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姓窃明 第184章

作者:浙东匹夫

“这是做什么呢?莫非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是我真丢下你们几个月,你就想偷跑上船,跟着一起去重庆不成?这行李都收拾好了。”

卞玉京脸色一红,但很快就理直气壮地反驳:“奴家哪有那么没志气、贪图狎昵,公子不想带我们,自有不带的理由,奴家和姐姐们好好在家守着就是。

这也不是行李,是一套《史记》,几册《新/旧唐书》,几册《新/旧五代史》。奴家知道子翎姐一会儿肯定也会来送行,跟她约好了交换些书看。”

自从昨日挑明了双方关系后,方子翎跟朱树人家里的女人们,关系也稍稍融和了一些,尤其跟卞玉京,更是水到渠成有了一起读史品评的默契,这么快就立竿见影了。

朱树人却是不解:“你也太小看子翎了吧,她饱读诗书,绝对比你多,这些书,还用你借给她看?”

卞玉京:“是换着看!不是借!”

朱树人:“那有什么意义么?”

卞玉京:“当然有啊,我的书,有我自己随兴点评批注,子翎姐的书,当然也有她的笔记批注。换着看,才能知道彼此解读见解有多大差异,见贤思齐,裒多益寡。”

朱树人一愣,旋即才恍然。

明清时人,读书也是喜欢在雕印文字的字里行间,批注发书评弹幕的。《红楼梦》有脂砚斋的脂批本,《三国演义》有毛宗岗的毛批本。更早的时代,《三国志》还有裴注,都是这个道理。

闺阁之中学富五车的女子,闺蜜之间换着发书评发弹幕,在当时也不是没有。

后世清康熙年间的杭州文人吴舒凫,他就续弦过两次婚姻,有前后三任老婆,每次新老婆进门,收拾夫君前亡妻的遗物,就会发现一本写满了书评弹幕的《牡丹亭》,

然后新妇就在前人遗著上继续读、继续发书评弹幕,与已经作古的故人交流,形成了《牡丹亭》的一个批注版本,史称《吴氏三妇合评牡丹亭》。

朱树人所处的时代,当然比吴舒凫早了好几十年。估计这一世,以后就会留下一堆《方卞合评XXX》,说不定还不仅限于历史书,连女频言情戏曲唱本都会搞出大一堆合评本,互相吐槽。

看来女人有点共同的兴趣爱好,对于后宫和谐也是有帮助的。都去吐槽古人写得不好的地方,也就没那么多精力争风吃醋了。

这种嗜好可以鼓励培养,还要创造条件让她们去折腾,就不会天天算计丈夫了。

朱树人如是暗忖。

他正在走神,很快方家人和王公公也来践行了,朱树人也连忙上去见礼,细节自不必提。

方子翎也免不了又跟他说了些体己话,让他保重。

最后让身边侍女跟卞玉京的侍女,跟社团接头似地,一手交书一手交书,然后偷偷摸摸散了。

朱树人当时已经扬帆起航,在甲板上看着岸上二女交易,也是不胜感慨:这世道,女人读书、点评古人,还搞得跟做贼似的,以后沈家立了规矩,这些东西都明着来不就行了。

……

船队起航后,逆流而上缓缓前行,大约也能日行一两百里。冬季长江水量较少,流速也缓些,逆流而上便没夏秋那么费事。

算算行程,初六才能到江陵,初七到夷陵,再往后进入三峡,流速加快,行程就会更慢一些。从夷陵到奉节的六百里,只要还要走六七天。腊月半之前能到白帝城,就算不错了。

旗舰之上,朱树人每日闲着无聊,除了在舱内读书,便是出舱四处巡视,与将士们谈心。或在甲板上架设箭垛,练习射术,修身养性。

刘国能和袁时中,也都跟他同船而行。

刘国能虽已跟着朱树人混了两年,但此前还真没在朱树人的直属指挥领导下作战过,都是自成一军,随机应变。所以对这位顶头上司的日常生活作风做派,并不算太了解。

在刘国能刻板印象里,朱树人虽然深谙韬略,指挥若定,料敌千里,但多半也该是个儒将形象,毕竟人家是无梅村先生门下,两榜进士,天下名士。

最后却看到朱树人亲自在甲板上射箭,而且射术居然还不差,着实让刘国能刷新了认知。

袁时中就更是谨小慎微,唯恐自己曾经从贼的经历被看不起。这次抚台大人居然如此推心置腹,跟他们同船,一点都不担心他们情绪不稳定,这也着实让袁时中感激涕零。

更让他很紧张,总想着好好表现,怕手下举止出错失态、流露出流贼习气。

过了几天之后,大家慢慢磨合熟络,氛围才渐渐放松下来。

这天已是腊月初八,船队刚过夷陵,要通过西陵峡去秭归。

江面渐渐狭窄湍急,船只靠着自身划桨动力和风力,已经难以前行。

好在大军也都有准备,提前组织了足够数量的民夫,给大船前桅和船头纵桁绑上粗麻绳,让纤夫拉纤通过。

事实上,自古夷陵县、秭归县、巫县这三个县之所以存在,而且人口数量明显超过当地耕地所能养活的规模;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地百姓有很大一部分,都会在农闲时兼职纤夫的工作。

从过往商旅身上赚点辛苦钱,拉一条船走上几十里路过峡谷,弄个一两斗粗粮,也能活好几天。

不过如今秭归县这边的民夫、百姓,却都不是原本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了,至少绝不是一年前就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而是张煌言一个月前刚刚组织移民过来的。

原因无他,原本秭归、巫县的百姓,在张献忠盘踞于此、极度缺粮的那段时间,早就被吃干抹净敲骨吸髓了,

要么从贼给张献忠当兵,勉强有条活路,而不肯当兵或者没体力没资格当兵的,早就被抹杀殆尽。

张煌言光复此地时,拿到的几乎是一片无人区。为了给即将到来的大军拉纤,都得提前移民。

好在张煌言的内政水平还行,户籍整顿工作做得也扎实,加上他之前接手的荆州府,是湖广少有的不曾被兵灾破坏的府。那儿毕竟是原先方孔炤当湖广巡抚时的驻地,人口稠密,有的是失地无地农民。

张煌言就优先挑无地贫农移民,以奖励诱导自愿为主,承诺来了就给吃几个月军粮,由官府养到明年春荒结束后,这期间只要帮着拉纤就好。

明年开春时,还可以自由耕种原本当地居民留下的田园,官府会给重新登记造册承认地权。

有了这两个优惠的条件,才短时间内就吸引到了几万人,拖家带口分散到秭归、巫县居住。

此时此刻,看着这些瘦骨嶙峋的纤夫,朱树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于是他吩咐,趁着船靠近岸边绑纤绳的工夫,让将士们把装备卸了留在船上,除了水手以外,其他马步军将士都下船,沿着长江岸边爬山步行,马匹能牵下来步行的,也正好溜溜马。

人都下了之后,船也能变轻一小半,拉纤便轻松些。

这番举动,更是让随行的刘国能、袁时中颇有触动。

两人纷纷感动流泪:“大人真是爱民如子,我大明的文官,要是都如大人这般,哪里还会有流贼,唉。”

朱树人不以为意:“这有什么?本官好歹还能骑马而行,那些步卒将士才辛苦呢。坐了那么多天船,跑马活动活动筋骨,得其所哉。

船上的箭垛也射腻了,上岸打几只野兽正好提提神。这就快大雪封山了,猛兽找不到食物,肯定会狗急跳墙的吧,说不定见到大群人马,也依然敢冲出来。

反正那些会冲出来的野兽,肯定也会饿死在这个冬天里,让它们废物利用,免得死前白白饿掉膘,也算是慈悲了。”

刘国能叹服:“大人文武双全,如此尚武,实是末将平生仅见,末将跟朝廷文官打了那么多年交道,没有人如大人这般……这叫什么来着?酒酣胸胆尚开张,亲射虎,看孙郎?”

朱树人诧异:“呦?老刘你还会拽文了?还知道东坡居士的词呢。”

刘国能尴尬讪笑:“我那不成器的崽子,在南京跟着梅村先生念书时,给我写家书汇报,拽了这么几句文,咱觉得有气势,就强行记下了,别的是真不知道,就会几句话。说是东坡先生,当年也是心怀天下,却沦落黄州团练,与大人您起家之地暗合呢。”

朱树人笑笑,夸奖了几句,心说刘国能这人想改变自己的粗鄙出身,那真是下了血本了。

这种人,用着才放心呐。

第二百九十二章 逆练张献忠裹挟术

“听说了么,那个穿着錾金纹泛银光盔甲、骑着高头白马打猎的,就是抚台大人!”

“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文官,能骑射,还体恤士卒百姓,见咱拖船累还让人下船行军操练,唉,真是好官呐。”

“拉一天纤,拖船走三十里地,就能拿一斗苞米,原先也没见过官府征纤夫给这么高工钱,这冬天日子总算好过了。”

随着朱树人骚包地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金银镶嵌的防弹胸甲,拿着雕弓和转轮手枪,带领一队骑兵,沿着西陵峡一侧的山坡寻路拉练,行军射猎。

这种英姿勃发的场景,自然是在数万将士眼中,以及秭归当地的纤夫百姓眼中,留下了一个极为深刻鲜明的形象。

爱民如子,令行禁止,身先士卒,事必躬亲。

而湖广军开给纤夫们的工钱,看似很高,但实际上因为给的是相对容易得到的玉米,成本完全可以接受,折算下来才相当于一半分量的小麦,或者三分之一的白米价钱。

别看只是走三十里路拖过西陵峡,就给一斗粮食,这钱也不好挣,得时时刻刻花好几百斤力气,谁要是敢偷懒,哪怕只是歇力几秒钟,都能一下子被看穿。

因为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几十近百吨的大船,全都是靠生拉硬拽强拖上去的。

……

“砰砰砰——”

随着几声连番的枪响,山林间初积的冬雪,被震得从枝丫上扑簌而落,偶尔一两只大鸟惊飞而起。

而朱树人面前,却已经有好几只猎物,被他用转轮手枪密集开火击毙。

身边刘国能、袁时中也都骑着战马,跟随朱树人的亲卫队一起,边行军边射猎,顺便观摩上司夸示武功。

“大人真是好枪法,没想到大人不但弓马娴熟,火枪也是如此在行,原先都没见大人用过火枪,一出手就能有如此造诣。”

朱树人骚包地吹了吹枪口的余烟,惋惜地说:“把这些猛兽剥了皮带走,骨肉就赏赐给将士们了,可惜最后还是用火枪补枪了,不然这几张毛皮一定能更加完整。”

刘国能在一旁无所谓地说:“那些饿狼也就罢了,毛皮本就不值钱,多破几个洞无所谓的,下次遇到熊虎时小心些就好。

我在北方时,也素知冬日大雪封山,狼群实则比熊虎还可惧,熊虎找不着食物,无非落单出来觅食,狼群却是绵绵不绝,呼朋引类。

刚才着实是惊险,末将自忖全靠弓箭的话,便是连珠神射,都抵挡不住那许多,这才招呼卫队上前围杀,没想到大人用转轮火枪,比连珠箭还利索,数息之间,连毙数匹。”

刘国能说的时候,眼神不由自主看向朱树人那把明显改良过的新式转轮手枪,语气神态都是眼馋不已。

那两把手枪,不仅看起来精美锃亮,而且枪声动静也不如原先跟李自成作战时用过的那批大,还没什么黑烟火光,着实是干净利落,算得上一对精密的杀戮机器,绝非凡品。

刚才前后有数十匹饿狼冲上来,朱树人左右开枪,两个弹巢十二发打完,亲自毙伤四匹,命中率达到三分之一。在不瞄准信手拈来的情况下,哪怕是十几步距离上的战果,也依然非常可观了。

至于剩下那三十几头,当然也冲不到朱树人面前,都被卫队干掉了。

即使冲到面前,朱树人身着防弹锻钢胸甲,其他部位也都有精良甲胄保护,绝对不是饿狼这种体重才六七十斤的小可爱伤得到的,它们最多也就伤伤朱树人的战马。尤其是大冬天饿了个把月找不到食物,有些饿狼都饿瘦到五十斤以下了。

而面对刘国能看向手枪的羡慕眼神,朱树人假装没注意到,也不打算回应。

他只是来向这些农民军出身的将领,展示自己更多的人设,夸示武功的,并不是来当散财童子乱发装备的。

方以智和宋应星搞出硝化纤维之后,目前这点产量,最多只够装备几十把转轮手枪所用,存货的无烟火药,也就够制造几千发子弹。

所以,发给非核心嫡系部队使用,那是绝不可能的。至于拿这种弹药打猎,更是只有朱树人本人可以——这也不是浪费,而是进一步的磨合测试,获得更多数据和用户体验。

朱树人自己毕竟是穿越者,后世见过那么多成功经典的枪械,也知道武器好坏的评判标准。

让他亲自来做测试,发现不足,提供改良意见,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效率最高的了。

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比他更懂一把枪一种弹药有哪些缺点要改、该往哪个方向改。

刚才这十二发打完,朱树人就灵光一闪,实践出真知,想到了一个改进点:回去之后,可以给这些纸壳弹,或者说蜡壳弹,再改良一下结构。

在封蜡的底部,可以加一块软铜片,再把激发的燧发机关顶部弄成尖针状,确保可以扎穿铜片、照样完成点火即可。

如此一来,定装弹药里的火药爆燃时,朝后喷射的火药燃气压力,可以被这个铜片再多分摊掉一些。到时候铜片留在弹巢内,而蜡纸壳融化,铅弹或霰弹,则随着部分火药燃气往前喷出。

后膛装填枪因为后膛密封不严、漏火漏气的情况,多多少少也能改善几成,用铜片挡掉部分朝后喷出的烟火,既不烧到枪手,也提升了火药燃气的利用率。

朱树人一想到,就马上要来纸笔,在马背上写写画画,记下了这几点,以免回到船上之后忘掉。

刘国能等人没那么多文化,只当抚台大人是诗兴大发,猎杀了猛兽后要赋诗一首,还是这般一气呵成、倚马可待。

……

经过半日跋涉,船队总算在纤夫们的辛苦下过了西陵峡。

朱树人也借着这个机会,好好检阅了一下部队,拉近了与普通将士的关系。

那场景,就跟拿破仑与麾下将士同甘苦差不多。

重新回到船上,在平缓的江流中,靠着风帆和划桨缓缓前进。朱树人自己,则跟刘国能等人一起,坐在旗舰甲板上一块用青条石围砌起来的炭火池旁,

炭火上架着纵横铁丝撑起的烧烤网,各种猛兽的肉在上面吱吱冒油。

朱树人抽出一把一尺半长的精良胁差,直接豪爽挥洒地切割,再用刀尖挑起肉块,用跟撒盐哥一样潇洒的姿势,随手抛到刘国能袁时中面前的大木盘子里。

刘国能恭恭敬敬地结过肉,诚惶诚恐地吃着,由衷叹服地说:

“大人,此番出战之前,末将还真担心过,您以我们这些……民军归降的部队为主力,去追击张献忠,会不会导致人心浮动。

末将虽然对自己嫡系人马的忠心有信心,可张逆太擅长裹挟良善了。但此番见了大人的驭下之术,能让将士们都心无疑惧,文武一视同仁,也不会看不起任何出身的部队,这番豁达胸襟,实在是前所未见。”

朱树人给人挑完肉后,他自己就直接就着刀尖挑起来啃,也不拿匙箸,刘国能说了那么多,朱树人都已经两块狼肉下肚了。

他舔了舔刀背上的狼油,好整以暇地说:“这有什么,既然刘将军如今那么有信心,且说说你想到如何速破张献忠的殿后偏师、夺回重庆了么。”

刘国能一愣,和袁时中相视一眼,又不好不回答,就老老实实说:“末将等不善计谋,虽说要夺回一座城池时,下政攻城,但重庆丢失未久,速战速决应该对我们最有利。

重庆守军此前为了防止瑞王被张献忠杀害,那也是坚决抵抗了的,这才遭致了城破后被这禽兽屠城。但既然是血战后易手,城防设施肯定残破不堪。

张逆急于扩大地盘,我素知他这种人只会搞破坏,不会建设修缮,所以重庆城防如今肯定还是那么残破,跟刚贡献时无异。我军只要去得快,就能防止流贼修缮加固,比做好准备慢慢攻打,更容易以较小代价拿下。”

朱树人静静听着,并不表态,最后才把一块熊肉咽下,抹了抹嘴:“你们说的推论,倒也不错,算是兵法正道。不过你们说的,也只是缓急之别,分析利弊,说到底还是要强攻。”

刘国能意识到抚台大人对他的计划不太满意,但他又无法想象在这点上还能怎么改良,只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确认:“说到底还是要强攻?那难道大人还有不用强攻就拿回重庆的方法?”

朱树人从身边亲兵手中拿过一块刚刚在江水里拧干净的麻布,细细擦拭着胁差的刀面,擦去油渍,一边对着刀面上自己脸庞的倒影自言自语:

“如果我这次带的是黄得功,左子雄的人马,作为第一批的主力,入川平叛,那就真的只有强攻了。但我带的是你们二位,这就有了别的可能。”

刘国能呼吸也有些放缓,唯恐停漏了字,压低呼吸声问:“愿闻其详!”

朱树人眼神转为冷厉:“连你刚才都说了,没见到我体恤百姓士卒、凝聚军心之前,你都曾担心,张献忠擅长裹挟曾经从贼过的人,会不会有意外。

既如此,张献忠对我军的认识,肯定比我们自己更模糊得多。而我追剿张献忠多年,也从未直接动用过你们信阳兵,此前都是湖广兵,尤其是黄州兵、武昌兵为先。

所以,你怎么知道,张献忠会不会再动拉拢你们的心思?如今咱还在秭归,随和一点,将士文武和睦一点,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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