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比如,黄州这地方本来就穷山恶水,是大别山区里的僻壤,压根儿没出什么读书种子,也没见哪位朝中阁老、尚书、侍郎是黄州籍贯的,想杀点有分量的人质来逼沈树人畏罪迫战,操作性实在不太好。
找不到朝中重臣的嫡系家属,刘希尧只好退求其次,找点儿朝中重臣的旁支亲属。
可最后找来找去,只找到了一些小角色。
三天之后,刘三刀大致摸排祸害了一圈,回来禀报:“父王,孩儿已经把附近三个县搜遍了,发动穷人指认官宦子弟。
最后只找到了湖广兵备佥事袁继咸的一些旁支亲族,还有对岸武昌左良玉两个小妾的家人——这两个小妾还未必是左良玉身边最受宠的,只是因为左良玉移镇武昌后新纳的,所以家属才在本地。
另外找到的几家人质,就更不值钱的,也多半是巡抚、侍郎一级的官员的小妾家属,情况跟左良玉家一样,实在找不到重要人物。”
高官的正妻那都是大家族联姻的,很少出现在穷乡僻壤。小妾就没讲究了,哪儿都可能有有。
刘希尧也是无奈:“罢了,把这几家统统绑了,明日一早送去蕲州县西门,让几个嗓门大的对城内喊话,如果沈狗官不肯出城应战,咱就把这些人当众剁了。
放出话去说这些人是因沈狗官所害而死!让袁继咸左良玉都恨死沈狗官!在狗皇帝面前弹劾他避战!不能保护地方!”
刘三刀听令后,微微还有些忌惮,提醒道:
“父王,袁继咸如今是没牙的老虎,尚且不用怕他恨上我们。那左良玉可是狠辣之辈,听坊间说他现在避战,只是因为想威胁朝廷、逼着朝廷重用他的恩主。
这次我们要是把他两个小妾的家族全灭族了,他狠沈狗官之余,怕是更恨我们吧?要是真惹得这个阎王下狠力、过江剿我们可怎么办?”
刘希尧一听,后脖颈还真就觉得一凉,确实,沈狗官不过是文官,他得罪得起,左良玉那阎王可不好惹。其骄悍根本不是皇帝节制得住的,已经隐隐然有养寇自重、割据当军阀的趋势。
如此末世,皇帝好得罪,军阀可得罪不起呐。
“那到时候就只把左良玉小妾的族人绑到城门口吓吓沈狗官!沈狗官要是答应我们的约战,我们就把人放了。要是不答应……那就只把袁继咸的旁支族人杀光,左良玉的留下!”
只杀文官家属,不杀军阀家属,那就不会拉仇恨了。
狗文官顶个屁用,得罪再多也不怕报复,尽管得罪!
……
次日已是十月初三,距离那天的蕲州攻城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
沈树人在城内,看刘希尧一直按兵不动,还当他只是在继续打造重型攻城器械、治疗伤兵、积蓄力量憋大招呢。
这天,终于看到刘希尧的部队出阵来到城下,也着实装模作样准备了一些攻城武器,然后绑了一群百姓出来,挨个儿跪在城墙下两百步远的地方。
随后,刘希尧军的骂阵手就开始喊话:“城上狗官听着!这是从黄梅县抓来的袁继咸袁道台的家属!这些是蕲水县抓来的左良玉夫人的家属!
沈树人!你要是有种,就出城与我家大王决一死战!要是没种,这些人都是你害死的!到时候让袁道台和左良玉恨你入骨!让姚侍郎程尚书在狗皇帝面前弹劾你!到时候不用我杀,狗皇帝自会杀你!”
刘希尧出现的那一刻,城头就已经如临大敌,左子雄亲自率领部队在城楼上督战,其他几个最近表现不错的军官,甚至包括张煌言,也都在场。
听了这么不要脸的话,左子雄也是怒不可遏:“卑鄙!太不要脸了!刘希尧,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亏你用得出来!”
可惜左子雄没有决策权,他也只能急急忙忙让人去请沈树人来。
过了大约半刻钟,沈树人才从县衙赶到城楼,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然后让下属递给他一个刚刚准备好的纸筒扩音器(不插电,只是靠形状聚拢声音)
“刘希尧,是男人就别藏头露尾,敢喊话就站出来——我就是沈树人。你不敢出阵与我答话,你就是太监养的!”
即使有加持,沈树人的声音还是不太够,明军这边也有好几个骂阵手帮着一起用纸筒扩音器喊。
对面的流贼军队一阵起哄,显然从没听过文官跟流贼大王说话这般粗鄙的。
刘希尧今天本就是来挑战,当然不能怂,当下他也策马越众而出,只是不敢走进城头火铳和弓弩的有效射程,大约隔了两三百步,通过一群骂阵手转述交谈:
“沈狗官!不想被你的狗朝廷问罪,就出城与我野战!你要是没做好准备,我们约个日子也行!你杀害我儿,这笔账我跟你算定了!”
沈树人哈哈大笑:“你这招也就对付对付那些腐儒,对我没用。项羽找刘邦单挑,把太公吕雉架锅上,都不能让刘邦露头,你这点算个屁!
袁继咸左良玉的家人死不死关我屁事!老子本来就跟他们不对付,老子朝中靠山硬得很,有杨阁老保我,我还怕他们弹劾?!必欲烹尔翁,幸分我一杯羹!”
第七十一章 鸡的最高境界是呆若木鸡
万众瞩目之下,沈树人当着两军将士,说出如此高论,着实让刘希尧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这世上的读书人,怎么还有这么不要脸的?关键是如此不在乎道德名声的人,他怎么读四书五经考上两榜进士的?
遇到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对手,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惊讶过后,便是被羞辱的愤怒,刘希尧根本忍不住,直接亲自抄起刀来,反手就剁了被五花大绑在旁边的、袁继咸道台的一个远房侄儿。
人质颈血飙起一尺来高,溅得刘希尧面目狰狞,手上不停又去砍第二个。要不是他才一个人,狂怒之下也没想到命令士兵们砍,这好几排人质怕是都要瞬间命丧当场。
幸好他的部将纷纷求情,义子刘三刀也攀住他肩膀,低声提醒道:
“父王不可鲁莽啊,昨儿可是说好了,有些人质杀不得!咱要威胁沈树人,每天杀几个,钝刀割肉坏他名声也就是了,犯不着一次性把把柄都用光!”
刘希尧这才冷静了些,收住刀对着城头怒吼:
“沈狗官!别以为你这招好使!项羽要脸,老子可不要脸!说杀就杀!今天先杀两成祭祭刀!回头我就让士卒四处宣扬你的跋扈恶名!剩下的寄到明后日再杀!杀到你出来应战为之!”
最后这几句,纯粹也就是撂狠话,发现杀人质没用后,刘希尧也犯不着真杀光,不然就是给自己徒然多树敌。
……
看着贼军退去,城头将士们表情愈发悲愤,士气又高涨了几分。
沈树人看在眼里,暗暗满意,知道军心可用。
左子雄这些武将没什么心眼,只是表示了对沈同知的绝对支持,还暗示“如果大人要我们出城野战,我们一定奋勇用命”。
沈树人当然劝住了他们,说不可因怒兴兵。
打与不打,只能纯粹从军事角度考虑,要对将士们的性命负责,不该被盘外因素干扰。
这个表态,自然让他更加赢得了军心。
很多士兵都感动不已,尤其是那些有点见识、知道当今皇帝有多坑、多容易因为要人被杀而迁怒于地方守臣。他们最清楚,同知大人实际上扛下了多少压力。
送走武官后,沈树人身边只剩下赵云帆、张煌言和顾炎武等文人。
赵云帆是和他私交相对最差的,忍不住借机出言提醒:
“大人,刚才所言,虽然暂时喝退了刘希尧,可终究有些违碍。以后还是别随口提刘邦的例子了,就算是要说明我军立场,也能换些措辞。那些朝中大臣的亲戚,在黄州地界上被流贼抓去杀了,终归对您政绩不利。”
沈树人却不以为意:“我这是事急从权,为了军事上的利益。当初刘邦如果不这么说,选择跟项羽单挑,难道就能改善局面了么?只会白白牺牲,什么都救不了。
何况,两军阵前,都是些无文武夫,空口无凭,谁还会拿今天的事儿嚼舌不成?刘希尧想坏我名声,朝廷需要信么?
就算看我不顺眼的人听到流贼转述后信了,还挑拨离间。只要我们众口一词,都说没听见,那那些举告我的人,就是陷害忠良、为流贼喉舌!我倒要看看,这蕲州县城里,有几个不要脸的敢不识好歹。”
沈树人完全不担心,如今都崇祯十三年十月了,就算将来闹出麻烦,怎么也得半年之后,而且这种嘴皮官司也不可能扯得清楚。
他甚至巴不得将来朝廷派锦衣卫来查问,那他正好看一看,黄州地界上有多少人不跟他一条心,到时候彻底肉身肃清就是了。
他的手下,应该慢慢习惯,为了大家的利益,在一些事情上不得不事急从权、为上官遮掩。
赵云帆也算有些阅历,稍一琢磨就明白同知大人这是在拉拢小集团利益了,如今这等末世,这种想法倒也谈不上异志,比如隔壁左良玉不也如此么。
在场三人,也就他相对而言关系最疏远,他当然要识趣一点。很快他就找借口打了几句哈哈,表示自己还有些公务没忙完,闪了。
……
赵云帆和顾炎武走了之后,只剩表哥张煌言一人留下,似乎还有几句话想说。
张煌言是带兵打过仗的,跟那些纯文官不同。他组织了一下措辞,劝道:
“表弟,你真不打算追击刘希尧?朝廷派你来当黄州同知,本就是让你收复黄州全境,这刘希尧是迟早要打的。
如果放他回去,就算无法快速募兵恢复实力,但至少将来我们打上门去,就得由我军承受攻城方的不利了。如今他精锐丧失大半,人数虽多而不足惧!
我军又士气高涨,哪怕兵力不到敌人一半,也可以一战!你我都是熟读兵书史书的,依我之见,今日之形势,与骑劫攻齐何其相似!
昔骑劫代乐毅,在即墨城外将齐军俘虏皆处劓刑(割鼻),还刨齐人祖坟,以威吓齐军。可结果呢?只是引来齐军愈发同仇敌忾,愿为田单死战,以火牛阵尽灭燕军。
如今刘希尧倒行逆施,在城外劫持人质滥杀无辜,还烧杀掳掠,残暴远过骑劫,军心可用啊!”
沈树人闻言,总算露出几分欣慰的笑容:“你们三人之中,唯有表哥你算是文武全才,不错,这一点赵云帆和顾炎武都没看出来。我熟读兵法,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不过田单用火牛阵,也不是骑劫刚一刨坟劓鼻,他就立刻动手的。刚刚施暴完的人,情绪亢奋,不知恐惧,需要耗一耗,让他们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他兵疲意沮、觉得不会再打仗时,突然来一下,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同理,我军现在虽怒,如果我因怒兴兵,将士们心中始终会存着一个疙瘩,觉得我军是被刘希尧逼的,推而广之,会觉得将帅无能,是堕入了刘希尧的计划。
用新兵,最重要的是攻心,是操弄人心,让我军将士们开战前就觉得敌人中了计,让敌军开战前就觉得自己中了计,比真中计还重要得多。放心吧,我有自己的节奏。”
张煌言这才松了口气,彻底放心了。
看来表弟早有通盘计谋。
……
此后几日,刘希尧果然按义子和部将的劝说,想钝刀割肉每天来城下杀几个人质逼战。沈树人也依然摆出一副滚刀肉的样子。
只不过摆完滚刀肉后,沈树人对城内文武、军民又是另一副嘴脸。
比如,沈树人会让人想办法对外宣传、散布消息,强调他沈树人的恶名,说他有多纨绔怯战,只想自己搜刮。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刘希尧相信“沈树人根本不在乎百姓死活”,防止百姓更多受害——
当然了,沈树人对城外这么散布,对城内就又是另一种说法了。这么高瞻远瞩弯弯绕的攻心策略,没人解释的话,普通百姓怎么能想到呢?
所以,需要另外安排人,散布更深一层的小道消息。没几天工夫,城内军民无不感动:“同知大人真是古今罕有的青天呐!他自污其名,都是为了保护我们啊!”
与此同时,沈树人也做好了随时出战的准备。
并且吩咐张煌言和左子雄抓紧改造俘虏、再把城中那些愤怒的青壮百姓挑出来,教他们一些简单的守城战术技巧——等沈树人出城追击的时候,守城的任务就要大部分由这些人承担了,以防不测。
时间就这么拖到十月中旬,刘希尧那边已经把他能祸害的前沿两个县地盘、之前没收割的粮食,都收割下来了。甚至为了运输方便,连脱粒都脱好了。
他手下的八千人,发现官军不会出来打仗后,最近几乎就是被长官逼着没日没夜干农活,收割抢庄稼,每天累得够呛,却也不敢抱怨。
大家都知道仗不会再打下去了,这次来蕲州的目的,就只剩把粮食抢走,有了更多的粮食,回到黄冈县后还能扩军。
一部分沈树人安排种植的土豆、玉米,也都在被流贼收割抢夺的范畴内,全部打包装运,随后先拉回黄冈。
……
这天,已经是十月十二。
清晨时分,沈树人刚刚得到昨夜从上游江面上飞驰赶回的斥候船汇报,说是发现刘希尧的部队,已经在准备撤走。
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作战部队后撤之前,刘希尧已经让运送抢劫来粮食的车马队,提前上路,由作战部队断后保护。
沈树人做了那么多天心理工作,等的就是这天。
卯时过半,他立刻让左子雄下令,让将士们全营集合。
憋了好多天怒气的官军反应非常迅速,两盏茶的工夫就到齐了。
沈树人冷峻沉默地沿着前排巡视了一圈,如同元首演讲前一样,先用“寂静”这种工具,把人心拿捏住。
等氛围肃然下来,大家都不寒而栗地不敢喧哗时,他才缓缓而坚定地开口:
“将士们,本官向来以大家的性命、以百姓的福祉为先,从来不敢为了个人名声、官场前途,而让大家白白打无把握之仗。
这些日子,哪怕刘希尧杀了那么多朝中高官的家属,以我的官场前途威胁我,我也不为所动,还自污其名!
但是,今天刘希尧已经抢割了蕲水三县的粮草,还把我们原本打算明年推广各县的土豆、玉米种子都抢光了。
让刘希尧回去,他就会裹挟更多良民从贼,祸害大明!而你们当中的很多人,会因为秋粮被抢,挨不过这个冬天、和明年的春荒,最后活活饿死!
不是本官好战,而是事已至此,我们忍无可忍,别无选择——本官为你们准备了充足的沙船,我军可以走长江水路,从蕲水迂回到浠水,截击在刘希尧的粮草车队前面。
刘希尧如今已经彻底松懈,根本不会想到我军龟缩那么久,最后居然敢出战了,还敢水路迂回断他后,所以他必然惊慌,此战只要敢打,我军必胜!是大胜立功、夺回粮草,还是白白饿死、任由别人耻笑,就看你们自己抉择了!出发!”
“誓杀刘贼!誓杀刘贼!誓杀刘贼!”左子雄第一个带头振臂高呼,随后整个卫所三千多名将士都跟着呼喊起来。
第七十二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做完部队动员后,沈树人就亲自登船,趁着晨曦带部队踏上征程——
他本人亲自去,是为了鼓舞士气,也是为了摆个姿态,以便到时候更好地打击刘希尧一方的士气。
但为了确保个人安全,决战时他是不会亲临一线的。到时候只要躲在船上,为岸上的友军提供火力和精神支持就行。上岸指挥的工作,还是张煌言左子雄等人的份内。
沈树人手头如今有一个整编的团练卫所,还有一千名编外的沈家家丁、水手。
这些人里,有大约一千人分散在蕲水县和其他几个县城里承担防守工作。加上之前的几次战斗,累计也有数百伤亡。
所以这次出击的部队,满打满算也就三千人。好在都是尽量挑选的精锐,而把伤兵留下守城。
对面的刘希尧,之前只有六千多生力军,经过七八天的拖延,部分轻伤员勉强恢复了战斗力,有生力量估计回升到了七千。
光看人数依然是官军的近二点五倍,野战似乎有些风险。
但沈树人非常有信心,他知道刘希尧的精锐骑兵之前已经在刘熊、一斗谷手下覆灭了。老营弟兄至少也有半数,被牛子全的绕后诈门偷袭葬送了。剩下的一半里,还有相当一部分死于蕲州西门的强攻圈套。
所以,那些跟随刘希尧作战两年以上、在上一次投降朝廷之前就从军的老兵,最多不会超过两千人。七千人里剩下的五千,不是鱼腩就是在黄州本地新抓的壮丁,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