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叶子
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一任华年空蹉跎的日子就此结束,冰冷的心再次滚烫,此番蒙圣天子征召重回帝京,未来的日子必将如那云帆巨舶般长风破浪直济沧海!
一曲歌罢,待袅袅余音也已散尽之时,孔珪放下酒樽悠然起身,“知音难求,但只此一曲明府已尽高山流水之意,歌已尽,酒亦尽,是到该动身的时候了,走吧!”。
唐成正要起身送他们上车时,孔珪笑着向他压了压手,随后当先向亭下的一排马车走去。
……
从十里长亭回城之后,唐成的马车直接驶到了龙门客栈。
依旧是在客栈最里面的那个小偏院儿中,唐成,贾子兴与图也卓聚到了一起。
贾子兴与图也卓的脸色都很凝重,一时间整个屋里竟有了些相对两无言的意味。
静等着将一盏茶水吃尽之后见依然无人开口,唐成将空茶盏往旁边的案几上一顿,“饶乐情势如此,咱们也得有个应对的法子,既然你们都不说,那就按我的来”,随后便将他前几天就已思虑好的章程清清楚楚的摆了出来。
听见唐成要让他开放边界准允数千天成军进入,图也卓本就凝重的脸色又是一变,不仅是他,旁边坐着的贾子兴也同样面带难色。
见他们如此,唐成看着图也卓冷冷一笑:“饶乐那边真一大打出手,莫说现在的生意,龙门草原都保不住了,时至今日图也族长还有心思拨弄小算盘,哼,佩服!”。
撂完这句话后,唐成也不等图也卓答话,继续扭过头来向贾子兴冷笑道:“如今都尉大人在龙门县一月所得比朝廷一年给的俸禄都多,拿钱的时候都尉大人倒也爽快,怎么现在就为难了!嘿,贾大人莫要忘了,一旦龙门遭了殃,断的不仅是你的财路,还是那几千兄弟的生路,他们可还指着家人搬到龙门县的”。
“你……”,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贾子兴的愤怒在唐成冷冰冰的眼神里最终化为了一声无奈地叹息,“你不知道,前两天大都督府刚有军令下来,严令天成军紧守锁阳关,不得插手饶乐之事”。
“锁阳关自然要守好,只不过这一个关隘上也堆不下八千人马吧”,唐成半步不让,“我不过借那几千闲置人马到龙门草原上摆摆样子,龙门县乃天成军训练之地,当此形势紧急之时大人亲带兵马前往龙门草原训练骑射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怎么就是插手饶乐之事了?”。
唐成现在的样子只让贾子兴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两人在白阳镇初次见面时的情景,现在的他甚至比那时更危险,这一点他的眼神里已表露无疑,这就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什么冒险事儿都敢干的人,贾子兴毫不怀疑只要自己现在摇头拒绝,唐成一准儿能干出鼓动天成军哗变的事情来,有西谷那么多梯子田在,他有这个本钱!
脑子里念头急转,贾子兴最终咬牙道:“罢了,就按你说的办,老子亲自带四千人马去龙门草原,不过有一条我也得说在前头,扎架势可以,但本部不会与饶乐奚接仗,除非有大都督府军令,否则任何情况下都不行”。
“依着你就是!咱们都是在一条船上,我还能亲眼看着都尉大人因违反军令丢官去职不成”,唐成笑了几声后转过身来,“图也族长,都到这时候了,你族里能骑射的丁壮也该动动了,既然要扎架势好歹得扎的雄壮点儿才能震的住人。此外你跟饶乐各方保持多年的关系也该派上用场了,有什么消息还是早点知道的好!”。
三人这次碰头会议结束后,白阳镇及龙门草原一阵喧闹,数日之后,天成军八千人倾巢而出,在锁阳关下留下四千人驻扎后,其余四千人马毫不停留的直奔关外,在都尉贾子兴的亲自带领下一路疾奔龙门草原。
苍凉的牛角号声在龙门草原上四处响起,一个个奚人丁壮放下手中的牧鞭拿起去年冬天就已磨好的弓刀往族长大帐聚集。
距离当日会议八日之后,龙门草原与饶乐分隔的界河边已聚集起一支近万人规模的骑兵队伍,当此之时,饶乐战端未起,龙门草原上却已是磨刀赫赫。
第二百七十章 唐成的新官职
自张亮追随李隆基以来虽然一直主要负责的都是后勤之事,为了筹钱与商贾们交往的多,但他骨子里却依然是个读书人,日常消遣也好读读书吟咏吟咏风月,此番与孔珪等人结伴而行诚可谓是得其所哉。
云月旅程三千里,摇动的马车里除了闲谈之外几乎再没有任何别的排遣旅途寂寞的方式,而这些贬官们也乐意与他聊天以获取长安以及朝廷里最新的消息。
几千里路跑下来,在张亮的有心为之之下,不仅与这些流官们建立起了一些私交,许多其它的情况也都一一交代清楚,比如朝廷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他们,并将之召回长安的原因……
长途赶路实在累人,所以当他们这一行终于出了新丰县远远看到灞桥及桥后的长安城墙时,几乎整个队伍都忍不住欢呼出声,就连孔珪也忍不住从马车上下来,跟其他人一样往灞桥步行而去。
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一过灞桥便是长安,所以这里便也成了最为著名的迎客及送别之地,流水汤汤,灞桥依旧,看着眼前跟三年前没什么区别的光秃秃杨柳树,以及那些臂挎竹篮贩卖杨柳长枝的妇人,孔珪等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住了脚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眼前景物依旧,人事却已面目全非,三年之后重新走在这条堪称帝京分割线的桥上,孔珪等人又怎能不思绪万千。
一曲突然而起的迎宾礼乐打散了流官们刚刚兴起的思绪,这曲调来的着实突兀,孔珪走前几步使眼神得以绕过前方那个遮蔽物后,便见到灞桥另一侧已被清空的离亭里正有一队乐工在操弄乐器,迎宾曲便是由此而来,亭前阶下站着一位身穿极品单丝罗明黄团衫的富贵青年,他身后的官道边跟着的却是一群青衿儒服的士子,看那青蓬蓬的一片约略不下百人之多。
李唐朝廷虽不禁绝官员百姓穿黄色衣裳,但这般纯正的明黄颜色却也只有皇家才能用,孔珪正自看着这些人时,一脸微笑的张亮走到了他身边,“太子殿下来迎,珪公等这就过去吧”。
“太子!”,孔珪等人心神一震,边抚弄着身上因久坐而有些褶皱的衣衫边迈步走了过去。
他这一行还没下桥,李隆基已从那边迎到了桥头,拱手俯身为礼后朗声道:“诸位皆是先兄节愍皇太子身边近臣,一腔赤诚只因韦逆操权竟至含冤远贬数千里,仆承继先兄腆居东宫,时至今日方得一伸冤屈,夙夜思之每每心生惭愧,幸得圣天子英明方得与诸位有今日之会,幸甚幸甚!”。
李隆基口中说着,人已走到孔珪身边伸手扶起了他的臂膀,见到这一幕,离亭外路边的士子群中起了一阵儿不小的躁动。
看看身边一脸英气勃勃的李隆基,再看看不远处那一片青衿士子,孔珪最终没有挣脱李隆基的搀扶,嘴唇微微轻颤道:“朝廷对先太子的旨意是……”。
“圣天子已于数月之前下诏追谥先兄为节愍皇太子,陪葬定陵”,闻言,孔珪摇了摇头,“这个仆已听说,仆问的是陛下的圣旨原文”。
正自虚搀着孔珪往前走的李隆基定住步子沉吟着想了一会儿后,将当日圣旨中直接言及李重俊的内容诵了出来,“重俊,大千之子,元良守器。往罹构间,困于谗嫉。莫顾铁钺,轻盗甲兵,有北诛夷,无不悲憧;今四凶咸服,十起何追,方申赤晕之冤,以悲黄泉之痛,可赠皇太子”。
李隆基诵完之后,孔珪身后的众流官们不约而同的面北拱手道:“陛下圣明!”,言罢皆是一片戚色,甚至还颇有几个因按捺不住情绪而双眼含泪的。
静听完李隆基默诵出的圣旨言语后,素来行事端稳的孔珪默然之间已是双眼生赤“往罹构间,困于谗嫉。莫顾铁钺,轻盗甲兵!仆忝为人师,先皇太子如此种种,是皆仆规劝不力之过也!”,话刚说完,已有两滴浑浊老泪自其眼角滑落。
“先兄不忍见韦武逆党弄权,失之于操切也是有的,先生当日已尽臣子本分,实不必自责过甚”,李隆基说着抬手一指那片青衿士子道:“这些国子学士子皆是听闻先生今日返京的消息后自发来迎的,好在这消息传扬的不算太广,否则今日之国子监中必将为之一空”,借着笑声冲淡了哀恸的气氛后,李隆基续又道:“士子们一片拳拳尊师之情,先生也该上前抚慰一番才是”。
流放归来鬓发半斑的先生与热血的国子监士子凑到一起后,离亭外师生相见的场景真是相当感人,目睹德高望重的先生疲惫憔悴如此,众士子固然是心生酸楚,心下激动的孔珪亦是老泪涟涟。
这番迎接的扰攘持续了很长时间,等众人启行往城里而去时已是半个多时辰之后了。李隆基宽大的毡车内,张亮透过窗户看着那些青衿士子簇拥着孔珪轩车而行的情景,一声叹息后面带浅笑道:“孔圣后裔再加上士林领袖的身份果然了得,殿下将这些人援引回京,不仅是在朝堂上多了臂助,亦能收心于士林,实是一举两得的妙策!唐无缺出得这个主意还真是神来之笔!”。
“当局者迷呀!”,车窗边的李隆基从外面收回目光后坐正了身子,“你前次来信中说曾在龙门县盘桓数日,这唐成现今如何?”。
“去年到饶乐的时候看着他倒是不错,这次回来再见到的时候……”,张亮无言的摇了摇头,“殿下,如今饶乐的局势如何?”。
听张亮问起这个,李隆基皱了皱眉头,“这个稍后再说,趁着回城还有些时候,你好生说说唐无缺之事”。
“据属下此次龙门县中所见,唐成不仅长于谋划,抚民亦是干才……”,马车辚辚声中,张亮将与唐成的两次见面及龙门县的情况备细说了出来,李隆基凝神而听,份外仔细。
“这个唐无缺……好一个唐无缺……明之,昔日你那一趟扬州之行去的好!”。
“天降英主必予良臣以佐之,此即史书所谓之君臣际会者也,便从唐无缺等人身上亦能看出殿下乃天命之所钟,属下当为殿下贺!”,张良拱拱手后接着道:“此次从龙门动身之前唐无缺曾亲口对属下言说愿回长安,似他这等良材远放僻地也着实是可惜了,殿下看怎么个安排法才好?”。
“此事……稍后再说”,李隆基摆了摆手,张亮诧异的发现殿下听到唐成愿意回来的消息后不仅没有预想中的欢喜,眉宇之间反倒涌上了一层浓郁的无奈之色。
进入长安城之后先到吏部为地方进京官员专设的馆舍里安置,随后李隆基亲为孔珪等人设宴接风,把这一切忙完从酒肆里出来时时间已经到了半下午,张亮扶着酒意醺然的李隆基上了毡车回东宫而去。
东宫设在皇城后面的宫城里,毡车没走小偏门而是径直由朱雀门进了皇城,车行之中张亮诧异地看到皇城里往日颇为清闲的鸿胪寺衙门竟呈现出难得一见的繁忙景象。
“这一个多月来皇城各部寺监里最忙的就得数鸿胪寺了”,同样看着窗外的李隆基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酒意,“不仅是北边的松漠、室韦、黑水、渤海都督府接连呈文鸿胪寺请派使团进京朝圣,就连安西都护府辖境内的龟兹、高昌等小邦也跟着凑起了热闹,李延吉这一死还真是四野不宁了”。
“殿下的意思是……”。
“这些人还真能是为朝天子而来?都是来打听朝廷动静儿的,他们是从饶乐的事情上觉察出什么东西了,怕朝廷对各蕃的章程有变”,言至此处,李隆基无奈的一声叹息,“现今看来,此次朝廷直接插手奚王安排之事确是有些操之过切了,竟引得四蕃人心不稳”。
看来这些个蕃族都在担心饶乐先例一开之后最终会殃及本族,张亮却没想到仅仅是一个李延吉之死竟然引发整个大唐如此大的震动,一愣之后忙跟着问道:“那朝廷将如何处断此事?”。
“下月初一,父皇将召见各蕃长驻京城的使者随祭太庙,并于祭礼中诵念太宗祖皇帝‘海内如一’的旧诏以安四夷之心”,微闭着眼睛说完这番话时,李隆基的手已于不自知之中攥在了一起,不甘的脸上隐见屈辱之色。
“这……那饶乐李诚忠怎么办?”,饶乐每任奚王接位之后,朝廷在诏书中会一并赐其国姓,李诚忠就是刚接位不久的奚王名讳。天子在太庙之中当着众蕃使的面重申四海如一诏书,这个举动本身无疑就是朝廷放弃直接插手饶乐事务的最明显信号,张亮一路上都在挂念着饶乐之事,是以因有此问。
“鸿胪寺老赵受此事牵连卿正的位子都丢了,至于李诚忠,朝廷会派一官员前往饶乐都督府任职好歹护住他性命周全,毕竟他在名份上是父皇钦定的奚王,这点颜面朝廷总还是要顾的,至于王位……以如今的情势朝廷直接插手已无可能,更别说出兵了”,意兴阑珊的说到这里时,李隆基猛然睁开了刚才一直微闭着的眼睛,“天朝上国竟要受四夷挟制,此实为朝廷之大辱,明之你可为见证,异日本宫若有那一日时,誓当一雪今日之辱”。
张亮是饶乐之事的亲身参与者,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实在有些堵得慌,与此同时他也很自然的想起了紧贴着饶乐任职的唐成,“殿下,越是如此,益发要早些将唐无缺调回才是”。
“晚了”,口中沉重的吐出这两个字时,李隆基竟是有些不敢看张亮的眼神般重新闭上了眼睛,“昨日在大明宫御书房中,太平已亲口荐举唐成调任饶乐都督府司马”。
张亮赫然站了起来,“什么?”。
“本宫已尽力辩驳此事,然则……父皇已从其所请”。
“唐成现在只是八品县令,饶乐都督府历任司马虽然只是摆设但毕竟是正六品的品秩,一次超迁两品五阶!这样的荐举陛下怎会首肯?”。
“明之你可还记得于东军在山南东道修路之事?修路事毕,于东军回调工部侍郎后曾专折为唐成请功并意图将其调往工部任职,这道请功折子因太平授意被压在了政事堂,直到昨天呈送到父皇案前;此外年前唐成在万骑军中所立功勋也一并被翻了出来,有这两条大功在,超迁两品也就够了,加之他又是龙门任职,可谓是朝廷当今官员中最熟悉饶乐情势的,在这个敏感时刻,朝廷派往饶乐都督府的官员无论声望与品秩都不能太高,几造里合计下来唐成还真就成了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以至于昨日御书房中本宫竟是辩无可辩”。
无语,张亮真是彻底的无语了,闷着站了好一会儿后,这才万分艰难的开口道:“唐成自追随殿下以来屡立大功,然则……属下回来之前他还曾说过愿回长安,现在往饶乐任职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朝廷这道诏书一下,却让他……”。
“本宫知道,明之你说的这些本宫都想过……”,此时毡车内的气氛已然凝重到了极处,李隆基依然紧紧的闭着眼睛,“本宫亏负他良多,然则如今有太平处处掣肘又能如何?只能先记其功异日一并封赏了。”
张亮又是一阵沉默后突然问道:“龙门远隔长安千里,唐成不过只是一介县令,太平怎么会突然想到他?”。
“福兮祸所依!此次孔珪等人虽然得以返回京城,但也正因着他们使太平注意到了龙门,唐成自然就……”。
听闻这个理由之后,张亮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良久之后心中所有的念头俱化为一声低沉的叹息,“天意,天意啊!”。
第二百七十一章 犯贱
因龙门县令唐成调任饶乐都督府司马一事乃是天子圣裁,加之饶乐如今的情势也实是危急,所以吏部在办这件事时就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高效率,为求速度就连调任文书、官员身份证明的银龟、六品官服以及朝板等物都没走正常公文传递通用的驿传系统,而是经由边军的急脚递送往龙门,饶是如此,那交付公文的吏部从事仍觉得不放心,愣是在兵部磨了近半个时辰,最终把皇帝老子都抬出来后终于成功的在这件包裹上粘上了三根羽毛。
轮值摊到这个任务的急脚递一看到包裹上的三根羽毛后,顿时跟吃了黄连般一脸的苦色,“真他娘的,老子这趟是倒血霉了!”,心底啐是啐骂是骂,但他的动作可一点都不慢。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羽书素不轻用,但一旦动用起来就是人换马换羽书不能停,从发出的那一刻起直到最终送达就没有个停歇的时候,即便晚上也同样如此。
羽书一出,急如星火,当唐成从人马俱都湿淋淋的急脚递手中亲自具名签章接收到包裹时,距离吏部发出这些东西仅仅十多天时间。
听说这物件儿是吏部交送的后,唐成心中蓦然一紧,“这么快就要离开龙门回长安了?”,但随即他就觉察出不对来,吏部就算再抽风也不至于为一个外任县令调回京城的事发羽书。
“好生给他安排食宿”,向门房里交代了一句后,唐成停止猜测往衙门里边走去,刚进大门正好碰上对面走过来的张相文。
“大哥”,张相文刚一开口就注意到唐成手中的包裹,上面那三根羽毛实在是醒目的很,“羽书!出什么大事了?”,嘴里问着,他脚下已顺势转了步子跟着唐成往里走去。
“你不是要出去?”。
“羽书以前都只是听说,这还真是第一次见。大哥,到底是啥大事儿?”。
“还没看,我也不知道”,唐成摇摇头,一顿之后道:“不过看这架势十有八九不是好事啊”。
公事房中唐成拆开包裹后,率先显露出来的便是那一袭六品官衣,“大哥,你升官了,啧啧,还是正六品!”,张相文一脸惊喜的凑过来把里边的银龟袋抓了过去,“不错,是银龟,娘的,吏部也是势利眼儿,六品的银龟可比八品铜龟的做工好多了”。
银龟袋被张相文抢了先,唐成伸出的手便拿起了朝板,按着唐朝的规矩,唯有正六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现如今这东西都有了,看来这次升官是真的了。
正在兄弟两人翻看手中物件的时候,公事房外的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进来!”。
房门开处,贾旭、钱三疤及衙内各曹的判司一同走了进来,跟在贾旭身后的钱三疤边往里走边大着嗓门道:“大人,那四万多九姓胡都已迁居过来了,林林总总的事情多,咱们得一起合计合……”。
话没说完他已经看到唐成公案上摊放着的这些东西,原本的话再也说不出了,等了片刻后才喉咙发干道:“大人……要走?”,他这句话一出,那些个判司们顿时齐刷刷的将目光由官服转移到了唐成脸上。
“恭喜大人”,从这意外之事中首先反应过来的贾旭好歹说了句这个场合应该说的话,只不过就连他自己都听的出来这句恭喜是多么的言不由衷,干干的哪里有半点喜庆气儿!
一时间整个公事房内的气氛竟然极其古怪的凝重起来,判司们的眼神交错里已经有了惶惶无主的飘忽。
唐县尊高升了,要走了……他怎么能走?他走了这……这龙门县可怎么办?
“县令大人从正八品一跃至正六品,这是超迁,是大好事,看看你们这丧气样子”,有外人在时张相文没再称呼大哥,一脸不满的瞅了贾旭等人一眼后,他扭过头来笑着催促道:“大人快把那公文打开,看看究竟升的是什么官儿?”。
龙门县内品秩最高的就是正八品县令,不管升的是什么官儿,到了正六品之后这个小衙门都容不下了,想到要在现在这个时候离开龙门,唐成心里的感觉也跟贾旭等人一样复杂无比,犹豫良久后终于拿起那份公文时,他的心里竟没感受到半点升官的喜悦。
即便心情再复杂,公文终于还是打开了,当结果终于出来时,这短短数十个字恰如一盆冰水将唐成从头浇到脚。
因是有属下们在,张相文不好随便凑上去看公文内容,直把他急的心里猫抓似的,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唐成说话,忍不住开口问道:“大人,怎么样,吏部给安排的是那个肥缺?”。
唐成缓缓收起公文后向那几个判司摆了摆手,“赵县尉、贾录事及钱总捕留下,其他人先回去”。
待那些神情惶惑低落的判司们走了之后,唐成沉声开了口,“吏部要调我改任饶乐都督府司马一职,本县衙务暂交割给赵县尉接手”。
“什么?”。
“什么!”。
“什么?”。
张相文三人异口同声,对此唐成也没心情再重复,甩手便将那份加盖有吏部艳红印章的公文扔了过去。
张相文却没想到这么重要的公文唐成居然说扔就扔,一时竟没接住,从地上捡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后,他那颇是白净的脸上慢慢的起了一层红,“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贾旭和钱三疤此前只知道张相文与唐成是老乡,关系很好,却不知道他俩之间竟然还有这么层关系在,闻言俱是一愣,不过这个时候他们也没心思来关注这件事了。
唐成坐在公案后长长的深呼吸了好几口后才勉强克制住将朝板等物也扔出去的冲动,“我现在心思很乱,你意如何?”。
“去个鸟饶乐!那地方是现在能去的?要按我的意思大哥就该写回复公文找吏部抗辩,肯给换职差固然是好,吏部若不肯换,大哥索性就学了陶元亮,官印一挂他们爱找谁去谁去,就凭大哥的才学本事在哪儿过不了好日子?若还想做官,等这阵风头儿过了之后再找人谋个起复就是”。
一脸激动的张相文刚说完,他身边站着的钱三疤接过了话头儿,“张县尉说的对,大人现在万万去不得饶乐,一个闪失命都保不住了”。
张相文及钱三疤都说过后,贾旭斟酌着也补充了一句,“这些北地蕃族所设的都督府比不得我朝的扬州、幽州等都督府,蛮子地面都是蛮子攥权,都督府里的司马,长史等职不过就是个摆设罢了,便抛开安危之事不说,大人去了又能干什么?”。
“嘿,贾录事你说的这个公文上倒是写的明白,让大哥到任之后务必护住李诚忠的性命”,张相文一声冷笑,“在奚人地面上大哥又没有一兵一卒的,自保尚且不暇还拿什么护人性命?吏部想出这安排的怕是真得失心疯了”。
“罢了,不用再说了,你们出去吧”,不容张相文再说什么,唐成冷声道:“都出去,让我好生想想!”。
贾旭向钱三疤使了一个眼色后拉起张相文的臂膀走了出去,公事房内重又恢复了寂静。
等他们都走后唐成从胡登上站了起来,起身的时候胳膊一挥,那簇新的官衣及朝板、银龟等物都被扫到了地上,发生当当的脆响声。
负手在公事房内踱着步子的唐成没理会掉在地上的这些什物,看也不看的径直走了过去,在他身后,那袭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簇新官衣上顿时多了两个黑乎乎的脚印,看来份外刺眼。
直到唐成感觉脚下一硌,有嘎巴一响传来时这才低头看了看,随即脚下一踢,那已碎成两截儿的朝板就被踢到幽暗的书架下再也看不见了。
这只是个小插曲,漠然抬起头来的唐成继续踱着步子,在饶乐如此的情势下接到这样的公文,要说他不寒心不失望根本不可能,现如今他不仅是对朝廷寒心,就连对李隆基,甚至是张亮都失望得很。老子给你做了这么多事,李三郎你个白眼狼怎么就能坐视吏部发出这样的公文来!飞鸟尽良弓藏,现在鸟还没尽他妈的就开始藏弓了?
越是感觉到自己受了不公正待遇,唐成骨子里的那股劲儿发作的就越厉害,这时刻他再没有前些时候遭遇到的那次消沉,只觉身上心里有一把愤怒的火在烧个不停。
一连绕室踱步了三圈儿之后,唐成终于将对朝廷和李隆基的愤怒压制到了心底最深的角落,开始琢磨起眼下的应对之策来。
饶乐去还是不去?唐成脚下的步子虽然慢,但心思却转的极快,转来转去都是在分析此间的利弊。
从现实的角度来说,现在去趟饶乐这潭浑水简直就是再傻不过的选择,朝廷一不给兵,二不给将,就给一个名份又能有多大作用?涉及到王位之争时连父子兄弟都可以拔刀相向,一个名份有个鸟用啊!几乎是在瞬时之间,唐成就断然先把这个选择给否了。现在的他可不仅仅是一个人,后面还连着一家子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即便只是为了小猫蛋儿也得好好活着。
那不去呢?官肯定是不用做了,不做就不做!这两年弄的都是大钱,家财虽然算不上太多,但退回到金州张子山的地盘上做个富家翁还是尽够的。如果以后真想再做官的话,凭着此前在朝堂埋下的伏笔,缓个几年后再谋起复也不是没有办法,那时候太平这妖孽公主也完蛋了,做起官来远比现在的大环境更好,更顺畅。
从最现实最功利的角度来衡量这两个选择时,几乎不需要更多的思量唐成就已得出了答案:现在去饶乐风险成本太高,实际的收益回报却几乎为零,压根儿就是一笔陪到吐血的买卖。
由是,唐成做出了最终的决断,去你妈的吏部,这官儿老子暂时不做了,饶乐老子更不会去。只是不是在战争那种极端状况下,太平年月里任那一朝也没有不让人辞官的律条。
一旦做出决定之后,他的心思就彻底安定下来,用脚将地上的银鱼袋儿拨弄了几下后,唐成嘲讽一笑的走到公案边将那枚龙门县令的官印拿了起来。
沉甸甸的官印带着些凉意,唐成拿在手里把玩着的时候,心底莫名的涌起了丝丝缕缕难以言说的感觉,空空的,涩涩的,惆怅里带着些隐隐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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