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不要得意忘形,未曾娶妻的五品知府,普天之下也不是没有,咱本分一点,不要乱高攀,能稍微高攀一级半级的也就够了。
说起这事儿,倒是想起前天蒋侍郎盘问我时,问起我家和湖广巡抚方孔炤家是否有深交,还怀疑方巡抚跟我家秘密商议谋为亲家,不然方巡抚为了要为林儿遮掩、驳回左良玉和袁继咸的申诉。
唉,这事儿要是真的就好了,桐城方家也算三代书香、文坛名门了。当年方巡抚的三个妹妹、堂妹,都有才学节义之名,丧夫后也都能清心守寡。
听说之前煌言侄儿就娶了方巡抚的外甥女,也就是他那守寡表妹的女儿,很是安分和睦。想来方巡抚的女儿,家教一定会更好吧。
回头让人准备一份重礼,去湖广探望林儿之后,顺道送去荆州府,到方巡抚那儿探探口风,就说是感谢他的仗义秉公。林儿还和方以智同年,有这份交情在,说不定方巡抚就会考虑了。”
徐氏听丈夫说得悠然神往,一开始也颇有同感。但后来听丈夫提到方巡抚的三个妹妹、表妹,便有些不快,隐隐然还有些醋意。
毕竟这都是跟他们同一辈的人,丈夫话里话外都透出“富商出身不差钱,就想跟文坛领袖家族结亲”的不甘心,让她颇为不爽。
她想了想,极力劝阻说:
“女人有才有节义又怎么了?平平安安才是福!那方家上一辈姐儿三个都守寡,说不定就是方家女人都命硬克夫!管你什么书香门第也不能娶这种!咱家还缺贞节牌坊不成!”
沈廷扬被这么一怼,也有些后怕,才暂时收了这个念头。
此后数日,沈家大宴宾客,沈廷扬也是受到了同僚不少恭维。
不少京官也重新递来了橄榄枝,塞了一堆自家女儿的生辰八字,沈廷扬都回了礼,但一律不给准信,先把八字留下慢慢合慢慢挑。
十二月初一,例行的大朝会之后,内阁票拟流程也走完了,升官的文书也正式下发。
沈廷扬也给儿子修了一封家书,准备过几日也让南下的家人捎去,里面也提到了给他议亲的事儿,并偷偷附上一些文字描述的资料,算是给儿子自己一点选择权。
明朝正常的婚姻,当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压根儿轮不到年轻人自己做主。
沈树人这也是立功升迁太快,官位品级都快跟父亲差不多了,沈廷扬只好宠着他一点。给他个范围让他自己挑,但“入围候选人名单”还是要父母先把关。
……
忙完这事儿后,时间也已是腊月,沈廷扬本以为能清闲一些。
但是腊月初二这天,他又被心血来潮的崇祯召见了,还一并找了蒋德璟去奏对。
沈廷扬心中嘀咕,到了地方才知道,原来是崇祯回去后仔细想了想,对他那天提到的“厘金改革”的事儿挺感兴趣,想详细聊聊。
沈廷扬心中微微叫苦,知道儿子家书中跟他提过的这个政策,如今推行时机其实还不太成熟,会遭到很多阻力和反噬,但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上了。
那天他不过是为了投石问路、找借口求见探皇帝口风,才冒险提前提出来的,压根儿没指望能被皇帝通过。
再次面君后,崇祯先简单问了几句“如果实施这项新政,能搞到多少钱”。
沈廷扬也只有如实回答:“陛下,厘金这项措施,名义上只是给与流贼或鞑子接壤的州府的商旅,提供护航、盘查,才能征收的。
如果贸然要作为一般性的商税征收,于祖宗之法无据,也会被天下士绅官僚抵制——我朝每年商税才多少,之所以无法增加,都是因为从商者多有士绅背景。
而陛下之前加征三饷,主要是农民和贫苦之人承担,这些人在朝中没人为他们诉苦,所以三饷推行在官员层面阻力不大。
陛下要估算厘金之法推行后,能收上来多少钱,臣只敢以长江流域水路航运商旅,以及北方边关为限,估个数字——
这两个区域实施厘金后,按照往年钞关过境货物数量算,每过一省收取一厘(百分之一)盘查费,每年约能得……三四百万两。如果税率继续提高,或者是官军水师提供护航,收费也等比涨价,则收入也能再涨数倍,但军费成本也会暴涨。”
沈廷扬说的这个数字,基本上也不是他自己想的,而是沈树人之前跟他家书闲聊时,大致算了一下。
厘金这项制度,历史上要到晚清、曾国藩为了对付太平军,才搞出这个财源来编练湘军、淮军。最后也确实是靠着这笔钱,把太平军干掉了。
所以纯粹从“不得罪农民又确保筹措出足够的解决农民军所需的军费”方面来说,厘金确实是可以给一个王朝续命的,但副作用也很明显。
清朝实施厘金后,到反攻太平天国的后期,厘金总收入达到了一年两千多万两,跟明末三饷的总和差不多。厘金盘剥的是商人而三饷盘剥的是农民,清续命成功了明朝没续上。
不过晚清时人口已经有三亿多了,是如今大明的三倍,而且还是厘金税率多次提高后才有的数字。如今开征厘金,除以三分之一再砍对半就差不多了,所以长江流域的新商业税,也就三四百万两。
崇祯听了这个数字后,也不算太欢欣。
毕竟去年开征的练饷就有七八百万两了,相当于厘金的两倍。除非厘金提高税率,否则是替代不了三饷的。
至于明朝原本的商税……几大钞关每年从几万两到十几万两不等,加起来总和也不到一百万,只能算是零花钱级别,明朝压根儿就不靠商税活。
崇祯反复思考之后,叹了口气:“那就说说厘金一旦实施,可能会出现的坏处吧——让朕猜一猜,首当其冲的,是不是又会惹来如同当年对矿监、税监的抵制那般,闹得江南汹汹?”
崇祯是见识过他兄长末年、南方苏州反抗魏忠贤税监的破事的,也看过张溥写的《五人墓碑记》。
虽然他登基后,因为打击魏忠贤,把那些当年反抗税监的人洗白了。可十几年皇帝当下来,他内心其实也多次动摇过,很多问题都看明白了,怀念起那些税监、矿监的好处。
只是碍于皇帝的面子,被清流架在“天子不可与民争利”的道德绑架上,下不来台。
不过,沈廷扬的回答,却让他稍稍有些意外:
“陛下……如果实施得好,并且对试点范围控制得当,厘金遇到的阻力,倒是可能比天启年间派出矿监、税监要小得多。但是,那会导致厘金有别的危害,不得不虑。”
崇祯眉毛一挑:“哦?如何能让厘金少受阻力?别的危害又是什么?”
沈廷扬一咬牙,把他之前跟儿子家书时讨论过的细节,挑了几点说了:
“天启年间,南方士绅抵抗矿监、税监,一方面是那些宦官确实搜刮无度,没个章法。虽然也为朝廷扩充了财源,却至少十之六七落入了奸宦及其党羽手中。
而且商税征收,历来都是由朝廷统一调度,当时南方没有贼乱,百姓士绅都觉得他们是在拿自己的银子补贴北方人,故而怨恨。
如今形势,比天启年间又危急不少,南方也有了贼乱,蔺养成部近在安庆、庐州,那已是南直隶地界,便是南京六部和苏杭富庶之地的豪绅,都能感受到家园被威胁。
如果陛下加征新的商税,能够专款专用,用于围剿南方的流贼。而把省出来的三饷、给北方战事使用,那么南方豪绅的抵触自然会降低,毕竟这些钱是在保卫他们自己的家园,没那么抵触了。
但是,这种措施的劣势也很明显,自宋朝以来,朝廷都要地方军、财分离,防止出现唐时的藩镇割据。
我朝虽然在地方上分了三使,军事镇守主官与财权握在不同的封疆大吏手中,可真到了战事危急时,怕是还会出现强人独断专行。其中利害,不可不慎。”
这些话,都是沈树人跟父亲分析的,也是基于他对历史的正确认识——
清朝用厘金后是没有亡于农民军,但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此后也尾大不掉,成了东南互保。最后南方地区形成了自己的独立意识,拖了六十年后还是埋葬了清朝。
厘金之策一出,对于在南方剿贼的军阀而言,绝对是百利而无一害。未来在湖广肯定会出现保扶大明的“曾国藩、李鸿章”。
但大明江山保住之后,还听不听他崇祯的,就不好说了。
偏偏沈廷扬还说得那么诚实,一点都没藏着掖着,崇祯都不好怪他包藏祸心。
“这事儿……还是再议吧,眼下只能默许黄州那边继续搞,朕不嘉奖也不怪罪。至于湖广能不能推行,且看明年形势如何。”
挣扎再三,崇祯最后还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暂时选了个拖字诀。
第七十八章 自己跟自己交接
十天之后,黄冈县。
这座一个多月前还在刘希尧手下、被杀掠祸害得不成样子的黄州府治,如今已初步恢复了秩序。
虽然还谈不上繁荣,至少街道秩序井然,乡里鸡犬相闻。百姓们也都忙碌于生产,最近才刚刚进入农闲。
从美洲来的土豆,一年可以种两季,其中一季就是冬季下种、次年初夏收获;然后再种下去、深秋可以收获。
豆类中的豌豆,还有一些大叶子蔬菜,也都可以初冬下种。豆类还可以固氮,冬天种了来年春耕别的作物收成还能更高。
沈树人五月份刚到黄州上任时,把从福建弄来的种子全部种下了,当时因为数量不足,只能覆盖大约两个乡的耕地。
深秋收获后,全部留作下一季的种子,一下子就能扩大十几倍甚至二三十倍的播种面积,也就是三四十个乡。
考虑到一个县的农田不能全部种土豆和玉米,至少还要留出三分之一种水稻,所以这些新作物的种子,至少能覆盖三个县的耕地了。
土豆等作物还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不太挑地力和肥料。
黄州地处大别山区,既有山又是南方,气温和湿度不适合种旱地的小麦,而水稻需要的低洼湿地又不够用。
有了玉米土豆做补充后,不少原本的下田、地势较高的山坡田,也能勉强用起来,实际的有效耕种面积,一下子就扩充了两三成。
明年再等一季,让种子几何级数膨胀,这些新作物的面积就能覆盖几个府——当然,这一切需要确保绝大多数收获都被重新下种,而不是被吃掉。
这个过程中就需要地方官拿出大量的银子补贴,组织调运长江下游鱼米之乡的粮食过来。
好在这个黄州的地方官是沈树人在当,他已经往里贴了好几十万两银子,倒贴钱做官,才把根据地建设得这么扎实,人心都向着他。
等这些新作物种子能覆盖几个府之后,他就得允许百姓拿出至少一半收成用于吃了,否则成本几何级数膨胀上去他都补贴不起。
……
这天一早,沈树人照例亲自下乡巡视劝农,检查黄冈各乡初冬土豆下种后的发芽情况,一点都没有家财百万大阔少的矫情。
土豆虽然耐寒,但块茎上的芽眼正式抽芽之前,还是要保证零度以上的。明朝又没有大棚,也不能覆盖地膜,稍不注意还是有可能冻坏。
一旦封冻之后,别的靠种子繁殖的作物,好歹还能让种子保持休眠,大不了晚点再生长。而土豆是直接切块下种的,封冻后迟迟不发芽,块茎就腐烂了。
好在明末虽有小冰期,绝对平均气温其实也就比后世低不到两度,长江流域应该还不至于在腊月初封冻。
一圈巡视下来,今天跑到的三个乡,土豆都有顺利发芽。
“干得不错,这样冬天也能收一季,种子的扩散普及周期就能再缩短半年。看样子,这买卖崇祯十三年、十四年两年内都是纯亏,要一直贴钱,从外面买口粮。
到崇祯十五年,应该就可以确保收支平衡、自给自足,分出一小半收成作为税粮、循环扩大种植。得到崇祯十六年往后,才是纯赚。这种买卖投资周期就是长,唉,普通人没点家底还扛不住。”
今天巡视的最后一个乡叫平湖乡,从田里上来,沈树人欣慰地在乡老家的水井边打水洗脚,顺便准备吃个便饭再回城。
一边洗脚,他一边随口跟旁边跟随的张煌言闲聊算着账,满满都是务实的细节,没有半分文人调性。
一边聊,还一边总结经验,说起哪个乡的土豆发芽率高、哪个乡发芽率低。还让随行的随从翻开纪录本,找出当初这几个乡的播种日分别是上个月几号。
一番对照,便轻松得出“在长江周边种土豆,初冬最晚下种时间不能晚于十一月几日,否则就有封冻烂块茎的风险”。
这些经验数据,沈树人随手就让人整理到他携带的一部手稿中,手稿的名字叫《农政全书补遗》,就是补的当年徐光启徐阁老的原版《农政全书》的遗。
其中每一条纪录,都是用一定的农作物种子损失,才测试出临界点数据的,非常宝贵。值得详细记录推广,让别人不用再试错重走弯路。
……
洗完脚,亲自翻看检查了书办记的结论,沈树人这才放心,光脚穿上草鞋准备吃饭。
今天负责招待他午饭的,是平湖乡的乡老,一个四十来岁中年人,姓胡。
老胡去年被刘希尧强行拉壮丁,把本乡几百号年轻人都强征入伍,给了他一个贼军部总的职务。
沈树人这次收编了刘希尧溃军后,整顿沙汰,把这些四十多岁体力衰退的老人都发回乡里务农。只留下二三十岁、身体和品行纪律都不错的,继续编入官军。
发回乡里务农的,也不可能完全像自由民那样管理,毕竟从过贼,还没为国家立功赎罪。
所以这些人都得编入官府直辖的农庄,类似于卫所的军屯,承担更严格的纳税比例和徭役,种出来的粮食基本上要五五开上缴一半,而且种什么庄稼都得官府说了算。
沈树人也就优先把玉米土豆交给他们种,将来多了再普及普通百姓。
老胡原本对自己几百号乡亲从此沦为军屯、被严重盘剥,还是有些怨气的。
好在之前刘希尧闹腾一番之后,黄冈本地富户大地主本就被抢杀了很多,大部分田地如今都归属自耕农,或者算是无主之地。
沈树人又很铁腕强势,很有担当,拿出州府的鱼鳞册,清查人口。
表示如果有承租农民能证明自家之前的地主已经被流贼杀绝户了,可以来官府登记,稍微交一点粮食,官府就可以把无主之地重新承认为佃农所有。
如此一来,官府收税虽然重,至少没有地主这个中间商赚差价了,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最近看同知大人这么勤政、亲自十里八乡到处跑劝农,这些新乡绅们心气也平了,开始彻底服气。
这老胡原本也稍微读过点私塾,认得几个字,给沈树人上菜时,忍不住感慨:
“大人如此勤于劝农,老朽活了四五十岁,真是从未见过。此前黄州历任地方官,但凡有一个能像大人这样,本地百姓当初也不至于跟着刘希尧作乱,唉。”
旁边几个文职小吏,也忍不住跟着吹捧:
“是啊是啊,刚才看大人下田回来洗脚,那真是股无完胈,胫不生毛。虽大禹治水之劳,不苦于此矣。如今这等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大人都能吃得津津有味,可谓是尧之服养,不亏于此矣。”
沈树人听这些家伙拍马屁越来越不着调,什么唐尧大禹都冒出来了,连忙示意打住,专心把碗里的玉米粥喝完。
在明朝人眼里,玉米粥这种粗粮,可不是“粝粢之食,藜藿之羹”么。
喝完粥,稍微聊了几句了解民情,外面忽然就传来阵阵马蹄声,沈树人跟张煌言也立刻起身,出去查看。
来人是沈家的老家丁、百户沈练。沈树人立刻就估计到,可能是有要事找他,直截了当开口就问:“可是巡抚抑或总督衙门有公文?”
沈练翻身下马,忙不迭转述:“是京城有旨意直接送到黄冈了,应该是给少爷升官的。还有送老爷家书的信使,也跟朝廷使者结伴一起到了,速速回城吧。”
“恭喜同知大人高升呐!这真是我黄州军民之福!”
“就怕同知大人升的太快,离了黄州,百姓可怎么办呐。”
乡绅和小吏纷纷向他道贺,还有些人发自肺腑想要挽留他。
沈树人潇洒地翻身上马:“放心,朝廷多半是不会让我走的,估计是就地升官。”
他飞速策马赶回县城,府衙里已经来了不少官员,都在那儿陪着传达朝廷敕命的使者。
众人看沈树人这么风尘仆仆的样子,对他的钦佩也更多了一分。这种能与百姓同甘共苦的官员,还能建立奇功,建设地方也颇有想法点子,实在是再升迁也不为过。
沈树人恭恭敬敬对朝廷使者行礼,一番繁文缛节后,正式公布了升他为黄州知府。
原本的黄州同知和团练副使职务,交接后也就自动收回。知府本就有守土之责,而且黄州的团练卫所也需要转为正规军卫所,团练职务不用再存在。
作为配套,朝廷的敕命里还有另外几项升迁,左子雄正式升为黄州卫都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