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浙东匹夫
你只要带着这些船队继续南下,假装是我,引开官军,这船队上的财宝,统统留给你了!不过为父劝你一句,被官军追上时,还是把船统统凿沉为好!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能让世上任何人得到!”
张献忠说着,勒令小船往西靠岸,摸黑纠集了一小群骑兵,爬上青城山去,想从青城山往北绕行,一路沿着山区边缘抵达江油,跟刘文秀合流。
他已经彻底放弃了财宝,只想赌最后一把看能不能留下性命。
而他命令李定国引开敌人、最后以财物沉江,也确实非常符合他的性情——张献忠从来都是一个“只要我暂时控制了一件东西,而最后我又无法保持占有,那就不如毁掉”的人。
历史上他在四川搞的“江口沉银”,跟眼下几乎如出一辙,他要放弃的地盘,就大肆屠城,也是这种心态。
李定国握着刀子的手紧了紧,念在终究当初拜对方为义父,实在不好做大逆不道的事儿。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工夫,岷江江面上的战斗就彻底结束了,混乱也渐渐平息。
李定国做了一个决定,让他能控制的这二十几条小船、载着最贵重金银珠宝的那种,全部到西岸的青城山边冲滩搁浅,然后弃船上岸准备投降。
“二将军,咱不按大王的命令凿沉船把金银沉江么?”祁三升没什么脑子,最后还问了一句。
“你就那么想死?把这些金银留给朱树人,朱树人说不定还看在我们有机会沉银而没沉的份上,留我们一条活路。事已至此,我们已经报恩够了,恩断义绝。要是这样还活不了,也是命该如此。咱杀的人,不比鞑子少了。”
很快,沈练也注意到了这最后最大的一群放弃抵抗的流贼,弃船冲滩了,看样子至少已经跑不了了,他也就没有乱开火,喝令了好几轮,让火枪手们停火,然后靠岸列阵上去搜剿俘虏。
“我是李定国!不要开炮!搁浅的船里都是金银!如果炸散了就冲到江里了!”李定国率先喊话,也让活着的士兵全部喊话。
沈练一听说果然如此,这群俘虏都是站在一堆金银里,他也连忙文明了一些,唯恐这些小破船散架了,会多冲几万两几十万两到岷江里。
“全部放下兵器!降者不杀!”官军喊着口号,小心翼翼把一条条装满了财物的船俘虏登记。
沈练让人把李定国五花大绑,这才抽出佩刀,架在对方脖子上:“你就是李定国?张献忠在哪儿?”
李定国叹了口气,旁边祁三升连忙帮着说:“八大王……啊不张献忠让二将军带着船队引开你们,他刚才就带了几条船百十骑,偷偷在北面水草丛芦苇荡密集的地方冲滩上岸,钻进青城山里了。”
李定国看对方行踪已经暴露,补充说道:“别乱搜了,他最终定然是要去江油,投奔三弟刘文秀。”
如果是普通官军天罗地网乱搜,难免也扰民,指明了方向,那就只要搜一个方向好了。
沈练却对对方的假仁假义不以为然,傲然道:“这种时候,还要你这些害民杀才来装好人?我们沈家军不比别的兵马,从不扰民!就算是搜山检海,也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
你要真还有良心未泯,刚才就该抓了张献忠来领赏!现在假仁假义什么!咱家总督大人,最喜欢重用流贼里那些杀义父的人了!”
……
李定国被抓获后,张献忠最后的主力部队也算是彻底覆灭,第二天一早,李定国就被押回成都,连带着还有张献忠此前屠掠湘西剩下没花完的,和这几个月屠掠四川所得的财宝。
历史上张献忠的“江口沉银”可是蔚为大观,21世纪还考古挖出了几条沉银船,在眉山市北郊、成都新津区南郊之间,还有个“江口沉银博物馆”。
但这一切现在显然不会再发生了,至少九成以上的金银赃款都被追回,只有一成不到的散落,以及随船沉入岷江。
不过沈家军如今是知道昨晚作战地点的,后续能稳扎稳打慢慢派水性好的士兵潜水打捞。跟历史上张献忠秘密沉银、外人都不知道具体地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朱树人得知暂时还没抓到张献忠,也是有些郁闷,问明了俘虏的口供,想了想之后,他又做出了一些部署,让部队去可能的方向上堵截。
然后,他才亲自提审了李定国,还带了方孔炤、张煌言等文官一起做见证,三方会审。
对于对方为什么没有砍了张献忠首级来献,朱树人也是反复问明白了。对于这种要面子,不能杀父来投的,他也没什么好说。
他是喜欢重用杀义父之人不假,但这种事情可遇不可求呐。
但是如果按照大明律法,把李定国送去北京,那估计是难逃一死的。
他想了想,跟方孔炤、张煌言商量:“方世伯,表哥,我以为,这李定国毕竟是目前投降俘获的张逆军中地位最高的将领。最后据说也没听张献忠的沉银令,把赃金银都上缴了。
如果还把他送去京城,怕是这几万俘虏会人心惶惶,不便于我们改造。不如就我们这儿私设公堂,给个最终的处断意见,不送京城了,也好尽快安定人心。”
方孔炤并不理解朱树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以为真的只是出于快速稳定局面的需要,于是他就以四川巡抚的身份,表示担当了这个责任。
四川巡抚,当然要负责四川境内的民政工作,如今正式光复成都后,在成都判第一个案子,由方孔炤主署,法理上完全没毛病。
反而是朱树人的身份,只是一个越境追击贼军的外省总督,这事儿他最后只该联署。
相信案子敲定之后,再把消息报到北京,崇祯应该也已经焦头烂额,没空管这些破事了。
朱树人统一了大家的想法,这才给李定国一个台阶下:“李定国!重庆破城时,你有没有建议张献忠屠城!成都破城时又有没有建议张献忠屠城!”
李定国:“没有,我和大哥都劝阻了父……劝阻了张献忠屠城,说此法定然不得长久。”
朱树人:“你可有人证?”
李定国:“冯双礼、白文选可为人证。”
朱树人:“那都是你们自己人,当然帮着脱罪,那常德、长沙、衡州三处屠城呢?”
……
朱树人问了很久,最后暂时问出来的结果,李定国好歹跟那些屠城能摘清楚干系。
他最后的投降,只能免去基本的从贼之罪,交出金银,能免去其他一些战争罪行。
但最后还有一项,实在是不好处理:两年前偷袭襄阳,掠杀无数,还杀了襄王、贵王。
那可是杀两个藩王的罪过。
如果这事儿是一年后发生,崇祯都死了,那没得说,南明朝不保夕什么罪都肯赦免的,只要你肯为朝廷打仗。
但现在就差了这一年,崇祯还活着呢,跟李定国同案犯的艾能奇,两年前就被送去北京凌迟了。李定国要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实在无法服众,消息传出去朱树人这个总督都不用当了。
所以最后也只是看在主动投降交出银子,免除死罪,判他杖一百,戴罪服役,算是赎清了他带队袭杀两位藩王的事儿。
行刑的时候,朱树人还亲自拿荆棘抽了三十下,以儆效尤,然后才交给衙役。
李定国挨了毒打,倒也没吭声,打完就抬下去了。
当天晚上,朱树人才去牢里继续盘问:“好好想想吧,你们陕西人活不下去,关四川人湖广人什么仇什么怨!这些无辜穷苦百姓有招惹张献忠不成!
陛下加三饷,那也是为了对抗鞑子!让天下民不聊生的是鞑子入侵!你要是个男人,将来就好好帮本官改造那些张逆降卒,跟着一起杀鞑子,这辈子也还有机会洗刷耻辱!
否则,朝廷在前面为了天下百姓抗击鞑子,你们却只敢在背后拖后腿,将来史笔留名,你们只会留下汉奸的骂名!要不要洗刷汉奸,就在一念之间了!只要一起杀鞑子,曾经的罪孽都有机会一笔勾销!”
第三百一十一章 张献忠死于此山下
朱树人对李定国鞭笞杖责,说白了也是在保护李定国。
毕竟一罪不再罚,眼下情况特殊,为了更好的安抚张献忠降军,对李定国加急审判过后,将来如果没有别的变故,旁人也不好再翻旧账。
杖责之后的李定国,名义上是先在牢里关一两个月,其实也是养伤,反正放出去也得养伤,暂时做不了什么事情。
关在牢里,生活上也没虐待他,也没缺医少药,李定国很快就情绪稳定下来,也真心开始悔过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不得不说,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农民军将领,对世界的认知是非常局限的,最容易出现的局限,就是因为地理上的差异——
很多陕、豫出身的将领,确实是一辈子没见过百姓不受苦的情况,就觉得大明实在是十恶不赦,人人民不聊生,最后甚至发展到“被官府都这样虐了,还不跟着咱一起反抗杀官,那就是助纣为虐该死!”的想法。
但实际上,明末南方确实有几个省份,百姓日子是勉强还过得下去的,这些人同样无法理解北方人为什么要这么仇恨朝廷。
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清军入关后,南方有个别省份坚持抵抗了二十年。这些地方的人没怎么受过大明的苦,他们又凭什么要支持鞑子的统治?
在大明治下就已经活不下去的人,才会如久旱逢甘霖一样渴望砸烂一切重来。
只能说,华夏大地实在是太广大了,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每个地区的具体情况能有天壤之别。
在信息交通闭塞的年代,指望不同地域的人之间自发地相互了解,实在是太难。
历史上,李定国孙可望等人,也是入川一两年后,渐渐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也渐渐发现,南方有很多百姓是真的心向大明,这才觉得“大明可能真的气数未尽”,渐渐跟朝廷和解。
如今,朱树人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他,他就只能在牢里闭关一两个月,争取面壁反思的效率能比在外面高,一两个月就把外面一两年才想明白的问题就想通,那就最好了。
这一条不仅仅适用于李定国,也适用于冯双礼、白文选。
朱树人还特地把这几个被俘将领关押在一座监狱里,平时安置在不同的单人囚室,但每天放风的时候则允许他们聚在一处,一起接受思想改造。
朱树人还特地安排了自己身边政治哲学理论水平最高的幕僚,顾炎武,来亲自给这些高级降将讲解“有亡国者,有亡天下者。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的道理。
顾炎武最擅长的就是这活儿,但自从去年写完《流贼论续》之后,已经一年多没机会施展这方面的才能了,此刻自然是如鱼得水,绝对卖力洗脑。
……
改造降将、重新恢复成都周边的统治秩序,怎么着也得一两个月的时间。
历史上的成都城,前后被张献忠屠杀了三次之多,最后几乎彻底成了一座空城。
如今因为朱树人的蝴蝶效应,成都只被屠了一次,只是这一次的持续时间更久些,算下来,大约比历史同期减少了一半的杀戮,城里勉强还活下来二十多万人口。
张献忠只是把有钱人读书人基本上杀光了,留下了一群被他视为潜在兵源的赤贫穷人。
客观上来说,张献忠的这一次屠杀,倒也极大缓解了四川地区积累了二百多年的土地兼并矛盾——地主都杀光了,遍地都是无主之地,还兼并个毛线。
朱树人也就可以照搬去年在湘西的模式,如常德、长沙、衡州三府一般,由官府出面安民,重新登记造册,追认土地原本的佃租权。对不便确权的,那就先收为官屯,分配流民和从贼老弱屯垦。
这些农业生产恢复方面的细节,没什么好赘述的,朱树人只是大致过问了一下,视察了几天,后续具体工作自然要交给正牌的四川巡抚方孔炤料理。
如今四川可是有崇祯直接任命的四川巡抚在的,民政工作理论上就不该由朱树人插手。方孔炤听他的建议,那是情分,不听他的,才是本分。
朱树人最后跟方孔炤协商敲定的一点,就是因为四川今年的农业生产被破坏得太严重,而且很多地方春耕都耽误了一阵子,就算立刻全力重新投入生产,至少也要损失半季的粮食。
如今赶紧恢复生产,也只能确保夏粮准时种下去、秋粮能足额收获。还得抓紧安民确权,分发种子,适合推广新作物的地区也要尽快推广。
所以,今年一年全省彻底免税,是绝对必要的,崇祯那边在任命方孔炤时,其实也预料到过这种情况,为了平贼,也是口头同意过这样处理的。
至于明年,朱树人和方孔炤合计了一番之后,方孔炤划了一下范围,成都、重庆、泸州、潼川四府,被张献忠战祸波及比较严重的,再免除一年人头税和田赋,
考虑到四川除了成都府和重庆府,其他府相对都是穷地方,人口也不算多,这基本上已经把四川明年农业税的三分之二都给免了。
但商业税部分,除了运粮的以外,其他商业税都不予减免,朝廷在湖广、南直隶已经试点了两年多的厘金,四川地区从此也要全面征收。
总的算下来,今年四川地区的治理,朱树人绝对是往里倒贴的,明年能收支持平就不错了,至少要到后年,四川地区才能比较有余裕地往外输出钱粮,支援全国的抗战大业。
当然,即使是今明两年,如果不需要钱粮方面对外支援,只是要抽点兵役人口从军,出川抗鞑,那还是可以做到的,这儿只是缺钱粮,并不缺人口。
最后,朱树人在俘虏李定国的时候,还缴获了张献忠洗劫四川和湘西所得的大部分金银锦缎,这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全加起来超过了两千万两之巨。
这笔钱不比在四川正经收税好几年的所得还狠了,崇祯十二年以来,全国每年的三饷总和,也不到两千万两,
张献忠抢劫后被朱树人追赃的这笔钱,大约相当于全国三饷一年零两三个月的收入了。
趁着这次四川本地的官僚豪绅都被杀得七零八落,藩王也全部毙命,而且都是灭门式的毙命,连个能接世子身份继承爵位的漏网之鱼都找不到,
朱树人和方孔炤要在四川推行改革,阻力也是小得多了,根本没有人可以反抗,基本上官府说什么就是什么。
……
数钱缴获、收编战俘、安民确权土地恢复生产的同时,朱树人在军事上也没放松,对张献忠本人的最后追击,当然是重中之重。
所以从四月半过后,朱树人很快就继续进兵绵竹、江油等地。
一路上张献忠的残部已经群龙无首,因为张献忠本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知所踪,这些残兵败将只能听刘文秀的号令,兵无战心。
朱树人也尝试让李定国写了一封劝降信,让人送去刘文秀那儿,要求他直接投降。但刘文秀显然因为还不知道义父死活而有所犹豫,但他也知道张献忠军大势已去,没敢对使者无礼,只是恭恭敬敬送回来了。
既然不肯直接投降,朱树人也不会客气,继续犀利进攻。四月十五,官军就收复了绵竹,几乎兵不血刃。十六光复德阳,十九日光复绵州(今绵阳。绵竹和绵阳是两个地方别搞混了)
收复绵州后,下一步就会出现分叉,要么继续往正北插向江油,要么往东北方先打梓潼,再由梓潼进逼剑门关。
麾下众将对于先打哪儿,还是有点分歧的,很多人都觉得应该直扑梓潼,甚至绕过梓潼先去堵口剑门关。
但朱树人却有别的想法,他知道,就算张献忠逃到了剑门关,最后也还是个死,因为汉中那边已经把金牛道的北端出口堵住了,所以这条路其实不用太急着堵死。
相比之下,倒是另一些有可能直接逃出四川地区的险要道路,更值得去堵。
于是朱树人明攻梓潼、摆出要拿下剑门关的样子,实际上暗暗分兵往江油方向而去,但又不强攻江油,而是昼伏夜出,以少量兵力迂回绕过城池,在江油以北山险要道之处设伏。
这种埋伏固然是有点风险的,很可能白蹲很久什么收获都没有。
而且既然要骗过驻扎在江油城内的刘文秀军,派出去的部队人不能多,甲胄也不能太鲜明,甚至要外面套上流亡百姓的衣服以为伪装。
部队的粮道后勤也没法保证,只能是靠随身的携行食吃上十天半个月的,携行食吃完还没蹲到人,可能就要回来轮流换防。
好在粮草便携性的问题上,朱树人部队倒是有一个天然优势,那就是朱树人早在湖广时,就已经在“食品保质期”问题上做过一些研究,开发出包括蜂蜜炼乳、烘干青豆罐头、熟的腌肉糜罐头(类似于午餐肉)这样的高能量密度食物。
哪怕是四月底、介于初夏和仲夏的湿热气候下,这些食物的保质期也能至少吃几个月,扛起来还比背炒熟的米面更轻便一些。
所以跟干燥炒熟的米面一起携带,再配上一点沈家军借鉴福建郑家航海驱虫药配方、所自制的风油精,就可以在山林湿热环境下长时间埋伏。
这些东西,都是张献忠军将士们无法想象,也无法预料的。
……
张献忠在青城山里昼伏夜出,往北逃亡,走得自然不快,最初的十天半个月里,也没人知道他具体会往哪里逃。
但朱树人愿意相信,张献忠肯定会如李定国所供述,最终以跟刘文秀会合为目的,所以往江油、梓潼、剑门关这个大方向撤,肯定是不会错的。
真要是赌错了,张献忠从青城山一路往西,去了大凉山甚至青藏高原,那只能说朱树人运气不好,跟加官进爵擦肩而过。但从国家民族的角度来看,就算这波赌错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张献忠要是上了青藏高原,也没能耐再祸害中原汉人统治区域了,无非是多苟延残喘几年。只要他将来露头,迟早会被朱树人杀掉的。
朱树人还能多获得一年半载的借口窗口期,可以更理直气壮地对崇祯听调不听宣呢,所以朱树人心态非常好。
或许天意也比较眷顾心态好的人吧,整个四月后半段,官军确实没有逮住张献忠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