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黄冈守将是刘希尧的另一个义子,排行第四,比刘三刀还小一些,只有两千多鱼腩。
见义兄背叛义父,他居然还没认清形势,试图反抗。可惜全军士气已经瓦解,在归降流贼带路之下,双方发生混战,死伤数百人后,就彻底崩盘,被官军趁势捡了便宜。
当天深夜,沈树人已经风风光光进城,回到了原本的黄州知府衙门过夜。
张煌言也在亲兵保护下,来到黄冈知县的衙门。他这个黄冈知县,拿到朝廷任命已经快三个月,今天才算是正式上任。
“严知府,我这也算是为你报仇了,坐坐你的位置不过分吧?”
知府衙门里,沈树人在前任被杀知府的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忍不住小人得志地自言自语了几句,随后就吩咐随身书办,帮他起草一份报捷文书,明日一早就启程送去襄阳给杨阁老。
至于给朝廷的奏表,还是措辞正式文雅一点比较好,沈树人吩咐斥候去蕲州请顾先生来,让顾炎武执笔。
第七十四章 一鸣惊人,再鸣又惊人
刘希尧授首、黄冈县光复后。
沈树人又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走走停停、围困攻打,慢慢把黄州西北部地区剩余的三个县,黄陂、黄安、麻城,统统都给收复了。
这三县的流贼守军,多则千余人,少则数百人,同样大多是黄州本地新拉的壮丁,很少有流窜多年的死硬陕西老贼,所以抵抗意志也不是很坚定。
听说大王死了,这些地方最多也就抵抗了两三天,就投降了。这大半个月的时间,倒有一半多是用来行军赶路的,真打仗的日子没几天。
黄州地形崎岖,所有县都在大别山区,沿着若干河谷分布。如果是陆路行军,一个月也光复不了。
这个过程中,多亏了沈家的船队调度能力,可以把部队从长江和各条支流之间往返调运,才进展得这般顺利。
远离河流的山间险僻乡村,肯定还会剩下些零散流贼,直接落草为寇了,总数估计有两千以上。得慢慢劝诱围剿,这就是张煌言和赵云帆等知县的任务了。
黄州境内的战事,一直持续到十月底。
沈树人最后居然还捞过境,追击着刘希尧的残部,一直追到了隔壁随州府境内。在十一月上旬,光复了随州府与黄州府接壤的孝感县——
这真不是沈树人要多事,而是流贼压根儿不会严格按你大明的行政区划来划分地盘。
理论上,此前革左五营贼王的势力范围分布,大致是以左金王贺锦占随州府、争世王刘希尧占黄州府、乱世王蔺养成占安庆府与庐州府的西部山区部分。
可实际上,各王之间的地盘犬牙交错。贺锦的主力都部署在氵厥水沿岸的随州、安陆等县,而对隔壁滠水沿岸的孝感县却懒于驻军,也就把这个县交给了刘希尧管理。
大别山区的府县,交通都极为不便,两条看似平行相近的河流沿岸的县城,相互之间来往还得靠先顺流进入长江、再进入另一条河后逆流而上。贺锦比刘希尧还缺水军和船只,懒得要那种孤悬的飞地。
沈树人捞过界时,他那些嫡系心腹都不觉得有问题。但赵云帆和左子雄还是善意委婉地提醒他,劝他注重一下朝廷法度,避免因为越境杀贼被人弹劾。
沈树人还是那副大包大揽的态度,表示一切后果由他承担,他只要尽快解救百姓、防患未然。
……
话分两头。
十月二十五日,也就是黄冈县光复后第六日、麻城县光复后次日。沈树人的报捷文书,终于送到了襄阳。
这天一大早,襄阳城内的六省督师官邸内,已经五十三岁的阁老杨嗣昌,拖着疲倦患病的身体,照例从卯时三刻就开始处理军务政务。
自从一年多前临危受命,杨嗣昌的健康状况已经恶化了很多,失眠变得越来越严重,靠饮食疗养调补怎么都不见效。
每日但凡见到一点微光就会惊醒,日出后就根本不可能睡着。
他可以起得早,襄阳城内的其他文武官员却不可能跟着起那么早。清晨万籁俱寂之中,杨嗣昌也只好先翻看前些日子的军情文书,一个人对着地图琢磨布局。
“看来这个秋天算是熬过去了,只要秋收的时候没被各路流贼扩大战果、抢走粮食,那今年的剿贼战果就能被巩固住,但愿天佑大明……”
杨嗣昌看着各方战报,对到目前为止的局面,大体还是满意的——至少只看鄂豫皖三省的战局,不看整个大明,形势确实是在好转。
在湖广战区,如今一共有五方势力,在他的调度下,各自推进压缩着流贼的地盘。
西南侧的荆州府,有湖广巡抚方孔炤驻扎夷陵,以入川要道为依托,防止了贼乱扩散流窜入川。
同时,也把张献忠的主力逼退到荆门、当阳一线以北,也就是压缩到荆山山区。
这片范围,大致相当于后世的荆门与十堰之间的广大山区,包括神农架东部。
正南方驻扎武昌的左良玉,这半年多出工不出力,仗着长江和汉水天险,倒是不可能让流贼往南进入洞庭湖平原。但左良玉也在保存实力,他的老上司、前户部尚书侯恂不出狱,他就懒得真正为皇帝卖命。
东南方的大别山区,是杨嗣昌的包围网最不看重的方向,那里只布置了一颗待考验的闲棋、黄州同知沈树人。
杨嗣昌原本也没指望沈树人很快建功,他当初只是觉得这个晚辈有点才气,但是需要实干历练打磨打磨,就丢在那儿观察一段时间。
沈树人兵力不足,资源也缺乏,能保住目前的地盘就不错了。至于刘希尧和蔺养成,就算没有沈树人进攻,杨嗣昌也能指望安庐巡抚史可法把革左五营压制在大别山区内,不让他们进入平原地区流窜劫掠。
这里面的区别,只在于大别山区那些穷乡僻壤在谁手上,流贼想出山是不可能的。
南边这半圈包围网盘点完之后,剩下的就是北边的。北边正中的襄阳,有杨嗣昌亲自坐镇,没什么可说的。
西北边有湖广兵备佥事袁继咸在郧阳压缩罗汝才,以及均州四营中两部依附于罗汝才的小贼。
罗汝才基本上被压缩后退到后世十堰的丹江口、武当山一带了,同样无法在平原地区站稳脚跟。
而东北边的鄂豫边界,河南一侧有由流贼反正的将领刘国能驻守。
刘国能的防区,堵住了桐柏山与伏牛山之间的方城垭口,同时还堵住了由随州府穿越桐柏山的信阳道,所以分别阻止了革左五营中马守应和贺锦进入河南的可能性。
如此看来,经过杨嗣昌一年的布局,流贼在平原富庶地区的存在已经被极大压缩。
张献忠躲进神农架;
罗汝才躲进武当山;
马守应躲进伏牛山;
革里眼、贺锦躲进桐柏山;
刘希尧、蔺养成躲进英霍山;
(注:桐柏山和英山、霍山共同组成大别山。大别山是呈“Y”字形分叉的,三条边分别构成鄂豫皖三省的交界。这三条边单独拿出来,在古代分别叫桐柏山、霍山、英山)
至于李自成,如今还在更西北边的、南阳盆地与关中盆地之间的商洛山区鬼混呢。
如果不考虑盘外因素,流贼被扑灭看起来还是很有希望的。
可惜,杨嗣昌已经活得太久,这些年他亲眼见过无数次“盘外因素”总是恰到好处地来搅局。
所以这次他也有点不好的预感,没太敢期待“意外不要发生”。
这个盘外因素,正是杨嗣昌一直担心的清军——上一次官军把各路流贼逼到绝路、迫降他们时,清军就出现了,灭了卢象升部,导致官军对流贼的实力优势瞬间灰飞烟灭,这才有了这些贼头的复反。
这一次他南下之前,心心念念相劝皇帝先忍辱负重,跟清军议和,虚与委蛇拖住黄台吉,专心腾出手把流贼彻底解决,再考虑清军。
可惜,议和的事情,被清流言官黄道周所阻,黄道周扛出一大堆“收复辽东失地之前不容议和”的道德大帽子压下来,让崇祯也不敢议和。
杨嗣昌隐约觉得,虽然黄台吉当时没有立刻对大明全力出击,但真到了流贼被打得奄奄一息时,黄台吉会不会救这些遥相呼应的队友,就不好说了。
但愿不会吧。
“唉,黄台吉要是真来了,这次不知又有多少损失。上次折了卢象升,这次难道要折洪承畴了?罢了,那些不是咱能决定的。
咱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加快肃清眼前的敌人吧。我这边动手快一日,将来被黄台吉逼着两线作战的风险就小一分。”
杨嗣昌把那些挥之不去的想法从脑子里驱赶出去,随后提起笔来,准备给手下这五方围堵将领,写一些年终考评,核定一下各人的功过。
快到年底了,虽然战事还没最终结果,也要给皇帝上报一下各人的战功业绩才好。
杨嗣昌大笔一挥,先把袁继咸、方孔炤排在前列,然后把刘国能和沈树人排在中间,最后把左良玉排在末尾。
另外,还不忘提了一笔安庐巡抚史可法,表示史可法为沈树人和刘国能提供了后方支持、形成了第二道防线。如果没有史可法这个后盾,一旦沈树人或刘国能崩了,流贼有可能往东威胁到南直隶。
刚刚写完这些,门口忽然就有亲信师爷快步进来汇报:“阁老,黄州急报!是黄州同知沈树人送来的军情!还随信送来一颗首级,说是‘争世王’刘希尧的!”
“什么?此言当真?沈树人怎会有足够的兵力消灭刘希尧的?何况这些流贼如此油滑,一旦不利便远遁深山,怎么可能杀得掉贼首?”
杨嗣昌惊得沾满墨的毛笔都掉在了奏折草稿上,把草稿污染了一大片。
但下一秒,师爷兴冲冲地朝后一挥手,几个亲兵扛着一个装人头的木盒进来。杨嗣昌微微颤抖地打开木盒看了一眼,手也立刻不再抖了。
他随手把被污染了的草稿、揉成一团丢进垃圾堆。
自己刚才都写了些什么!当然要把沈树人往前提一提了!
“还真是个可造之材啊,我把他放到黄州,原本也就指望他谨守地方,不要出岔子就好。这点团练编制,竟能灭了刘希尧!你帮我草拟一个奏折,就是议功,建议陛下加封沈树人为黄州知府!”
第七十五章 出来混迟早会结梁子
杨阁老事多人忙,很多细节自然记不清楚。
此时此刻,他忽然让师爷草拟奏章、为部下议功求官,师爷不得不通盘考虑,出言提醒:
“阁老,这事儿是不是跟万检校商议一下?学生记得,这位沈树人,前些日子还被其他镇将弹劾过,是非曲直尚未明了。”
杨嗣昌闻言一愣,这才从最初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确实年老忘事了。
他挠了挠稀疏的胡须,吩咐:“你且把吉人喊来。”
师爷立刻退下,不一会就找来个三十多岁的文官、检校军纪万元吉。
万元吉是天启五年进士,入仕十余年,一直在南京兵部职方司做事,从一个普通给事中一路做到郎中。
杨嗣昌南下督师后,对他非常信任,就带在身边,负责对各路将领的军纪检查、功过赏罚。
一进门,他便开门见山地拱拱手:“见过阁老,听说是黄州沈树人有捷报?”
杨嗣昌把信和装着人头的木盒一推,等他看完后才问道:“沈树人此番功劳不小,不过他前阵子是不是被人攻讦了?”
万元吉非常清楚来龙去脉,应声答道:“记得是在七八天前,袁兵备的人向湖广巡抚、按察使都递了文。
言及沈树人避敌怯战,守土无能,放任刘希尧屠戮无辜。还揣测沈树人有意诛锄异己、独断专行。
递到巡抚衙门的检举被扣了,递到按察使衙门的那份,后来转到阁老您这儿,您就丢给学生处置了。
几日后,武昌左良玉也送来了差不多的文书,学生也一并留下,正要行文黄州,让沈树人自辩呢。没想到责问还没送到,他倒先来报捷了。”
从沈树人“避敌怯战”,到他最后扮猪吃虎反杀成功,这个过程看似漫长,其实也就七八天时间差。
加上袁继咸、左良玉不可能第一时间知道情况,等他们反应过来发动弹劾、再走流程到杨嗣昌,可不就拖到沈树人那边都光复好几个县了。
杨嗣昌点点头:“既如此,那事情应该就清楚了,所谓沈树人避敌怯战,估计只是他的诱敌、疲敌之计。待刘希尧麻痹大意,这才出其不意灭之。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流贼入境,能保证城池不失,就算无过。城外百姓豪绅受害,怎么能算到守将头上!这袁继咸、左良玉,怎得忽然不分是非了?”
万元吉苦笑:“阁老有所不知,听说这次刘希尧为了逼迫沈树人应战,还专们刮地三尺,搜寻黄州地界上的朝臣家属杀害。
袁继咸和左良玉,都有亲戚死在其手,连湖广按察使衙门,都有人家的亲戚一并遇害,这才……”
这些龌龊的细节,原本杨嗣昌也没兴趣知道,此刻需要作出决策,万元吉才通盘上报。
杨嗣昌听完,这才默然:“原来竟有如此曲折、得罪了这许多人。我若是力挺沈树人,怕是湖广按察使的折子,都会越过我直接送到京城了。
罢了,乱世用人当不拘一格,我自力保他就是。那些庸碌之辈,家属被杀了也该恨刘希尧才对!沈树人能为他们的家人报仇,还有什么好记恨的!
对了,湖广巡抚方孔炤那边,为何最后倒是帮了沈树人一把?你不是说,只有按察使那边把折子递上来了,巡抚衙门那边却扣下了么?是不是方家没有亲戚遇害?”
万元吉不敢贸然揣测,只能用不确定的语气说:
“学生不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方巡抚在本地确实没什么亲戚。他任上新纳的几房小妾,也都是荆州府人,没有在黄州的。
不过其子方以智跟沈树人是同年,都是今科的两榜进士,或许是这份交情,让他对沈树人有所偏袒吧。”
“原来如此,那就不奇怪了,你依我的意思,建议陛下加封沈树人吧。”杨嗣昌没有再多问。
在明朝的文官之间,“同年”的交情还是挺值钱的。
万元吉领命,这就准备写奏折,不过想了想,又提醒道:
“阁老,据我所知,那沈树人不过刚刚周岁二十。今年已二迁其官。若是现在加急上奏,怕是要赶在年底之前、一年之内三迁其官了,怕是不合常理。
如果再拖一拖,拖到正月里送到京城,吏部那边也好办一些,也不用陛下法外开恩。”
杨嗣昌对这种虚伪潜规则则是完全不屑一顾:“能者上,庸者下,一年之内换三次官职怎么了?大明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就是要让有才干之人尽量发挥。
再说了,这沈树人今年第一次换官职,是因为他实打实中了进士。算下来,也就改任他为同知那次,算是升官。现在再升一次,也就是一年两升。
我记得刘希尧的地盘可不局限于黄州地界,各家流贼之间的势力范围犬牙交错,刘希尧和贺锦、蔺养成各有参差。
今年已经入冬,不可能扩大战果,来年开春后,我还指望沈树人趁大别山融雪、凌汛后,加急深入进剿。到时候,肯定还要再给他升官,否则他哪来的名分越境追击?
苏州沈家富可敌国,不让他们多倒贴钱做官、多为国出点力,那就太浪费了。”
……
杨嗣昌那边接到捷报、确认完后续战果,并且做出处理,已经是十一月中旬。
这种事情也不用非常加急,所以驿站信使足足花了十几天,到十一月底时,才送到京城。
此外,杨嗣昌对于袁继咸、左良玉等攻讦沈树人的事儿,也都以压着为主,但这种事情也不可能完全的压住。加上时间差的关系,一些说沈树人坏话的奏折,已经提前在路上了。
十一月底,崇祯就先后收到了这几份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