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
望着船队远去,蕲州城南门的城楼上,一群女眷也是忐忑不安,还有几个失声痛哭出来。
沈树人和张煌言要野战出征,妻妾自然会担心,毕竟他们都是文官。
张煌言的妻子孙氏,忍不住想到自己的父亲和姨夫,都是因为死于贼乱,才导致母亲和大姨守寡。对沈树人让张煌言随军,也是颇有几分怨气。
陈圆圆和董小宛同样有些悲伤。陈圆圆从小被调教学唱曲,并不懂什么国家大义,还是董小宛家教严谨一些,是富户小姐出身。
虽然董小宛在三人中年纪最小,此刻却颇有担当,委婉地劝着孙氏:
“孙姐你别担心,张大哥弓马娴熟,左都司勇猛敢战。我家少爷让他去,也是帮着多混些功劳,日后好带掣着一起升迁。
上次歼灭刘熊、一斗谷后,少爷就上奏了一份战报给杨阁老,上面写的就是张大哥亲冒矢石增援、射倒了刘熊的坐骑,而后左都司趁机阵斩。听说后来杨阁老复函,还提了一句嘉许呢。虽然不值直接升迁,积攒多了也不容小觑。”
董小宛提到的这事儿,也是她亲眼看见的。
那是大约十几天前,沈树人夜里挑灯办公、写上奏公文,她在旁边红袖添香帮着铺纸磨墨。
严格来说,当初刘希尧的长子刘熊被射落斩杀,那箭究竟是谁射的,压根儿就查不出来了,只是乱箭齐发为流矢所中。
但功劳便宜外人还不如便宜自家人,既然没有证据,沈树人当然要安在表哥头上。
孙氏原先都没听说过这事儿,此刻她才意识到,小叔子这是给她夫君的履历簿贴金呢,不由很是惭愧:
“董妹妹,姐姐见识短浅,你可别跟我一般见识。你们是一番好心,可这乱世,唉……”
董小宛勉强挤出莞尔一笑,安慰道: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等乱世,想独善其身隐居,怕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权有势有兵,才能保得一方军民平安,保得亲朋故旧。”
……
后方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怨念暂且不提。
沈树人跟着船队启航后,第一段三十里的航程,不过个把时辰就开完了。
这段是沿着蕲水顺流而下,大别山区的河流落差都比较大,水速很快,船速自然也快。
抵达黄颡口镇的时候,完全没有看到刘希尧部的行踪,果然是已经开拔撤退了,所以至今为止,沈家军的行踪都还是隐秘的。
刘希尧非常托大,连殿后的斥候都没撒,直接就一股脑儿撤了,最多只是把辎重粮草和士兵分成两部分。
这一切,显然都是沈树人此前多日疲敌麻痹的功劳,让刘希尧觉得他非常胆怯。
“看来这一战的突然性,又多了一层保障,下令,让船队进入长江后,尽量往江心多航行几里路,靠着南岸鄂州一侧的航道行驶,这样能更隐蔽些。
另外,运兵船都不许打旗号,还要队形尽量分散一些。确保从江对岸就算看到有船,也不能确认是不是军船。”
沈树人观察清楚情况后,立刻补充了一道命令,沈家的水手们当然是立刻无条件执行。
这第二段的航程,在长江中航行,因为是逆水,比第一段就要慢不少。
好在沈家的水手,都是如今天下第二精锐的,非常善于使用侧风,沈家的船用的硬帆质量也不错。长江的流速又远不如山区小河,风力能扛过水力,也就继续稳步前行。
黄州、鄂州一带,江边两岸的陆路更加难走,当初苏东坡到此任团练副使,便是在黄冈县与蕲水县之间的长江岸边,写下了前后《赤壁赋》——
虽然苏东坡其实是搞错了,把黄州的赤鼻矶误认为了赤壁古战场,真实的赤壁古战场应该是在武昌更上游。
但不管怎么说,《后赤壁赋》里那些写景的文字,却是苏东坡实地游览看见的,“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都是蕲水县附近江岸地形的实打实写照。
刘希尧的部队,在路过这些地段时,少不了要稍微翻点山,行进就更加缓慢了。
偏偏他们还没更好的路可走,只有这一个选择——如果不沿着江边走,而是更深入内陆寻路,就真得在大别山的崇山峻岭里折腾了。
当初来进攻的时候,他可以让部队在两天一夜时间里赶那么远,是为了偷袭,选择了强行军。这次撤军却没那么急,还要带那么多财物,走上三个白天、晚上扎营睡觉,也很正常。
而沈树人的部队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在次日凌晨时分,终于顺利赶到蕲水县附近的兰溪镇,那是浠水河汇入长江的一个河口小镇,也堵在刘希尧的归途上。
渡过浠水河之后,再往北就算是黄冈县地界了,也是刘希尧的根据地。
刘希尧的部队还没到,沈树人立刻吩咐左子雄和张煌言带着主力上岸列阵、尽量依托镇子原有的地形。
刚忙没多久,随着天色转亮,官军瞭望手通过望远镜发现:南边的沿江山道上,出现了一溜长蛇阵状的流贼辎重部队。
流贼方面没有望远镜,自然没能同时发现敌人。
沈树人没有上岸,张煌言也没法请示,就当机立断下令:“左都司,让将士们先隐藏起来!这支流贼只是辎重,没什么战斗力,放近了再伏击,不然就吓跑了!”
左子雄略一思索,也是深以为然,立刻让士兵们隐藏在镇子里。
流贼辎重队大大咧咧走到近前,只剩最后一两里路时,才渐渐发现氛围不太正常——兰溪镇上,居然不闻人声犬吠。哪怕大部分原本的百姓都逃散了,也不至于这么安静得可怕。
然而,等他们用听都能听出异常时,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随着辎重车队停下、将领派出斥候查看,官军已经从镇子里猛扑杀出。
流贼的辎重队带着那么多牛车驴车人力车,当然来不及逃,一阵掩杀之下,轻松斩俘数百人。
还有近千人抛弃了物资,直接一哄而散抱头鼠窜。
……
刘希尧的主力,比辎重部队还拖后了大约二三十里路程,一个多时辰后,他就得到了忠心溃兵的回报。
“报!大王!大事不好!官军忽然出现在我们前面的兰溪镇,沿着浠水渡口堵截了我军归路!清晨的时候,他们还伏击了我军的辎重队,把我军好不容易收割搜刮的粮草财物都抢走了!”
刘希尧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了:“官军?哪里的官军?难道是从鄂州渡江来的左良玉人马?居然来得这么快……早知道前几日就不该逞一时之忿,杀左良玉小妾全家了。”
直到此刻,刘希尧的第一反应,居然都还是联想到左良玉。
没办法,沈树人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怂太窝囊太滚刀肉不要脸了。
“不,不是,跟左良玉没关系,就是沈狗官带着部队来追击我们了!”斥候哭丧着脸哭诉。
“沈狗官?他怎么跑到我们前面去的?这不可能!”刘希尧一时还没能想明白。
还是他的义子刘三刀想了一会儿,揣测道:
“不好!父王!会不会是走长江江面上过去的?昨日黄昏时也有看到后面远处有船过来,咱也没多心。但今晨并没有看到船,那些船怕是夜里也没歇,赶到我们前头去了吧!”
刘希尧这才醒悟,沈家是海商世家,水上实力非同小可,确实有这个实力。
刘希尧一咬牙:“不管了!事到如今,唯有并力向前!夺回粮草!夺回归途!将士们随我速速前进!狭路相逢勇者胜!”
第七十三章 斩杀刘贼,光复黄冈
一个多时辰后,临近正午,刘希尧的部队才七零八落赶到兰溪镇。
七千人的部队,本就有一千多辎重兵,已经被官军先行各个击破。
一路上军心涣散,跑着跑着又走丢了几百人,最后赶到战场竟只剩五千之数。
然后,他们就在镇子上遇到了以逸待劳的官军。
官军虽也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毕竟是坐船不是徒步,大部分人体力保持得还不错。加上到得早,又抓紧休息了个把时辰,士气高涨精力充沛。
看到官军依托镇子列阵,刘希尧就一阵头皮发麻。光是摆在明处的兵力,就至少有两千人,后队藏在镇子里,不知还有多少。
他麾下部将见状,也纷纷有些胆寒,其中一个名叫苏便劝道:
“大王,官军只依托镇子背水列阵,阵线并不宽。不如我军往浠水上游绕一段,迂回渡河,先回黄冈再从长计议,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刘希尧还算知兵,略一思忖便怒道:
“那不是给沈狗官半渡而击的机会么?如果他看我军迂回绕路渡河,等一部分人已经在河里,他却突然追击,将我军拦腰斩断,岂不是灭顶之灾!
何况我军辎重队已经覆灭,此前搜刮的粮草财物也都被狗官抢回去了,不灭了狗官夺回物资,回去还怎么维持部队!你竟敢乱我军心!”
刘希尧也是神经紧绷敏感到一定程度了,听了这种祸害三军的言论,几乎要直接抽出佩刀来,处决那胡说八道的部将。
幸得他义子刘三刀头铁,跟那说错话的部将关系也还不错,连忙居中劝说:“父王怒不得啊!如今正是众将用命之时,不如让他戴罪立功吧!”
刘希尧想来想去,这才忍了。
那捡回一条命的部将,看向他的眼神也愈发怨毒。那么多人都已经跑了,肯跟刘希尧走到这一步的,那都是忠心之人。居然遭到如此对待,实在是令人寒心。
……
出于对己方士气的不信任,刘希尧最终选择了正面强攻官军、先把沈狗官的部队灭了再安全渡河。
“将士们,消灭官军后,夺回的物资给大伙儿平分,本王绝不藏私!务必人人死战!”刘希尧最后鼓舞了几句士气,就大手一挥,让人擂鼓冲锋。
对面的军阵中,左子雄和张煌言也让骂阵手齐声呐喊:“我家同知大人仁厚!凡黄州百姓为刘贼裹挟者,只要临阵倒戈,一律既往不咎!”
与此同时,战场西侧的长江江面上,几十艘大沙船也一字排开。
为首最高大的一艘上,沈树人亲自站立船头督战,让骂阵手们都拿着纸筒扩音器大喊:“刘贼!沈林在此!你已经多次中了我的计,今日便是你授首之时!”
刘希尧颇有几分慌乱,连忙弹压部众:“大家别信那胡说!沈狗官贪生怕死,只会纸上谈兵,不会亲临督战的!官军此番孤军深入,正好送羊入我虎口!”
说着,他唯恐夜长梦多,连预备队都不留了,直接全军一波往上冲。
左子雄早已等得不耐,眼看敌军靠近,终于有机会堂堂正正来一波西班牙大方阵战术。
“一百二十步,开火!”
“砰砰砰——”第一排斑鸠铳手应声击发,硝烟滚滚,两百多杆枪,至少射出了千余颗圆滚滚的小铅丸。
仗打到这一步,刘希尧军中的重甲精锐早已损失了十之七八。剩下的士兵披甲率非常可怜,被百余步外的铅弹一喷,无不中者立扑,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沈家军非常稳健地按照训练步骤,所有人轮流上前开火、退后装弹。八百杆火器分成三队,把原本就濒临崩断的刘希尧军士气打落谷底。
随着最后的近千名陕、豫悍匪老兵死伤过半,余下从贼不满两年的黄州本地壮丁,纷纷乱窜溃逃。
刘希尧抽刀在手,疯狂呼喝、砍杀逃兵,都没能止住溃败之势,他的眼神中,也流露出越来越多的绝望。
……
混乱中,那些原本被刘希尧苛责的部将,正在为溃败而惶惶不可终日。
偶然与路过试图帮父王约束战线的刘三刀对视一眼,双方眼神中竟流露出几分心领神会、互相理解。
“少将军,干吧!沈狗……沈大人承诺过,杀刘希尧可免罪当守备!”
“可我是父王的义子!沈大人会兑现诺言么?”
“就算打点折扣,好歹总能免罪。听说皇帝老儿都下令了,杀张献忠者封公爵,流贼杀张献忠者封侯,势穷来降至少能免罪!朝廷的态度应该都差不多吧!”
“罢了!赌了!”
刘三刀下定决心后,利用自己的身份不容易被刘希尧猜忌,假装汇报军情,带了几个武艺相对高的亲兵护卫,策马追赶到刘希尧身边。
刘希尧如惊弓之鸟,看了一眼发现是义子,才松了口气,连忙命令:“吾儿快快断后!”
刘三刀面色铁青,突然挥起长刀,刀到声到:“奉沈大人之令,诛杀国贼刘希尧,即可赦免前罪!”
刘希尧猝不及防,被长刀剁进半边脖子,血如泉涌。右手抽搐着戟指逆子,想要辱骂几句,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听到气管被割断时,剧烈收缩的嘶嘶声。
刘希尧身边几个亲兵一时懵逼,试图反抗,也都被刘三刀的人内讧杀死,双方互有死伤。
……
“刘希尧已死!降者不杀!”
一番混乱践踏之后,失去了主心骨的流贼彻底崩盘,最后竟被官军成建制俘虏了三千人之多,剩下的也都逃散。
俘虏的人数和官军人数一样多,着实让左子雄都有些后怕。连忙把俘虏的武器全部缴了,用绳索各自绑住一条胳膊,把俘虏每十人一组串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沈树人的坐船也从长江边靠了过来,上岸受降,弹压俘虏。
整个过程中,难免有反复不愿受缚的,唯恐被官军清算,重新闹腾起来,左子雄也只能以雷霆手段,把闹事者当场击杀,前后杀了百余人,才算彻底镇住场子,没让反复蔓延开来。
“立刻把俘虏全部关押起来、分别指认。把跟随刘希尧多年、转战多年的老贼,和黄州本地被裹挟的百姓区分开关押!”
沈树人点拨了两句,左子雄立刻去办。另一边,刘三刀已经自觉缚了双手,爬到沈树人面前请功:
“大人!您说过杀刘希尧来降者免罪,罪将迷途知返,求大人开恩!”
沈树人让左右护卫挡在自己身前,这才公事公办地说:“本官是说过,可你这是势穷来投,还想要官,不嫌晚了点么?今日你们不降,本官也有把握把你们统统杀光!”
刘三刀眼珠乱转,拼命证明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可是……刘贼打不过,还能逃啊,若非罪将出手,大人要杀他,怕是还得搜捕些时日。
罪将还知道流贼在黄冈还留了两三千壮丁守城,其余沦陷的黄州三县,也都有守兵。罪将与当地守将颇有点交情,愿意帮大人劝降!如若不降,末将请求以旧部担任先锋,帮大人光复三县!”
沈树人内心不由升起一股鄙夷,这厮听说还是刘希尧的义子,背叛起来貌似比吕布都干脆。
不过冷静下来之后,沈树人还是压住了内心的杀意,他知道这年头的流贼反王都特别喜欢收义子。自己如果能赦免一个杀父来降的贼王义子,对于以后分化其他流贼、让其他贼王对自己的义子生出戒备之心,也是有好处的。
大不了自己受降之后,不给刘三刀兵权就是了。
沈树人深呼吸了一口,当着众将的面,高调赦免:“既如此,给你一个机会。你是势穷来降,原先的官职许诺不能做数,不过前罪可以彻底赦免。如果你能带着本部人马劝降黄冈县,就再授你一个千总。”
刘三刀大喜:“多谢大人栽培!末将今日得机会弃暗投明,日后定然为朝廷为大人效死!”
说完,他就跳起身来,对着身边一起投降的下属军官吆喝:“兄弟们!给官军带路,光复黄冈县!老四敢不投降,我亲手剁了他再给沈大人立一个投名状!”
官军也不含糊,就顺势追击,渡过浠水后行进不过三十里路,当天傍晚就到了黄冈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