡之变后,明朝才放开了“允许地方自行修理朝廷下发的火器”的管制。
最初只是给九边重镇放开,到了万历后期,贼乱四起,内地州府也逐渐放开了。但“修理”二字始终咬得很死。
地方驻军用坏多少之后,哪怕新造填补缺口,对外说起来也是修理,只要总数不超过朝廷配额就不犯禁。
好在如今都崇祯十三年底了,朝廷法度肯定愈发松弛。
沈树人非常小心地看了历年账目,还问周铁胆往届知府都是怎么应对上面核对配额的。得知如今根本没人核查,全凭地方上自觉上报,他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
既然如此,明年开始就可以放心大胆敞开造火器了!
解决了政策层面的难点后,沈树人继续视察技术方面的情况。
他在作坊里转了一圈,看到了几支半成品的鸟铳枪管,就是些圆滚滚的铁棍,周铁胆也给他演示了一下后续工艺——明末的火器,还在靠锻造实心铁棍、然后镗深孔的办法加工枪管。
沈树人虽然理工科知识不算多,但看了这么原始的操作,也是不由皱眉,这个工艺肯定效率太低了。
当然他也知道,军工生产不能一味图省事,否则质量就没保障了。
比如最便宜的铸造法肯定是不行的。铸造的材料不够致密,气孔砂眼什么的都有可能,表面还会毛刺不平,气密性不足。
如果是造大炮,管壁很厚,偶尔有砂眼还扛得住。火铳枪管太薄,一旦砂眼就直接炸膛了。
“你们造铳管时,就只能靠钻孔么?就没想过直接用熟铁片卷起来,然后重新加热熔焊处理缝隙?实在觉得缝隙不牢固,也能在外面再多套几个铁圈铁箍嘛。”
沈树人想来想去,似乎前世看过的那些古代西方造枪技术,是有用铁片弯卷焊接法造的。虽然有焊缝的枪管肯定比无缝钻出来的耐膛压差,但加工速度肯定要快得多。
可惜,周铁胆听了之后,也是一脸茫然。只能表示会想办法琢磨尝试一下,但造出来的管子强度实在不敢保障。
他实践经验还是挺丰富的,耐心地解释:“府台大人,这铳管的强度不足,光靠加铁箍肯定是不行的。
铁箍如果太松,等需要铁箍来约束火药膨胀之力时,内管肯定已经炸裂,至少也是开缝了。最后只会导致内管和铁箍被逐次崩裂。
铁箍如果太紧,紧到能跟内管一起受力,最初加工时又根本套不进去。”
沈树人听了,仔细在脑子里模拟了一下,也算是外行人千虑,偶有一得:
“你可以试试把加强铁箍先烧热、烧到孔洞稍稍变大一些,然后套到已经冷却的内层卷管上嘛。等外圈铁箍冷却锁紧,不就箍住了。”
历史上法国人挺爱用这种工艺,但法国人是用在内外两层炮管材料上,叫做“自紧身管工艺”。沈树人没法让工匠做两层一样长的管壁,就只能是在几个点上重点加强几圈铁箍,比18世纪后期的法国货还是次了一大截。
周铁胆听了后,稍微琢磨了一下,顿时觉得知府大人实在是触类旁通。
作为老铁匠,他也是隐约能感受到“热胀冷缩”效应的,但他没学过物理,没法系统总结这些经验的用法。
沈树人的科学总结,和他的实战经验一结合,一下子就起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沈树人也没为难他,就让他回去后慢慢琢磨慢慢想,暂时不会新工艺也没关系。
他全面视察后,又指出一个问题:“卷管法的事儿咱暂时可以不提,不过你这个钻孔法,钻得也确实不好,你看比如这两根管子,内孔和外管的圆心根本没有定在一起。
火铳能发挥多少威力,是由管壁最薄的一侧决定的。钻孔的偏心误差这么明显,一边薄一边厚,厚的那侧完全就浪费了。你这台钻孔床,怎么连《天工开物》的水平都达不到?”
沈树人说着,让随从拿来一本书,正是三年前出版的宋应星的《天工开物》。
明朝其实已经有记载不少在当时还算比较先进的加工机床了。
有从欧洲流传来的车木杆的车床;
还可以把车刀换成钻头,用来镗孔;
还可以换成磨砂轮,用来琢磨玉石、车珠子。
《天工开物》里还配了图,钻床镗床对应的图名叫《冲砣图》,车珠子的磨轮床对应的图名叫《扎砣图》。
沈树人穿越前都没详细看过《天工开物》,毕竟作为现代人他也懒得看古人的工程技术书籍。
倒是回到明朝之后,去年他跟方以智、董小宛鼓捣飞梭织机和其他小发明时,为了集思广益启发,特地重金求取了《天工开物》和《农政全书》。后来发现这些书都有点东西,便一有时间就埋头苦读,还真发现了不少好东西。
很多技术,明末其实都有,只是普通百姓和文盲工匠不知道,士大夫又不屑于花代价去推广。
周铁胆看了沈树人出示的书,稍微看了几眼,眼睛都直了。连连惊呼书上这几幅插图,就解决了他多年的一些疑惑,让他豁然开朗。
“原来这些东西我大明本来就有么?不是佛郎机人和红夷蛮子才会的么?老朽这些年居然在用那些粗苯得多的钻台,也没想过改良……大人,此书是何人何时所著?要是老朽早几年得到……唉。”
沈树人也对这个时代的闭塞有了新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