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姓窃明 第32章

作者:浙东匹夫

黄州各县的豪绅,都提前五六天得到通知,急忙赶来蕲县,听取同知大人的点拨。

当然,这些士绅也不会眼巴巴看着新来的同知为所欲为占种逃绅荒田、或是强行摊派军粮助捐。来赴宴的路上,众人自然而然形成了抱团,互相打探消息。

七月十三这天,蕲水河口的黄颡口镇码头。

几队从南边黄梅、广济等县而来的船只,陆续来到码头上停靠,不少衣冠楚楚的豪奢乡绅纷纷下船,在镇上盘桓歇息,却不忙着进蕲州城。

蕲州城在蕲水岸边、距离蕲水入长江的河口往上游大约二十余里。黄颡口镇则是附近相对比较繁华的一个贸易集镇,江河转运都在这里换船。

如果是平常日子,货运客商才会在黄颡口停歇、等待装卸货。而旅客一般会直接进蕲州城,反正才二十里路,受点累多走几步就到了,犯不着在镇子上过夜。

但今天的情况却大不一样,刚从江西匆匆赶来的豪绅袁忠义,才带着从人、在黄颡口码头下船,就注意到镇子上的客栈似乎爆满了,过往旅客都在此滞留,却不急着进城。

“看来黄州各县的豪绅,都有些拿不定主意呢,不太敢直接去面见那位新来的同知。这是打算在这儿先碰个头、统一一下说辞呢?”

袁忠义毕竟是个跟官府斗了多年的不纳税大户,这方面很有经验。看到河口镇上客栈爆满,立刻就判断出了大伙儿的畏葸不前。

他冷笑着缓缓策马穿镇而过,还没走几步,立刻被街两边客栈里陆陆续续冒出来的熟人围住了。

“袁公子!您可算来了,今年听说新来的沈同知要征收逃难乡绅留下的田庄、白给留守佃农租住,这事儿该如何处置,大伙儿可都指望着你们马首是瞻了!”

“就是就是,袁公子仗义,去年要不是你们家顶着严知府。咱的田早就被那帮泥腿子白种了,您可要帮我们做主啊。您说该如何,咱就如何,全凭您拿主意。”

原来,这位袁忠义袁公子,是对岸的江西省九江府人士,当地望族,在湖广、江西、南直隶交界的三座州府,都有利用家族功名免税的田庄额度,加起来总面积绝对是超过朝廷法度的。

当然,如果仅仅只是出过几个进士、举人,田产家财丰足,那袁家也不至于被黄州地界各豪绅如此推戴,他家显然还有其他底蕴。

这位袁忠义有个远房叔父,名叫袁继咸。

两年前熊文灿招抚流贼时,袁继咸官居湖北兵备佥事,就负责襄阳、德安、黄州三府的防务——

吏部给沈树人画的大饼、就是如果他能消灭刘希尧、蔺养成,就可以让他的黄州同知转正为知府、并且加授湖北兵备佥事。所以这个职务恰好在沈树人未来上升通道上,在当地很有权力。

黄州府如今的府治黄冈县城,就是在袁继咸的任期内筑城起来的,袁继咸还再黄冈击败过当时革左五营里最强大的马守应。

去年张献忠复反、熊文灿被下狱后,袁继咸一开始也遭到了一些牵连。

好在杨嗣昌到任后,意识到袁继咸人才可用,才把他调到西线,负责郧阳、襄阳防区,导致德安、黄州两府空虚下来,由新来的那位只干了大半年就被流贼杀死的严知府接任坐镇黄州。

明后期江西那些科举家族势力都很强大,因为江西籍的进士、举人非常多,在占据免税田地方面,也是非常有经验。

这位袁忠义既是九江科举豪绅之后,又有个两年前刚在黄州、德安做过大官的远房叔父,本地想要抗税和多搜刮佃租的豪绅,当然要唯他马首是瞻。

袁忠义看了大伙儿的表态后,也是心中大定,很骚包地保证:“诸位放心,不管这新同知是什么来头,总不能让他坏了朝廷法度、士绅体面。

咱也不坑朝廷,但朝廷法度许了我们的,我们也绝对一文不少要拿到!否则日后随便来个外地官,都以为咱江西士绅好欺负呢!”

“袁公子威武!”众人看他说得慷慨,瞬间有了主心骨。

一时之间,众豪绅不是帮袁忠义牵马,就是请他喝酒、让出镇上最好的客房请他下榻,一起仔细商量对策。

当然,这里必须澄清一句,这位袁忠义的所作所为,他的远方叔父袁继咸并不清楚。按照《明史》,袁继咸是大明忠臣。

历史上最后在左良玉谋反的时候,他还被南明朝廷派去劝降左良玉,但最后左良玉病死、他儿子左梦庚降清,把袁继咸绑了献给清廷,袁继咸不降就被多尔衮杀了。

只能说,明末很多有气节的大臣,在贪钱方面也是没办法的,当时已经是几乎人人都贪了。按明朝的俸禄,如果没有其他合法收入来源,不贪也养不活一大家族。

朱大典也有气节,但最后“贪墨百万”也是事实。袁继咸本人没有明证说他贪,但那些江西科举望族家大业大,族人各种作福作威巧取豪夺,至少是骗税抗税搜刮,他们根本管不住。

第四十七章 我讲完了,谁赞成,谁反对

七月十五中元节很快就到了。

蕲县县衙内,沈树人摆开了几十桌朴素的宴席,宴请各县官员和有头面的士绅。

众人都知道,同知大人今天要聊军粮摊派和减免租税的事儿。

好在那些豪绅,都已经团结在有后台的袁忠义周围,想好如何跟官府扯皮、搞“非暴力不合作”了。

傍晚时分,袁忠义和几十家士绅准时来到县衙。

“赵父母,江知县,别来无恙,两位真是勤政爱民呐,听说新来的沈同知年少,没少让二位操心吧。”

一见到赵云帆和江城这几个知县,袁忠义也不见外,直接跟他们套起了近乎。

他远房叔父是前任道台,正四品的大员,还在黄州击败过马守应。虽然已经调走了,可余威还在。他作为江西袁家的代言人,根本不用在知县们面前谨小慎微。

江城见状,一时也是有些唯唯诺诺,似乎又回忆起了当年被袁道台压制的日子。

赵云帆则明显更有骨气一些,挺着腰杆正色说道:“袁公子,莫欺沈同知年少,他可是实打实的两榜进士,施政也是真有本事的,不然也不会被吏部破格重用。

今日之事,还请你约束各家以大局为重,我尽量帮着周旋,好歹周全你们双方面子。”

袁忠义听了,心情便有三四分不悦。

但赵云帆官声不错,做事谨慎,当初袁继咸做湖北兵备道的时候,赵云帆帮着筹措后勤颇有苦劳,袁忠义也就暂时不跟他计较。

“看来这沈树人有点本事,这么快就让赵云帆折服了,一会儿倒是不能托大。原先只听说沈树人很年轻,家里又有钱,该是撒钱走门路弄的官才对。”袁忠义心中暗忖。

客人很快就到得差不多了,沈树人也恰到好处出现,众官员和士绅连忙跟他见礼。

沈树人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就宣布开宴。

众人心情忐忑,总希望同知大人先把价码挑明,他们才好安心吃喝。但沈树人坚持不说,他们也只好食不甘味。

不过,袁忠义等人很快还是察觉到了异常。

今晚的席面看起来很朴素,酒水是很单薄的浊酒,已近乎醪糟。

菜也是蔬菜为主,本地产的莲藕、芋头被变着法儿弄出了三五种做法,仅有的荤菜,也只是一道鸡、一道鱼。

鸡的数量比较少,每桌才一只鸡。鱼倒是多些,一桌能有好几条,还是变着法儿烹饪了数种口味。

其实,大灾之年,这已经不差了,只是跟那些高高在上吸血豪绅的生活方式颇有落差。原先其他官员要摊派时,怎么也会请好一点。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非是装穷哭穷,逼我们多捐少收租?罢了,那咱也装穷,就假装平时在家连这些鸡、鱼都吃不到!”

袁忠义为首的众豪绅们都是这么想的,于是假装抓起鸡肋啃得很香,又用筷子小心挑着鱼肉细细品尝。

他们其实也想假装吃鱼吃得狼吞虎咽,但这不是怕被鱼刺扎死得不偿失么,只好退求其次。

“这鸡肉好柴好干,也没什么一丝一丝的嚼劲,跟吃豆渣似的,世上哪有这样的鸡?”

袁忠义吃了一口鸡肋后,脸色不由自主就垮了下来。他家锦衣玉食,从没吃过这么又笨又没纤维感的鸡肉,一时出乎意料,自然会露出破绽。

其他豪绅也多半如此,入口之后都流露出难吃的神色,随后才意识到应该假装好吃、装穷。

他们唯恐露出破绽,尝了之后纷纷偷偷抬头观察沈树人。却见沈树人也是与民同甘共苦,吃的也是这种鸡和鱼,并没有搞特殊化。而且沈树人吃这种鸡肉时,表情非常平静,只有一丝欣慰之色,看起来完全没嫌肉柴。

“这沈树人表面功夫倒是有一手嘛,听说是苏州首富之家,连这么烂糟糟的鸡都能面不改色吃下去。”众豪绅对他的印象,也稍稍有点改观。

不过,这鸡肉虽然难吃,很快众人也发现了这种奇怪鸡的另一个好处——那鸡肋上的肉着实是厚得可以。

众人连忙补救式装穷,纷纷赞美:

“古有杨德祖说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这话今日算是过时了,这鸡肋上的胸肉可真是够厚的,这一只鸡得多少肉呢。”

“要不是在同知大人这儿,咱一辈子也见不着这种肉质肥厚的美味啊!”

吃着吃着,众人似乎是为了弥补一开始吃到印度鸡时流露出的难吃表情,吃相也越来越难看。

鸡吃完后纷纷开始集中吃鱼,同样装出狼吞虎咽的样子。

一开始大家还怕被鱼刺卡,演戏时还小心翼翼,但多吃几口之后,很快就发现这种鱼肉质肥厚,而且只有肋骨大刺,并不似其他鲫鱼之类有细碎小刺。

于是众人演技更加夸张,不一会儿就把桌上的罗非鱼全部啃食殆尽,连鱼汤都没剩下。罗非鱼的口感也确实可以,并不像刚才的印度鸡一样只有分量没有口味。

沈树人等大伙儿静静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说正事儿。

他首先呵呵一笑,旁敲侧击地说:“诸位,你们都是黄州各县排得上号的体面人,本官早就知道你们锦衣玉食。

不过,大灾之年,连陛下在京城都节省开支、让诸文武共度时艰,本官请客,也只好拿这些高产一点的鸡、鱼搪塞。

刚才我也看到了,大家吃到这种新鸡时面露难色,但是本官告诉你们一个消息:这种鸡产肉高于土鸡数成,生长时日也短得多,也一样可以散养。普通佃农家稍微养上三五只,也不用操心饲料,让鸡自寻虫蚓就够了。

至于这种鱼,大家也知道其肉质鲜美、肉厚少刺,而且从产鱼籽算起,不过五个月便能长成。

这都是本官委托福建海防郑总兵家、与海外红夷商人贸易来的良种,原产地可以追溯到当年郑和下西洋去过的最远的地方‘竹步’。这些鱼可以适应微咸之水,却不能完全在海中长期生存。

这万里迢迢弄回来,可是要连着竹步的淡水一起运,中间途径天竺和满剌加还补充换了两次淡水、前后半年多,来之不易呐。

不过,本官今日要为平刘希尧、蔺养成筹措军粮,所以给诸位一个机会,谁更能响应朝廷号召,这些良种将来就优先给他们培育。

除此之外,本官还带来了如今在福建已经有不少地方引种的红夷土豆、玉米。我看这湖广之地罕有人种植,本官就帮人帮到底。”

沈树人提到的“竹步”,就是后世东非索马里的“朱巴”城,郑和下西洋时纪录的译音还是“竹步”。

同知大人提出了这么优厚的条件,一些心思比较活、能理解新物种引进好处的豪绅,立刻就动摇了。

若是未来能提前养殖高产作物,眼下这两年放弃一些佃租、或者多给官府摊派一些军粮,总的算下来还是赚的。

至于那些红夷原产的农作物,虽说福建就有,但这些本地豪绅多半也没能力组织船队去福建进货,沈树人给他们省了事儿,何不各退一步争取双赢呢?

一时之间,众多乡绅都开始主动询价,想试探一下沈树人的要求:“不知同知大人,要我等如何配合。”

沈树人也不客气,终于图穷匕见。他伸出两根手指头:

“本官也不多要,如今黄州还在与流贼交战的战区,朝廷也不用黄州上缴税赋。本官只照原本国税和剿饷,一亩地累计征四斗军粮,用于和刘希尧等作战。

另外,本官过去一个半月,已经组织新附流民恢复屯垦,把之前因乡绅逃亡而荒弃的田庄重新种上了庄稼。具体这种土地有多少,都已登记在册。希望你们认领,凡是在册土地,两年内不许向农民收租,这些农民只承担官府的军粮!

另外,打仗不光需要粮食,也需要军资、火药、钢铁。在纳粮之外,还愿意摊派这些军资的,本官就优先给他们鸡、鱼、土豆良种。”

他的条件开完,剩下就看谁支持,谁反对。

一些蕲州、蕲水等县的豪绅们,听完条件后窃窃私语,很快有一批服软了,随后黄梅县来的乡绅也有些服软了,眼看就有被各个击破、扩散瓦解的趋势。

袁忠义一看心中大急,连忙仗义执言:

“同知大人!这怕是不合规矩吧。哪有因为家主离开、田地暂时搁置,就让人两年不得回来收租的道理!哪怕按《大明律》,按户部多年的成法,这也说不过去!

咱也不是不肯捐这几斗粮食,是那些占田的刁民一旦两年不交租,将来怕是腰杆子就硬了,要想方设法耍赖扯皮,这种事儿古已有之,不可不防呐!

至于摊派军资,自然是我等应该的,这点您放心!”

袁忠义也没敢直接全面拒绝,所以最后才用“愿意摊派”堵住沈树人的嘴,好歹同知大人的要求,他们也是配合了的。

但实际上谁都知道,明末的“士绅摊派”就跟崇祯让朝臣捐款一样,最后象征性给点就好了。

袁忠义真心也不是差这点粮食,他是怕那些穷人缓过气来,以后趁着灾荒土地兼并更不好办了。而且穷人一旦站稳脚跟,说不定就会变成钉子户,占着田生出其他想法来,将来不利于统治。

而就算沈树人要按照摊派捐款多少来排序新物种的推广,他袁忠义也是不怕的。

那些没有水路商贸渠道的普通乡绅,或许得指望着沈树人给他们鸡蛋鱼种玉米。

可他九江袁家,那可是在江西颇有水路商贸实力的,九江湖口那些富商,货通整个赣江流域,最南边的商贸范围已经靠近福建了。

既然沈树人都说了这些东西他也是托了福建郑家弄回来的,那袁忠义没必要受沈树人的勒索啊!他完全可以让自家内河商船队,利用赣江内河贸易,把福建货弄来嘛!

说不定到时候还能卖给其他不愿意跟沈树人合作的豪绅,让他们继续唯袁家马首是瞻。

整个湖广与江西交界的数座州府,谁不知道他们袁家的船队是有兵备道的后台的。沈树人能弄到的东西他们也能弄到。

沈树人并不知道他内心的心理活动,但是看了他的表态,就知道这厮是有恃无恐了。

他也动了真怒,脸上却是皮笑肉不笑:

“今日请大家商议,本来就是可以谈的。大家畅所欲言。不过,如今刘希尧猖獗,不比往年。朝廷也没钱在黄州、武昌部署江防水师,本官筹措军粮军资,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第四十八章 说了让你们别离开同知大人的保护范围,结果死了吧

中元节之夜的鸿门宴结束后,敌我划分基本上就已经明朗了。

沈树人很清楚,袁忠义这一小撮“土豪劣绅”是不会跟官府合作的,他们还想敲骨吸髓、确保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就跟那些被崇祯逼捐的官员一样,他们在乎的或许不是眼下这点钱粮,而是开了这个口子之后,贫民会当钉子户、官府会觉得他们好欺负。

这也算是古代社会法治缺失、私有财产保护缺失带来的一系列后遗症吧。有钱人心里想的都是“我对强盗服软了第一次,强盗以后还会盯着我薅”,不到拷饷绝不服软。

不过,袁忠义他们至少还没敢跟沈树人直接撕破脸,沈树人也不急于撕破脸——真正的矛盾,要到征收秋粮的时候,才会彻底集中爆发。

眼下这些人最多搞搞其他非直接对抗的小动作。

至于具体是什么小动作,以沈树人的智商基本上也能猜到。

……

鸿门宴结束后第二天,沈树人就喊来了自己的心腹沈福,问了他几个问题:“原先在海上厮混那些年,杀过人么?带手下杀过人么?”

沈福倒是不含糊,一改之前给大少爷当跟班时的谨慎样,难得露出几分凶光:

“杀过,三年前我还在跑朝鲜,有一次贩人参回程遇到台风,航线偏离往南漂到了济州。从济州再回宁波时,半路在海上遇到肥前松仓藩的朱印船,咱还杀过真倭。”

沈树人差点露出惊讶之色,好在他城府深,很快控制住了,还掩饰地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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