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只是与民休息,鼓励生产,劝农扩大开荒,还有着力安置北方来的流民——
随着北边多尔衮的竭泽而渔、内部划线“重点苦一苦一部分百姓”,淮北往淮南的流民潮,自然也就抑制不住了。
淮河北岸百里之内,甚至出现了多处连片的无人区,不堪压迫的淮北百姓直接南逃到了大明控制区内生活,哪怕房子都不要了。
那么多人口,朝廷当然也要用心安置,基本上先尽量再淮南的军屯区安置,在泥泞低洼地带种芋头菱角莲藕,在崎岖地区种土豆,争取尽快自给自足。
依然不够安置的,就只好组织往南方运,进一步垦荒挖潜,或是往刚刚被战火荼毒过、屠杀了大半人口的镇江府、常州府安置——那俩地方,此前为了围杀多铎,也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大量百姓惨遭屠戮,所以才短期内出现了一些无主之地,可以供朝廷重新分配。
考虑到去年的战争破坏,朱树人很清楚,今年春耕的工作量会特别大,比如很多被破坏的田园需要重新修整开荒,劳动强度比正常年景大得多。这种时候自然不能折腾百姓,其他工业建设全部暂缓,就一心种田。
春耕后的持续农忙,估计会持续到农历五月份,随后有些地区夏收比较早的,还要双抢、再播种新种子下去。基本上这一波忙完后,才能考虑其他大拆大建、开矿建厂、征用民力的事儿。
……
当然,与民休息的同时,朱树人也不是什么都不干。他不折腾百姓,并不代表他不会折腾官员和地主。
趁着这几个月的休养生息,朱树人顺势把一项内政治理方面的改革事务提上了日常,那就是趁着安置流民的同时,彻查南方直辖数省的土地、人口实际情况。
这种事情,理论上大明朝廷原本每隔多少年也是会做一次的,只是明朝中后期开始,基本是雷声大雨点小,
实际人口很难彻查,账面上到了万历年都才几千万人,事实上鬼都知道那些数字是假的。
土地面积更是一笔糊涂账,各种土地被投献给有功名的贪官劣绅名下,享受免税,土地税压力则被摊派给越来越难以为继的无特权百姓。
实际上每个府该有多少应税土地,具体有如何摊派转嫁,根本就没人知道。
而这一次,朱树人一来是有借口,二来是有时机,他就打算动一动这个顽疾。
当听说朱树人的提议时,同在内阁议政的史可法自然是大吃一惊。
史可法本人还是很正直的,他也知道值此国难之秋,大家都该同舟共济,同仇敌忾,为了汉人的天下贡献力量,那些避税免役的鬼蜮伎俩,实在是太不识大体了。
但他也知道,凭着对大明朝积弊的经验,他认为这事儿会引起极大的反抗。
于是他出于公心,请朱树人再考虑考虑,并不是不干,而是是否能暂缓:
“请鄂王殿下想想张居正的先例吧,这种事情,虽然于国有利,但眼下实施,会不会导致人心离散?朝廷才刚刚击退一次鞑子,各方士绅观望者怕是不少。”
朱树人却想得比史可法明白,他直截了当分析:“孤觉得眼下这时机反而刚刚好!最适合快刀斩乱麻!
首先,朝廷军事上取得了大胜,军权彻底团结,正好对内肃清顽固!谁敢反抗,就挟外战大胜之余威,直接杀几个刺头的!
何况彻查田亩人口,本就是朝廷成法,他们要反抗,连大义名分都不占!原本无非是靠人口逃亡、土地抛荒、无人完税这种方式消极抵抗。
如今北方因为多尔衮的暴虐,流民南下无数,朝廷本就要安置数十万甚至将来上百万的流民屯垦。南方百姓肯为了避免被彻查隐户隐田而逃亡抗税,那他们将来也别回乡了!凡是查到逃亡抗拒的,一律视为没这个人,田地由朝廷重新分配给流民耕种即可!”
史可法听后,沉默不语了很久,思前想后,这才叹道:“如此说来,倒也不无道理。确实,原本我大明朝廷但凡有点‘与民争利’的举动,士绅都团结对抗,不好收场,张居正当年也人亡政息。
当初有那么多百姓响应流贼,甚至响应鞑子,无非也是觉得先帝苛待百姓……或许期待闯贼、鞑子能好一些。
但如今,鞑子之暴虐,闯贼西贼之滥杀无辜,也早已为天下共知,何况闯贼西贼早已彻底覆灭。天下读书人有了对比,或许能知道,这世道艰难,天意如此,大明已经是相对最仁慈的了。这时候有所举动,或许反抗力度能压到最小吧。”
史可法一边说,一边也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
经过跟朱树人的互相启发,他算是想明白了:明清之际就是一个比烂的世界!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距离产生美。
好比后世网上,一群没出过国的,在那儿意淫美帝的生活多好多好,洗盘子都能月入上万(还说是刀勒)。
而同样在美帝也有一大群底层吊丝,从没出过国,在那儿一边喷美帝,说华夏这边消灭贫穷消灭得多么彻底。
但实际上,吊丝无论到了哪个国家,都是活得不如意的(除非真有办法入籍北欧四国了)。世界上哪个主要大国、可能让最底层穷人活得彻底舒坦的?不存在的。
明清之际,很多人一开始也都意淫自己生活的社会简直糟透了,没法更坏了。直到真被三方轮番血虐了一圈后,才发现原来还是鞑子更残暴一点,大明还算可以了。
朱树人见史可法已经想明白这个道理了,也就狡黠地一笑,点破道:“所以说,这次其实多铎倒是帮了我们一把,虽然手段很残忍,损失很惨重,却让我们能快刀斩乱麻——
在多铎来之前,江南谁肯相信‘鞑子来了会逼着大家统统剃头’?孤说了天下士绅也不信的,反而会以为这是在污蔑鞑子、为了便于朝廷从百姓身上搜刮更多!
但现在,他们不得不实打实信了!要是没有大明,他们统统得剃头!对那些士绅而言,被清丈隐田隐户狠,还是被全家剃头狠!他们知道怎么选的!
孤已经谋划好了,提前让人写了曲子唱本,由朝廷资助散播,把扬州之屠、常镇义民反抗剃发、多铎残酷屠杀不剃发义民种种事迹,多加典型,传唱天下。
两者双管齐下,或能把反抗压制到最低。”
史可法闻言,都不由微微倒抽了一口凉气。
鄂王爷这是把宣传战彻底玩明白了呀。
而朱树人提到的那些唱本,其实也是最近两个月里,他让他的第四房小妾卞玉京私下里写的。卞玉京原本在秦淮八艳中,就以擅长写昆曲唱本这些著称,
前些年朱树人还让她和方子翎合作了离间李自成贼军内部的那些“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罗/马便化龙,成也罗/马,败也罗/马”的唱本。效果也确实不错,一度让李自成和罗汝才马守应旧部产生了隔阂,在开封战役时配合不力,互相猜忌。
所以卞玉京也算是这个时代对文化娱乐宣传战线比较熟悉的老手了,让她继续负责这些工作,也算是实现她的人生价值。
……
朝中阁部的意见统一之后,后续的具体施政自然是要快刀斩乱麻,容不得犹豫。
南方各省的钱粮军备,本就是朱树人兼管的,他父亲又是户部尚书,其实这事儿并不需要史可法直接经手。
获得史可法的支持,无非是为了更好团结中枢意见,同时在选派官员落实政策方面,得到更多保障。
毕竟史可法掌握的吏部,还有天下官员的升降考功之权。这两年但凡彻查隐田隐户的工作不力的,就调任降职。
反正现在天下官员人浮于事,此前北方沦陷时,不是所有官员都选择直接投降鞑子当汉奸的,也有很多不愿当汉奸的南逃,哪怕暂时得不到实职也在所不惜。
对于这种经过筛选考验、有民族气节的官员,朝廷当然也不会亏待。眼下要是南方地方官办事不力,立刻就可以让这些不肯丧节的南逃北官接替。
如此多重压力之下,加上此前王铎、钱谦益带了一小撮东林动摇汉奸投降、被朱树人清洗了。这次的彻查土地人口工作,阻力也就小了很多。
露头明着暗着抵抗的,只是极少数,都被朱树人挟大胜之军威直接肉身消灭了。树了几个典型后,再配上对鞑子凶残强行剃发的宣传工作,数月之内,抵抗势力几乎被完全瓦解。
大明朝建国那么多年,便是当初朱元璋在世时,都没清丈土地清丈得这么高效顺利的。
短短几个月,朝廷账面上的南方各省应税田地,就比崇祯末年时多出了一半还不止!也不知那么多田都是哪儿凭空天上掉下来的!
人口方面,朱树人原本就估计,万历末年怎么也得有一亿三四千万人了,怎么可能如朝廷正式户籍统计那样才六七千万?
到了崇祯登基时,应该也还有接近一亿二,此后就算连年灾害战乱瘟疫屠戮,每年几百万几百万地减少,那到崇祯死时应该也有小九千万或者八千万才对,此后清军和李自成反复绞肉,才又掀起一波巨量的人口锐减潮。
如今彻查之后,这个数字还真就印证了朱树人的猜测——隆武元年的数字显示,大明南方各省,除尚未完全实际控制的云贵外,总共应有人口四千八百七十万。如果把云贵也算上,总数应该在五千两三百万之间。
这四千八百七十万里,人口最多的是南直隶,实有人口一千一百六十万。
其次是湖广,约有八百二十万。(湖南地区被张献忠杀了一小半,但朱树人在那儿种田多年,安置流民颇有成效,才涨回来不少)
再次是四川,约六百五十万(这也是被张献忠短暂屠杀了半年后的数字,原本更多)。
再次是浙江,约五百一十万。
再次是江西,约四百四十万。
再次是两广,合计四百七十万。
最后是福建,仅有二百二十万。
另外,河南省只有两个府控制在大明朝廷手中,陕西也只有一个府受控,这两片占领区,分别有六十万和十五万人口。
当然这决不能代表河南和陕西的实际人口规模,毕竟还有一大半在鞑子和吴三桂控制下呢。
最后,还有山东刘泽清控制的登莱地区,如今因为孤悬海外敌后,肯定没法按照统一的政令整顿内务,刘泽清在当地形同土皇帝,数据也只能按他报的算,账面上只有几十万人口。
这些数字全部相加,其实也才四千四百万不到。跟朱树人最终统计出来的四千八百七十万,相差了整整五百万人!
而这五百万人,也就是此番人口田地清丈的最大成果,因为排查后发现,这些都是前几年不断往南流窜的北方活不下去失地流民!
而且是至今为止都没有被南方妥善安置,没法买到属于自己的田,或者是被南方士绅隐匿下来当隐形劳动力使用了!
但凡是有点钱的移民,在南方买到田买到房的,那都还是会被官府登记的。
朱树人这番彻查,才知道原来大明有那么多北方南逃的百姓,直接当了好多年的隐形人!甚至有些崇祯二年就南逃了,都在江南住了十五六年了,在官府账单里却从没体现。
整整五百万流民隐形人呐!算上其他没隐形但也南下了的富农、中农、士绅,怕是也有几百万。
可见北方人口因为连年灾祸被掏空成什么样了,全加起来,过去二十年差不多有近千万北方活不下去的人南下,并且活着抵达南方、活到现在,路上死了或者移民后死了的还没算。
……
朱树人趁着多铎这个同行反衬,在南方彻查人口田地、整合内部调度能力的同时,多尔衮在北方其实也有做类似的事情。
只不过多尔衮这些操作,属于“改朝换代时的基本操作”——哪一朝哪一代建国,不是重新彻查核算人口田亩的,
哪怕是刘邦那种直接让萧何拿了秦朝账本的,也得再核对一遍,何况多尔衮拿到的北京城里明朝账本,本就是一堆烂账。
而多尔衮清查人口田地的手段也粗暴得多,他不是刚好要搞绿营,拉壮丁,还要圈地,直接用刀子完成这些工作就可以了。而且他动手的时间,其实比朱树人还早,去年就开始动手了。
经过多尔衮的屠刀清查,最终核算得北方各省如今实际剩余总人口,不过一千九百万。
其中满人九十万,蒙古人近百万,这两部分加起来算是统治民族,占到两百万。
还有两百万是原关外的辽东汉人,也就是从奴儿哈赤、黄台吉时期开始,就为后金/清服务的老牌汉人。
这部分人,就相当于印度那边历史上被英国收买的“辅助统治阶级”,是以汉制汉的工具人。
此外,流贼俘虏投降、明军降军投降、新征绿营、入关后新抬旗的汉人包衣几十万,加上这些人的全部家属,也有近百万。
最后剩下的纯被统治阶级、用来苦一苦百姓的纯苦逼汉人,只有一千四百万了,剩下不是连年被杀、饿死、瘟疫而亡,就是逃亡南方了。
两百万统治民族,三百万辅助统治汉人,一起压制一千四百万纯被压迫汉人,这个压榨力度不得不说是非常高了。
唯一的活路利好消息,就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反复洗地,北方终于进入了地广人稀、人人有田种的状态,至少不至于想卖力都无力可卖。
但田地的质量因为破坏性开垦、没人修水利坚持长期主义,导致肥力很低,水土流失,只能是广种薄收,恶性循环——
南边的朱树人,当初为了对抗流民的短视、不搞水利乱破坏开垦,可是没少下力气,北方的多尔衮,却哪里可能有这种慢工细活的细致统治艺术?
这一千四百万纯被压榨汉人,北直隶约有四百二十万,山东三百五十万,山西一百七十万,河南二百三十万,淮北一百九十万,陕西三十万。
从人口掌握上来说,多尔衮掌握的人力资源,大约是朱树人的三分之一。但他没得选择,只有依靠这有限的基本盘,争取将来以战养战翻盘。
第四百一十章 百废待兴
从春耕到夏粮收获双抢,整整四个月的时间里,南明朝廷与民休息,基本上没有做任何需要调动大量民力的折腾。
朱树人和史可法,只是在内政治理层面,梳理了一下人口和田地情况,清除积弊,革故鼎新。
另外,清查土地和人口这类工作,自然而然也会带来一个便利,那就是便于朝廷大力推广新的高产作物。
毕竟清查土地情况后,会大量安置北方逃难来的移民去耕种无主之地,这些人的种子都是官府提供的,官府自然会派出小吏,核查当地土地情况,建议在适合改种的土地上改种。
只不过,朱树人也知道,官吏所过之处,能捞好处就捞好处,所以他这次倒是没有给下面定绩效指标,也不拿推广率来考核,纯属建议性的推广。在推广之余,还让互不统属的其他系统的监察官吏去体察民情,了解有没有强逼改种的。
否则,说不定就能搞出类似“王安石的青苗法变成强行摊派高利贷”的局面了。
于是乎,隆武元年的春耕和夏收补种后,江西、浙江、福建、两广也多有山区贫瘠的农田,被改种了土豆,粮食产量不无小补。
部分虽然平坦,但因为地势较高、水源灌溉不足,原本无法利用的土地,就改种玉米——虽然玉米并不太适合在南方种植,但玉米用水少的优势,却是其他主粮都无法企及的。
在明末的南方,很多农田纵然平坦,但因为地势太高,没法重点灌溉,依然会被评为下田。这种特殊情况,玉米就可以作为很好的补充。
而其余泥泞低洼之地,原本种水稻的,那就尽量不去折腾,原本连水稻都种不了的,就酌情整顿。
如果可以浚深堆浅、那就把疏浚后挖堆出来的土地上种芋头。如果当地劳动力不足没法整顿土地制造圩田,就直接推广在烂泥塘浅沼泽种莲藕,也能补贴主粮。
莲藕和芋头都是华夏自古有之的作物,芋头普及相对更晚一些,但这些作物,即使淀粉含量不低,却久久未能成为有效的主食,跟古代的食物保鲜技术、商业流通调度效率的低下,也是不无关系的。
芋头的保质期远没有土豆那么久,莲藕就更是容易腐烂了。如果农民原先纯种莲藕试图当主粮,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没吃两个月剩下的都烂了,然后一年大部分时间只能饿死。
宋朝的时候,种芋头和莲藕的普及率,据后世考证应该都比明朝多得多,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宋朝商品经济发达,皇帝不打击抑商。所以种了这些高淀粉蔬菜的农民,可以在丰收季节把蔬菜大量卖钱买米存着。
明朝基层商业社会保障相对差一些,大家更倾向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种粮食的农户也懒得交易,自种自吃。交换氛围变差后,大家就越来越保守,唯恐种保质期短的东西会导致生死拿捏在别人手上。
但随着隆武朝的行政风气有所变化,加上富商出身的沈廷扬当了户部尚书,朱树人也是鼓励朝廷组织的军屯给属下流民提供交易保障。
这些南下流民种了易腐的高淀粉蔬菜后,当地军屯卫所会有组织地出面收购,让当地军队、其他种粮百姓,在丰收季集中用芋头、莲藕取代一部分主食,维持两三个月。
然后把省下来的主粮按官方保护价再交易给出售莲藕的流民,这部分原本被扼杀的农业经济就被盘活了。
不少年初流亡南下的北方流民,被安置在淮南后,就在泥泞地劣的巢湖、芍陂平原上,挑选原本没人种的烂地种莲藕。五月第一批莲藕收上来后,当地驻军立刻就负责收购了,还给他们官价换粮。
实打实得了好处后,这些流民也不禁开始动摇反思:原本他们接受了多年的朱元璋式大明意识形态洗脑,总觉得商业是与农民争利的。种粮食的农民就该自种自吃(原本那些种经济作物的农民才不得不交易,因为蚕桑棉花茶叶没法吃)。
但现在实打实的铁证摆在面前,说明种蔬菜的农民也该加入交易,至少这种形式的商业繁荣,是在释放农业生产力。让更多原本担心作物保质期而不敢种的百姓,多了一种谋生方式的选择。
似乎大明重农抑商的思路,从根子上就需要细化调整了。商也是分很多种的,有些种类就是应该鼓励,另一些种类才需要压制,不能搞一刀切。
……
在隆武政权的治理下,南方这一年的农业生产恢复得非常好。
随着时间很快来到五月底,农忙季节总算过去,夏季补种完成后,一直到秋收之前,百姓都会相对清闲,
朝廷如果有大兴土木的建设工程,如果肯拿出银子以工代赈,也正好让百姓稍微赚点外快,更好地恢复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