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由于怀远到凤阳的淮河水路并没有被明军断绝,清军自然也能继续往后方派哨船通报战况、求援、陈述前线紧迫。
凤阳城内的博洛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逐次添兵,鼓舞怀远守军坚持,并且利用淮河水道,每次增兵时把一些重伤员运到后方,除此也是一筹莫展。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清军总算是渐渐被麻痹,也被新的作战形态培养出了思维惯性,觉得眼下明军就是要稳扎稳打,步步蚕食,非常急于彻底疏通淮河航道、破除清军的掎角之势,然后才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可惜,就在清军的这种想法越来越坚定的过程中,明军已经暗中在进行其他歹毒操作了。
……
九月二十六,明军改变战法后的第四天,
又一队去怀远换防的清军生力军,从凤阳坐着战船走淮河水路往前线增援。同时,也有一批此前从怀远战场运回来的重伤员,送到凤阳城内疗伤。
要送伤员回城,当然不可能整支船队都是伤员,还要有看护的士兵和水手,否则谁来驾船呢。
而这种时候,负责看护和驾船的,往往都是怀远清军中一些关系硬的子弟,想要当逃兵、暂时到相对后方安全的地区服役。
这种事情任何时代都是免不了的,就像电影《高山下的花环》里演的那样。尤其清军入主中原数年,内部也有不少腐化堕落的存在,一些提笼架鸟的八旗子弟,已经生出了遇到战乱能躲就躲的心态。
清军也不可能严查回城的每一个士卒,就算有前方逃兵归队夹带,只要对方背景够硬、身份明确,也都能轻松混进来。
时间很快到了当天深夜。除了轮到值夜巡防的士卒外,其他守军多已回营歇息。
在凤阳城内驻防休整了七八天的耿仲明,自然也不例外,在书房中点灯看了一会儿兵书,就打算歇息。
耿仲明是崇祯五年就投了鞑的老牌汉奸了,如今年事已高,将届六旬,积年战伤劳损,也让他的身体不是很听使唤。
历史上他也就再活两年便要病死,如今的健康状况只能说是勉强凑合。
他如今的身份,是怀顺王、汉军旗正黄旗旗主,在清军的汉人将领当中,也算是地位最高的那一批了。
若是倒退三四年,他对大清的信心绝对是坚定无比,那时的大清蒸蒸日上,开疆拓土越打越强。但自从三年前开始,连耿仲明这样的铁杆老牌汉奸,都开始内心发虚了。
大清的连连战败,损兵折将、被拥立了英明新君的大名反推夺回了淮南土地,都让耿仲明不由自主怀疑人生。
他一度觉得:莫非,大明当初不行,只是因为崇祯的刚愎自用、刻薄寡恩、人心离散?不是大明不行,只是那个皇帝不行?所以换了个肯放权的皇帝,大明马上就变强了?
这种想法一旦在心中生根发芽,就让人越来越恐惧。只是耿仲明也知道,自己是最不可能被大明赦免的那一批死硬铁杆,也就没敢生出异心。
耿仲明看了一会儿书,觉得倦意渐深,正要熄掉案头的油灯,忽然却得到心腹亲兵来报,说是有少将军的心腹,从前线战场逃了回来,急于求见。
耿仲明一惊,连忙吩咐偷偷带上来,还叮嘱了一句,确认没有被人发现。
耿仲明这几天原本还挺悲痛的,以为儿子在淝水之战中当了俘虏,甚至可能是阵亡了,明军全歼了最后留在淝西的清军步军殿后部队,那批人一个都没逃出来,所以也没人能拿出个准信。
如今距离决战结束,已有半个多月,耿仲明已经不太抱希望,只愿儿子在战俘营里能隐姓埋名就好,谁知却忽然有了希望。
很快,一个耿家的心腹军官被带了上来,耿仲明也认识,那是一个自己多年的老弟兄,他亲自安排到儿子身边保护儿子的。
“耿六?你逃出来了?茂儿怎么样了?是被生俘的吧?有没有被明军识破身份?”耿仲明立刻拉住那老部下追问。
“王爷!标下无能,小王爷他……为了求生,做了无君无父之事,标下也无法阻止!”耿六一时都不好意思开口。
耿仲明却不是很在乎那些细节,只是先喃喃了几声:“还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淝水之战被俘的多了去了,朝廷也不会特地苛责的。”
耿六却面露羞赧,叹了口气:“若只是投降,也就罢了,小王爷为求免罪,竟然在最后关头跟饶郡王的亲卫拔刀相向,自相残杀以向明军卖好。
最后他还冒功,说饶郡王是他阵斩的,让朱树人饶恕他,给他官职爵位赏赐。”
耿仲明脑袋顿时就“嗡”地一鸣,好悬没当场晕倒。
这特么不是坑爹么!你爹还在清营呢,敢闹那么大,如果被其他逃回来的俘虏揭穿,他耿仲明哪里还有命在?
他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手指如枯瘦的鸡爪般死死抓住耿六,稳了好一会儿,才悲催地长出一口气:
“这都快半个月了吧,居然没有泄露,这逆子真是坑死孤了!但凡有饶郡王身边最后的亲信能逃回来、目睹饶郡王最后死况的那种,我等还焉有命在!博洛岳乐非设鸿门宴刮了我等不成!”
耿六也颇为老主公感到悲哀,但他身负使命,不得不把后续那些更难以接受的话说完:
“王爷……您能想到的,朱树人早就想到了。他此番就是扣下了小王爷,还扣下了其他知道小王爷逆行的幸存阿巴泰亲卫,然后让标下回来报信。
明军明晚就要绕过怀远,以轻锐之士迂回奔袭凤阳。朱树人说了,要王爷设法里应外合,赚开凤阳南门或东门,放明军入城。
反正不管王爷您答不答应,朱树人都会释放一些阿巴泰身边幸存下来的心腹侍卫……他说到时候,博洛岳乐自会找王爷算账。他说……汉将杀了满人王爷,这罪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被赦免的。”
耿仲明还没听完,就直接跌坐在榻上,心如死灰。
这是儿子上了贼船,还把爹坑得死死的。
被这消息气得,耿仲明简直是半夜没睡着,还差点直接被气出点好歹来。
但是,整整冷静了好几个时辰之后,他才算是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原本他家也不可能被大明饶恕,如果大清完蛋了,那就跟着灭门了……
但他儿子现在这么做,虽然卑鄙无耻,卖父叛父,却好歹是两头下注了。他儿子没有多大罪孽,只要给大明立下功劳,还是有可能得到安稳富贵的,他们耿家还能左右逢源……
耿仲明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辫子和胡须,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被坑也就被坑了吧。
最终,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
后续的一切,比耿仲明预想的还要悲催。
朱树人当然不会把全部期待,都寄托在耿仲明这样的老汉奸的觉悟上!
所以,当第二天明军奇袭部队从怀远迂回、夜袭奔袭到凤阳时,明军在此前一刻,就算好时间释放了几个阿巴泰生前的贴身幸存侍卫。
不管耿仲明反不反,当晚的凤阳城注定要乱成一锅粥!耿仲明不动手,得知真相的博洛也会设法第一时间设鸿门宴,把耿仲明一家杀了,再尝试解除汉军旗正黄旗诸将的兵权!
最终,双方几乎是被驱赶着同时动手,耿仲明原本还在最后的临阵磨枪犹豫期,结果突然听说博洛有事情找他,他就如惊弓之鸟意识到事发了,
耿仲明非常果断直接把博洛派来请客的信使一刀杀了,然后直接在城内据营死守。博洛得知后又惊又怒,连忙挥师在凤阳城内同室操戈,清军和绿营,与汉军旗正黄旗的部队发生了火并。
黄得功的两万明军骑兵,以及数十门最轻便型的骑兵炮,也在满人和汉军旗内战正酣时,恰到好处赶到凤阳,立刻连轰带骗,在耿仲明部分属下自发的迫不得已里应外合下,杀进了凤阳城中。
后续,就是骑兵炮封路的巷战了!
凤阳城内的血腥杀戮,持续了整整一晚,双方死者数万,但绝大多数都是满八旗、蒙古人和汉军旗的内战火并造成的。
还有无数凤阳百姓,也遭到杀红了眼、不知分辨敌友的满人骑兵疯狂乱杀,基本上是看到长得像汉人的就砍。到了后来,汉人中那些原本懦弱逆来顺受的百姓,也不得不试图自保,看到有长得像满人的成群结队靠近,就抄起菜刀甚至农具试图对抗。
天明时分,博洛和岳乐带着仅剩的两万兵马满脸烟熏火燎、斑斑血迹地狼狈逃出凤阳,仓惶北窜。
耿仲明因为被迫提前发动,倒也扛了清军绝大部分的伤害,其本部被杀人数超过了大半,耿仲明自己也被杀于乱军之中。
凤阳城内除了明军和降军,几乎看不到活人。那些几百年前跟朱元璋家族是老乡的当地人,也几乎再次被屠戮殆尽。
但大明的中都,总算是神速光复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 中央突破,两翼齐飞
朱树人在此番出征前,曾经跟老婆信誓旦旦承诺过:
野战基本不亲自督战,就怂在合肥城里。如果野战赢了,能反击,最多也就在中都凤阳光复后,进城逛一圈,算是视察,但绝不过淮河,不去淮北。
这番保证,前半部分早已被朱树人突破了,此前淝水之战,他可是全程亲自督战的。
好在保证的后半部分,他还有机会遵守。
这不,凤阳城光复后的第三天,
明军仅仅是把满城的残尸草草归拢到一起,点了几场巨大的火堆,还把城内被战乱毁掉的破屋断折梁柱、都拉来当引火燃料,把大部分尸体集中粗略焚化,随后在城外挖几个大坑埋了。
等他们把卫生工作稍稍搞得勉强能看的过眼、进城不至于被大概率传染瘟疫,朱树人就轻装简从进了凤阳,搞了一个简单的阅兵式,算是视察一下这座新光复的大明中都。
“这城池都毁成这样了,还不如打扫干净另起新城呢,实在是太惨了。”看到到处的断壁残垣和血腥遗迹,朱树人也是忍不住掩鼻皱眉。
清军在最后的混战中,显得异常嗜血狂暴,毕竟当时博洛和岳乐麾下还有三四万人呢,在被挑起城中内讧、满汉互屠后,不甘就此败退的清军,当然会狗急跳墙,疯狂屠戮。
这种战斗还难以分清敌我,双方犬牙交错,杀红眼了之后,神经紧绷到错乱,完全就是见人就杀。
尤其是最后知道自己不得不败退时,还为了泄愤额外狂屠一把。凤阳本就是大明的中都,那些清军将领都是知道这儿对于大明的意义的,他们肯定不愿意把一个完好的城池留给大明。
在鞑子看来,任何对大明有政治意义的重要城池,如果不得不放弃,而且是可以突围放弃的,那都该焦土化。
旁边的曹变蛟和黄得功知道王爷悲悯,也只能是尽量设法出言排遣:
“王爷仁厚,但鞑子凶残,有些事情是不能避免的。好在淮南已尽数重归朝廷旗下,战死的袍泽和无辜的百姓,也足以告慰了。”
朱树人捂着鼻子:“最终歼敌大约多少?有估算出来么?”
黄得功:“凤阳城最终突围去淮北的,估摸有两万人,清军战死被俘投降,大约在两万六七千——
其实,其中至少一万多人,是被逼反的汉军旗正黄旗,和满人互相杀戮造成的,只有一小半,是朝廷大军进城后追缴残敌造成。
这次,末将等倒是不敢居功,耿仲明那老汉奸,最后事情败露,为了自保,确实非常顽强,狗急跳墙。在耿仲明死前,他的部队死伤大半,也杀了好几千满人精兵。
尤其是博洛岳乐兄弟亲统的满人正蓝旗,是鞑子派出的部队中,火并最激烈的,他们原本是得到了命令要诱杀耿仲明,最后提前败露直接变成了全面厮杀。
这些鞑子骑兵如果在城外野战,倒是能发挥出很强的战力,但也是天佑我大明,这些部队最终被耿仲明拖住,在城内巷战中消耗掉了,实在是大快人心。”
朱树人满意地点点头,算是摸清了凤阳战役前后隐情。
然后,曹变蛟又在旁边补充说明了一些情况。无非是说最近这两天,怀远、临淮的清军在得知凤阳被攻陷后,也都弃守了那俩再无战略价值的县城,直接以残部仓促北渡淮河,逃往归、亳,与博洛、岳乐会合。
满打满算,清军在凤阳战区最后逃生的生力军,无非在三四万之间。
当初阿巴泰带了超过十五六万的主力战兵,加上若干二三线的守城部队、壮丁,最后连番血战只剩那么点人回到淮北,实在可以说是惨不忍睹了。
回去的部队只占到了两成多,七八成都覆灭了。
后世安徽地区的淮南部分,至此彻底被大明光复!一个县都没落下!
而清军损失如此之惨,还尤其表现在其嫡系的满人骑兵部队,屡遭重创。
此前淝水之战死了九千人,后来历次追击战、破营战,加起来也有两三千折损。
这次凤阳混战,仅剩的战斗力还算可以的正蓝旗,也一下子又折损好几千。前后算起来,正蓝旗的总伤亡也已超过一半。
只不过正蓝旗不比两白旗,毕竟两白旗的现役人马三年前全灭重建过一次,连预备役人口都快凑不出来了。而正蓝旗当年没全灭,这次回去还能挤一挤四十来岁的退役老兵重新补上。
满人三个旗全加起来,活着回去的骑兵部队勉强只剩了一万人出头,不可谓不惨。剩下两万多汉蒙军,也是离心离德。
博洛一口气逃回归德府的治所商丘县,拒商丘死守。而派遣了其兄长岳乐驻扎亳州,试图重新组织起新的防线。
而亳州与凤阳县之间,按说足有二百七八十里路程,中途还有一个无险可守的蒙城县。清军当然不会在蒙城停留,而是撤退时直接选择了焦土策略,
见村就杀,见城就屠,直接把蒙城全城不愿当兵不愿跟着大清撤走的统统杀光,物资能带的全部带走,带不走就烧光,以免资敌大明——
这倒不是清军突然变得更残暴了,而是蒙城、亳州这些名义上也是属于凤阳府境内的,清军原本能拿住大明的中都,当然希望以此为跳板。但现在被大明的卑鄙无耻挑动内讧奸计弄得那么惨,他们当然也要把愤怒发泄到大明中都百姓头上,得不到就毁掉。
对于其他没有政治意义的州府,清军还不至于做到那么狠。
于是后世从怀远到蒙城到涡阳,沿着涡水两岸二百里路,几乎被奔逃的清军杀成了半无人区。这么做显然也是为了给明军后续追击制造后勤障碍,让明军无法因粮于敌,沿途什么都得不到。
要不是大明的骑兵后续有追击驱赶,让他们没法好整以暇慢慢杀,看到大明骑兵接近就得立刻赶路继续往西北逃窜,怕是这种杀戮还要多持续好多天。
追击的明军将士看到沿途百姓的惨状,自然也是同仇敌忾,愈发仇视鞑子,猛追不舍,只要能追到的敌人就全部杀光、不留活口俘虏,反正双方都杀红了眼,对那些屠戮无辜百姓的敌人没什么好留手的。
后方的明军高层将领们,摸清前方这个情况后,也是士气高涨,纷纷请战,希望朱树人进一步指挥部队全面北渡淮河、乘胜追击,把归德府也拿下,正式把战场推进到河南省境内。
然而,这份过于乐观的计划,却被朱树人稍稍泼了泼冷水:
“不可鲁莽!我军现在是连战连捷不假,可连续大战,物资损耗已经到了极限。既然清军已经一口气远退了二百七八十里路,还在半途制造了二百里宽的焦土无人区,我们全力进攻如何保障后勤?
既然已经把清军的屠杀焦土部队驱赶远了,清军也暂时停下了杀戮,不存在速进拯救百姓的问题,那不如就此先缓口气。
我军火器众多,对补给的要求是非常高的,一旦连战推进,枪弹炮弹火药枪械得不到补充维护,战力便会骤降数成!
尤其此前为了利用敌军内部隐患、假装强攻怀远等地、实则迂回偷袭凤阳。我军在怀远前线的佯攻火力准备,那都是实打实地消耗,要多久才能把炮弹补给回来?
淮南战场的后勤条件、运河水利,是我军自己休整了两三年之久,才建设好的,所以在淮南作战后勤补给如臂使指。
一旦到了淮北,那儿都是被清军残害多年的烂地,而且清军后方穷困,根本不指望从北方往南运补给,淮北清军的粮草都是就地解决的,他们也就不需要完善的漕运体系,这几年根本就没修过河道。
我军这种极度依赖补给的打法,不能贸然从这儿形成突出部,否则挫动朝廷锐气,非同小可。”
朱树人这番道理,后世之人肯定一听就懂,越是先进的部队,越是吃后勤。
而善战的将领也都知道,外行看战场,内行看后勤。
尤其类似“范弗利特弹药量”的打法都试水过了,可不得慢慢等回蓝。
当然,这些道理古人就没那么深刻印象了,所以朱树人不得不又换了个角度,侧面强化佐证:
“诸位就算读书少,前宋岳武穆的典故总知道吧?当初岳武穆要北进河洛,光复汴梁,赵构秦桧是如何构陷他的?
还不是让其他南宋诸军退却,然后说岳武穆在淮西已成孤军深入敌后之势、会被金兵包围,才一天之内十二道金牌逼他撤兵的?”
朱树人提到岳飞,曹变蛟黄得功等虎将自然是来了精神,但他们也忿忿不平:
“前宋君臣不过是一群无耻之徒,陷害忠良。我大明如今圣天子在朝,对王爷用人不疑,按《三国志》上那句什么话说来着,就是‘心神无二,君臣之至公’,又何必多虑?”
曹变蛟他们读书确实不多,但热门的《三国志》还是会掉几句书袋的,便不约而同把隆武皇帝对朱树人的信任,比喻成刘备对诸葛亮的信任。
见这些猛将们一时还没琢磨过来王爷的深意,旁边的幕僚顾炎武就帮他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