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叶子
现在就正是如此,内衙正房中的坐榻上,穿着一身家居常服的唐成手脚着地在厚厚的绒毯上爬来爬去,边爬嘴里还不断学着或牛或马的叫声,坐榻正中,小猫蛋儿黑的发亮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在他身上,两只小胖手在空中抓舞个不停,每当唐成学一声牛叫时,小猫蛋儿就会发出一串串纯净如山泉般的脆笑声。
看到这一幕,护在坐榻边的李英纨甜蜜而满足的一笑后,又与坐在另一边的兰草交换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儿。
夫君这实在是太宠着猫蛋儿了,俗话说养儿教儿当亲孙不亲子,即便猫蛋儿是个女儿可以宽纵些,夫君这样也实在是太过了,当爹的一点儿当爹的样子都没有,这遍天下有那个像他这般样子。
但这事啊还就不能说,说了也没用,夫君不是个听不进去话的人,但不知怎么的就是在这件事情执拗得很,这几天婆婆,甚至是公公都说过这事,但他嘴上虽然答应的好,实际上却是该怎么宠还怎么宠,看看现在这样子甚至还有些变本加厉的迹象,只不过就是背背公公婆婆的眼罢了。
看着唐成爬了几圈儿后,手在空中挥舞着的小猫蛋儿坐不住了,两只小胖手撑在地上,屁股撅起半天高的晃晃悠悠站起来,一边咯咯笑着一边往唐成走去。
一岁多的孩子本就走不稳,更别说这坐榻上软乎乎的还不好走,仅仅三两步之后,小猫蛋儿就一屁墩儿趴在了卧榻上,李英纨见状忙要伸手去抱时,唐成的声音传了过来,“英纨你别动”。
说完,唐成就趴在那里看着小猫蛋儿,口中柔声道:“乖女儿,爬起来,自己爬起来!”。
摔倒之后小猫蛋儿嘴角一撇就开始哭,但哭了两声见没有动静儿,她那乌溜溜的眼珠子就开始四下乱看,一边看一边哭的越发大声,及至眼珠子转来转去也不见人上来抱她之后,小猫蛋儿的哭声慢慢小起来,人也踉跄着开始往起爬,整个过程中唐成只是笑看着她,直到猫蛋儿再次站起七扭八歪的走到他面前后,这才伸手一把将宝贝女儿给抱住了,随后父女俩就又在榻上撒欢儿似的滚来滚去,清脆的咯咯声复又响起。
李英纨再次与兰草交换了一个眼神儿,这个夫君哪你要说他不心疼猫蛋儿那是假的,但他就能忍心看着猫蛋儿摔倒之后哭的那么厉害也不让抱,这实在是让她们看不懂!
正在唐成跟女儿疯的高兴的时候,正房外传来两声丫头的咳嗽,一听到这声音后,唐成当即抱着猫蛋儿从榻上下来,堪堪等他刚穿上鞋,唐栓与唐张氏从外面走了进来。
看到唐成那凌乱的衣裳和凌乱的坐榻后,唐栓的眉头皱了皱,二话不说上前就把猫蛋儿从儿子怀里接了过来。
“爹,娘,你们来了”,唐成腆着脸嘿嘿一笑,“英纨,给爹娘奉茶”。
“成,你如今不仅是当爹的人了,更是个朝廷县令,你这县令当的不差,外边人一提起都夸,这在屋里当爹也得有个当爹的样子,要不传出去让人听了笑话,啊!”。
“是,是,娘说的对”,唐成没有一点犹豫的连声答应,一边从李英纨手上接过茶盏递给唐张氏两口子,边笑问道:“今个儿是阿史德支给二老接风吧,他是个大手笔的豪富,爹娘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就是几个人吃饭,弄那么些一大席面,这得糟践多少东西,作孽呀!”,唐张氏说到这里时嘴里连着啧啧了好几声,“还有那些丫头们的歌舞,娘和你爹也听不明白,在里面呆着还闷气,倒不如早点回来”。
她的话刚说完,唐栓在那边接了一句,“阿成你跟他们说说,这些人的好意我跟你娘心领,至于接风宴的事情就不要再弄了,这样一天吃到晚,我跟你娘遭罪不说,让百姓们看见听见该怎么说你?还有他们送来的那些礼都给退了,你是个官身子,这清白名声比啥都重要”。
见公公问到这个,不等唐成说什么,李英纨已温言答应了一句,“此事夫君早已吩咐过媳妇儿,门子上各方给二老送来的礼担子都已退还,公公但请放心就是”。
“嗯”,唐栓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拿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唐张氏。
第二百六十八章 明智之举?
唐张氏见猫蛋儿在当家的怀里扭来拧去不安生,就伸手过去把孩子接过来后咳嗽一声道:“成,娘得跟你说个正经事儿,我跟你爹也来这么些日子了,天天见着凌意早出晚归的,听丫头们说她是在东谷管着几千人吃饭的事儿?”。
唐成伸了两次手要去抱猫蛋儿,唐张氏也没给他,“是有这事,现如今衙门里的事情太多,可用的人又太少,凌意既识字又心细天天闲着家里怪可惜的,儿子因就让她去了东谷帮忙。这些日子她着实也累得很,每天时间上也紧,若是在二老面前有什么欠缺礼数的地方,爹娘你们就多担待些”。
“这孩子是累坏了,去年个儿你们成婚的时候看着脸色多好,现在都有些泛黄了!你呀,实是个不知道疼屋里人的”,先是叹息了一番郑凌意的辛苦后,唐张氏瞥看了唐栓一眼后继续道:“成啊,现如今猫蛋儿他二叔也来了,娘瞅着这衙门里来来往往的人也不老少,你看是不是让凌意歇了差事回来好生养养身子,就是再能干终究还是个妇人身子,老这样抛头露面的也不好,招人闲话!”。
闻言,从猫蛋儿身上收回目光的唐成看了唐栓一眼暂时没说话,这番话虽然是从老娘嘴里说出来的,但根子却明显是在他身上,其实自打去年中进士回去之后,唐成自己就已经感觉出二老的一些变化,这次过来之后这种变化表现的益发明显,而在两人之中尤以这个老爹变化的多些。
以前唐栓言词就少,现在更是愈发的少了,对着家里人倒还好些,若是遇见外客那怕是前衙的那些个吏员和公差时,他就是标准的言不轻发,即便说出来的话也肯定是仔细琢磨过好一阵子的。跟言语上这些变化比较起来,其日常行为上的举动变化就更大,以前他吃饭的时候是最不耐烦坐席面的,就喜欢一个大碗盛了饭菜在外面的敞亮地方吃,人也不喜欢坐,而是喜欢捧着碗找个地方蹲下来,吃起来一片山响又快又急,往往别人刚吃完一碗他就已经两碗下肚了。
自打他们这次从山南东道过来之后,这样的景象唐成就一次也没再见到过,唐栓如今吃饭肯定是腰板儿挺得笔直的坐在桌子上,一口一口的慢条斯理,间或有人在饭桌上说句话时,他还会咳嗽一声后说一句“食不言,寝不语”的话,这也只是个小小的例子,总而言之,如今的他特别的看重规矩,并且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依着规矩。
对于这些变化唐成知道其原因所在,也能理解,现在虽不能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但他们的身份毕竟是随着自己身份的变化而变化了,说起来他如今固然是在龙门学着怎么做县令,唐栓他们又何尝不是在学着怎么做县令的父母,这是个好强性子的人,归根结底他现在努力做着的一切还是在维护儿子的脸面,怕自己言行上有什么不妥当让儿子跟着遭人笑话。
但理解是一回事儿,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儿,唐成其实并不喜欢他们的这种变化,一方面是亲近感少了许多,另一方面也跟他来自后世的对“家”的理念认同不符,家就该是融融泄泄能让人彻底放松的地方,若是一家子人见面还肃肃然如对大宾的样子,那也未免太累了吧!
只是这话实在是说不成啊,唐朝毕竟比不得后世,自有其特定的时代特点,这时候但凡有些样子的家庭都讲究个规矩家法什么的,自己的想法固然是对,那唐栓这种做法也不错,根结还是在不同时代的理念差异,这要怎么说?又该怎么说?
脑子里闪过这些念头后,唐成最终只能在心底一叹而罢,当人无力改变环境的时候,就只能主动去适应环境,穿越者即便在各个方面都能占优,遇到这样与整个时代及社会理念的矛盾冲突时也只能徒唤奈何。
改朝换代已是千难万难,若想改变一个时代的风俗人心及理念更是难上加难,而若想在短短几十年间让一千三百年前的社会风俗及理念突变到跟后世同步,更是无异于痴人说梦,不存在任何实现的可能性。
归根结底,穿越者与所穿越时代的融合注定了会是一个终其一生的过程,那种我一穿越而来天地便为我所设,万物随我而变的想法其实很荒谬也很不靠谱儿。
叹息过后,唐成缓缓开言道:“娘这是心疼媳妇儿,凌意知道后必是感激得很。只是娘你可不能偏心哪,不能有了媳妇就把儿子扔一边吧”,言至此处,唐成满脸笑的继续道:“东谷那边凌意经管的事情比不得寻常,管着那么多粮食和那么多庄户吃饭的事儿,这两样任哪一件上出点事都了不得,到最后都得追到我身上来,小则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大则官位难保,便是牢狱之灾也极有可能。娘你说说这般重要的事情我能放心交给别人去管?凌意不做的话就只能我去!儿子现在也不轻松,再把这接手过来的话,只怕是连跟爹娘吃顿饭的时间都没了”。
“是咧!成你是龙门县当家儿的,那粮食就是县里的账本子,一家一户的账本子可不敢交给别人,保不齐就被人动了手脚还得让你背锅”,唐张氏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唐成的这番话后,又瞥眼过去瞅了唐栓一眼后道:“嗯,那就让凌意辛苦些先管着吧,这样你也放心,只是苦了她一个女人家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眼见一番胡诌的话见了效果,唐成嘴角忍不住露出个笑容来。
他这边刚笑出来,那边的唐栓已经稳稳当当的开了口,“这事儿猫蛋儿她二叔就不能干?”。
唐成刚刚露出的笑容马上就收了回去,“相文才来几天?这事儿繁杂得很,他一时不好接手,再说他的官职是县尉,份内主管的是捕盗及安境地方的武事,也不好刚来就让他在文事上插手”。
唐栓虽然有个县令儿子,但对衙门里的事情毕竟不是那么清楚,耳听唐成说的有模有样又都依着规矩,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但只点点头而已。
说完了这些坐着又说了一会闲话后,唐张氏两口子便起身回房,只不过他们走的时候却是连小猫蛋儿也一并给抱走了。
小猫蛋儿刚来没几天,唐成白天里还要到公事房,全凭着晚上散衙之后稀罕一下女儿,这么点儿时间哪够?眼瞅着唐张氏抱着女儿出门,起身相送的他忙巴巴的开口道:“娘,你们也累了,猫蛋儿就……”。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唐栓给堵了回来,“你是读过大书的,又是县令,不拘那条也没有亲自带女儿的规矩,以后小猫蛋儿就跟着我们睡了,你散衙之后也好清静着想想公事看看书!”,说完,唐栓抬手摆了摆示意不用再送之后,便径直跟唐张氏回房了。
唐成眼巴巴的看着女儿被抱走,心里的那种感觉实在是说不出,一直瞅到看不见之后这才愤愤然转身回了房,“哎呦!我这个老爹呀……那可真是个爹……”。
这样的话头儿不拘是李英纨还是兰草都不好接话,只是眼瞅着唐成这般郁闷,李英纨顿了顿后终究还是开言道:“公公这也是为了夫君好……”。
“我这当爹的连女儿都拢不到身边,好什么好!”,这句话出口后唐成才意识到说的不妥当,以他的身份在媳妇面前抱怨父母实是影响家庭和睦的大忌,说吧不妥,不说吧总觉得心里有点憋屈。
如此皱着眉闷了好一会儿后,唐成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李英纨及兰草一拍身边的案几咬牙道:“说到底还是孩子太少,咱们得加把劲了,生!使劲生!生他七八上十个,我就不信爹娘还能把他们都给拢过去!”。
李英纨及兰草没想到唐成憋来憋去憋出了这么个主意,忍不住笑的同时都咬牙轻啐了一口……
……
张亮远远地看到龙门县城时一度真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地方,他这种感受跟孔珪等人当日的遭遇差不多,是以倒也无需多说。
倒是在进城途中听说唐成父母抵达龙门的消息后,张亮着实愣了一下,把父母接到这地方,这个唐成到底是怎么想的?
张亮也没去驿馆,带着从人依旧住在上次下榻的龙门客栈中,安顿下来梳洗罢,他往街上买了些礼物后便径直往县衙而去。
唐成在衙门口亲将他迎了进去,随后张亮先往后衙见过唐张氏两口子,又给猫蛋儿厚厚的封了一个见面礼后,两人这才在书房里安静的坐下来说话。
张亮将此次饶乐之行的前前后后备细都说了一遍,唐成手捧茶盏静静听着,及至听到朝廷的最终安排之后,他的心情已经是冰封一片。
张亮说得没错,现在的饶乐就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火药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饶乐的情况一旦失控的话,最先受到冲击的必定就是与其接壤的龙门,从辖地安全到大市场的贸易以至于他从牛祖德手上接盘过来的生意都会受到全方位的冲击,这或许就意味着他自上任龙门县令以来辛辛苦苦做出的一切都有可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毁于一旦。
要命!现如今走上快车道的龙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稳定的外部发展环境,这节骨眼儿上出这样的大隐患,这可不真是要人命嘛!
偏偏这样的隐患即便是知道了也无法控制,这早已超出了他的权限之外,甚至就连应对都勉强。
现在的龙门是唐成一手规划发展起来的,承载着他所有的理想……
“无缺!”,眼见自己说完后唐成只是紧紧皱着眉头发愣,张亮开口唤了一句。
“啊,你说什么?”。
张亮又将最后那个问题说了一遍,唐成听完基本没怎么思忖,断言道:“明之你也不用再想了,像饶乐这么大的事情不管是上呈还是最终拟旨定案都必然绕不过政事堂去,方今政事堂七位相公里有五位都是太平门下,再怎么说都跟她脱不了干系”,言至此处,唐成顿了顿后道:“此外,若我所料不差的话,此事十有八九殿下也是知道并同意的”。
“噢,无缺何出此言?”。
“明之难倒忘了你前次来时说过的话?这一趟殿下又为什么派你来龙门?”,唐成空空的一笑,“殿下与太平虽是在争位,但在性子上两人都是不肯让人的,而今在饶乐有了这么好的趁虚而入的机会,他们又岂肯轻易放过?”。
“我倒不是说朝廷这么做就不对,只是操之太切了些,现如今朝局如此……”。
“不,明之你还没看明白呀,不管是太平还是殿下现在要的就是往饶乐钉一个钉子下去,只要有这个钉子在,以后怎么料理,什么时间料理都尽可以从容着来”,唐成摇了摇手,带着长长的叹息声道:“自国朝初年太宗皇帝亲颁‘兼爱如一’的诏令而被诸蕃尊为天可汗以来,饶乐、松漠等族的王位更迭都是自推自选出来的,几十年下来早已成定制,朝廷每每不过是下诏追封罢了。像眼下这等因李延吉猝死而使朝廷得以光明正大插手饶乐王位安排的机会可谓是数十年不遇,即便朝廷如今再乱,也得把这个机会先捏在手里再说”。
“明之你真以为朝廷会在乎这个新奚王的安危?他若真死了只会对朝廷更有好处”,说到这里时唐成蓦然嘿嘿一笑,这个笑容看在张亮眼中份外觉得冷,“不管那五部奚里的两强谁起来篡位,其得位都是不正,只要有这一点在,占着大义名份的朝廷想什么时候出手干预就能什么时候出手,准备的好就早些动手,准备的不好就晚些动手,没准儿动手的越晚,奚人自己内斗的消耗反而越大,只要最终能把饶乐吞吃下去,即便朝廷一时颜面受损又算得了什么?往再深处说,哪一位新皇登基之后不想做些赫赫武功出来,即便就是为了这个,太平和殿下也会在此事上心生默契,这个茬口留的好啊!”。
唐成这番话实是把朝廷日日宣扬的大义名份彻底撕剥的干干净净,可谓字字句句皆是诛心之言,张亮听的悚然心惊的同时,这些日子的疑惑与忧心也一扫而空。
端过茶盏猛喝了一口后,张亮的眼神重新落回了唐成脸上,很久都没有移开。
“怎么,明之觉得我心思太深?”,见张亮猛然一愣,唐成笑道:“似这等事总得有人有好处才成吧,我只不过是将自己放在太平的位子上来想整件事罢了,若是明之你也能如此,早就想明白了,哪儿有那么麻烦?”。
即便是刻意而笑,唐成的笑容里也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沮丧与落寞。在那些朝堂中的上位者眼中,他在龙门的挣扎,他在龙门的理想,他在龙门所作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仅仅一念之间他此前所有的辛苦或许都将毁于一旦。
这就是政治,血腥、冰冷、残酷,注定是与理想主义格格不入的政治!
“将自己放在太平的位子上?”,张亮沉吟了一会儿后笑着摇了摇头,“地位相差太远,我就是真这么做了也把握不住她的心思。罢了,不说这个了,我这次过来倒是主要为了你,龙门紧贴着饶乐,如今这么个情势下无缺你也该早做打算才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可是至圣先师的教诫!你若有什么想头儿现在就说,我回长安后也好禀明殿下早些着手安排”。
“我的想头?我的想头儿就是饶乐乱不起来最好”,说完这句后唐成自嘲的一笑,在这样的大事上他的话又算得了什么呢?说穿了,当官儿还就是得当那种能影响到政策制定的官儿,否则甚至不等人亡就已经政息了!摇摇头后,唐成猛的长吐出一口气,“多说无益,明之你回京之后替我禀明殿下,某愿回京城,万一进不得长安也得是安置在京畿道,总之就是离长安越近越好”。
“好!”,张亮抚掌而赞,“这才是明智之举,以无缺你的才干放在地方还真是可惜了”。
送走张亮后,唐成也没再回内衙而是径直去了公事房。
紧闭房门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里面,唐成对于有机会重回黄金之城不仅没感到半分欣喜,反倒是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片塞满整个身心的沮丧中,自从穿越以来,尤其是从迈进郧溪县衙的那一刻以来,即便是面临着再艰难的处境时他也从没丧失过自信,但今天这个时刻,他整个人却被一种粘稠的撕都撕不开的无力感给淹没了。
天地良心哪,自打当上这个龙门县令那天起,他真是尽力了,尽全力了!为了这片承载着理想的土地,他这些日子以来他耗费了多少心血?睡过几次好觉?为了龙门他这县令两次近乎是以不要命的速度在大冬天里飞马狂奔,先去白阳镇再到道城晋阳,即便是路上的辛苦不说,这两次的过程中他受了多少屈辱就只有自己知道。就算所有的这些都不算,在如今的升平年月中,满大唐这么多县令里又有哪个曾像他一样要手提黄桦木弩在县衙门口守一个囚犯?这还不说直到现在郑凌意还在为了龙门县累死累活的事儿。
现如今……他固然可以一走了之,但龙门县这些唐人百姓怎么办?那些个九姓胡人又怎么办?毕竟这些人是因为出于对他的信任才做出了现在的一切,龙门怎么办?一旦饶乐的火药桶全面爆发,如此近的距离内整个龙门县都有可能被陪葬进去,朝廷在没准备好之前断然是不会直接出兵参与进去的,介时唯一地处长城以北的龙门县极有可能会成为牺牲品;最关键是的,他该怎么向自己交代?
在付出了一切之后,却又眼睁睁的这片用心血浇灌出的土地化为一片刀兵战火,仅仅是想到这个可能,唐成都觉得揪心的疼。
但是,即便再不愿意他又能做什么呢?
人生在有的时候真是很无力呀!
一直默坐了近一个时辰之后,唐成才拉绳叫进了杂役,命他传话给钱三疤即刻派公差前往白阳镇及龙门草原请天成军都尉和图也卓过来议事。
即便现在心中沮丧到了极点,但骨子里的倔强与韧劲却决定了唐成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即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也要在今天把能做的该做的事情都给做了。
这些或许都是徒劳,但至少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第二百六十九章 既然你们都不说,那就按我的来
向杂役交代完自己的吩咐之后,唐成摆了摆手,随后被杂役从外面轻轻关上门的公事房内重又陷入了一片静默。
尽管面前的书案上堆积着好几本文卷,唐成也没心思去瞅它一眼,现在的他再没了半点工作狂的样子,整个人只是松松垮垮的坐着,似乎什么都在想,却实实在在又没具体的想着什么。
虽然该做的事情依然要做,但这还并不足以将唐成从无边的沮丧中拯救出来,他的身心现在纯乎是空荡荡的一片,流云飞絮般的神思流动之中甚至多次出现了穿越前最后那段日子的回忆。
那段关于对人生的绝望,关于生命本身无意义的回忆,恍然之间,时刻三年,跨越一千三百年的时空之后,唐成再次真实的重温了一个虚无主义者的感受,理想的死亡,绝望后那一片空的让人窒息的心境。
人生的天空全被重铅似的阴云笼罩着,即便是最细小的光明也无法穿透这厚厚的乌云,没有希望,理想早已死亡,你能清晰地感受到无助的自己掉进了一个冷寒刺骨的冰窖,冰水正一寸寸漫过你的脚,漫过腿,漫过腰,无力挣扎,甚至绝望的你也不想再挣扎——一切注定了都只是徒劳,那就等着吧,等着冰水漫过头顶的那一刻……
这就是虚无主义者最真实的感受——绝望的无力无助的沉沦!
“咚咚咚”的急促敲门声将唐成从往昔的感受中拽了出来,大口的喘息了几下后,唐成坐正了身子,不用问他也知道,如今县衙里能以这样的力度和频度敲他公事房门的除了张相文就没别人。
“进来”,不知道是不是这两年多来的习惯养成,即便唐成的心情差到这个地步,当他坐在公事房里见人时,不管是言语还是坐姿表情都在瞬间调整成了素来的沉稳样子。
张相文一把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天气慢慢的热起来,显然他在来此之前也忙碌的不堪,是以微微泛红的脸上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快步走到唐成书案前,张相文二话没说先把唐成的茶盏端过来猛灌了一气儿,仰着脖子大口灌完舒服的吐出一口气后,这才将手中捏着的那份文书放了下来,“这是吏部与政事堂联署的紧急公文,没走驿传,是由边军的急脚递刚刚送达的,大哥你看看到底是啥事弄出这么大阵仗?”。
张相文来的急,说话急,甚至就连他平复小跑后体力的呼吸声也急,总而言之,他的这种急促与那张微红的年轻的脸,以及额头上的细密汗珠都在毫无掩饰的张扬出勃勃生机,看着这个只论年龄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二弟,唐成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活力。
“你如今也是吏部备档的八品县尉了,还这么毛毛躁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唐成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张相文闻言也不辩驳,一如过去在山南东道那样死皮赖脸的笑着将公文塞到了唐成手中。
拆开火漆取出公文,上面写的事情却简单,政事堂解除了对流官村里孔珪等人的流贬。吏部要调他们回京听用,龙门县衙监管任务一并解除的同时,就是要将此消息通知到本人,并预支一路所需费用将他们妥当的送上南归之路,除此之外还要照拂好随后还京的孔珪等人家属。
当日给李隆基那封信总算没白写,孔珪这些人的事情至此已尘埃落定了!唐成看完后随手将公文递给了张相文。
张相文来的时间短还不知道孔珪等人的来历,接过公文看完后讶然道:“这些人什么来头儿,居然能惊动政事堂?”。
“这事交给你办,你要亲自去流官村”,唐成摆摆手示意正要问话的张相文听他说完,“你拿这份公文去找杨先生就什么都知道了,记好,对这些人不能有半点怠慢,尤其是礼数上更是疏忽,争取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将来有你的好处。报喜宜趁早,你这就去吧!”。
“行,我一定按你说的把他们伺候的舒舒服服”,一到唐成面前的时候,张相文就再也正经不起来了,涎着脸嘿嘿一笑后转身就走,待走到门口时这厮突又转身过来道:“大哥,我瞅着你脸上的气色不大好,要是累了就回后衙歇歇,你是一县之尊,就算偶尔旷旷公事,谁还敢跟你较真儿不成?”。
张相文走后,唐成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猛然间毫无征兆的抬手拍在了那份公文的封笺封套上,“天塌不下来,再倒霉也总有好消息!”,自语着的同时就见他反手一巴掌重重的抽在了自己脸上,“去他妈的虚无主义!”。
……
因为这份紧急公文,张亮延后了自己动身的时间,现如今既有与孔珪等人同行的机会他又怎么会放过,朝夕相处几千里路啊,那能说多少话?
此后几天唐成放下一切衙务专忙起这件事情来,小到调集县城里最好的裁缝婆子准备做衣服,召集郎中等孔珪等人到后集中检查一次身体;大到远行马车,以及马车中各样什物的准备,事无巨细唐成皆是亲手安排。当那十几辆外表看来再普通不过的马车准备妥当时,张相文也将流官村等人迎到了县城。
随后的事情实不用多说,总而言之对于唐成的一切安排这些个枯木逢春的流官们实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他们想到的唐成想到了,他们没想到的唐成也想到了,包括他们的远行,包括暂时不能一起同行的家属安排,更难得的是这个唐成办出来的事情实在很对这些读书人的胃口,一切舒舒服服却又一点都不张扬,即便他做了这么多事,面对着他时依然能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
细数这几年不堪回首的龙门贬官岁月,他们好的记忆不多,而眼前这个唐成无疑就是最好的一个。
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龙门县南城门外,十里长亭。
专为送别而建的长亭内,孔珪等人把盏静听着歌伎的唱词。
唐人送别时只要条件尚可的均会召来歌伎长歌伴饮以为送行,只不过通常的送别之辞不是离愁别绪便是殷殷寄语,听得多了未免俗烂。眼前这伎家之所以能将孔珪也吸引的凝神而听,却不在于她的容貌,尽管她的容貌实实在在称得上是倾城绝色。
吸引孔珪等人的是她绝美的歌艺,更是这首前所未闻的送别辞。
时值夏日,万物萌绿,十里离亭掩映在一片山清水秀之中只有说不出的画意,离亭正中身姿曼妙的七织一改往日的婉转歌喉,倾尽心胸的唱出了沉郁豪放之辞: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随着七织的慨声长歌,孔珪等人的思绪油然从眼前的离亭宴饮中生发开去,数年以来的经历不可抑制的重回心头一一闪现,贬官前显赫的仕宦,金樽清酒斗十千的生活;一朝祸从天降千里远贬后停杯投箸不能食的茫然;过去两年多里无数个凄凉夜晚想起昔日的一切时,又是怎样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绝望!一次次回顾起已然走过的人生和仕宦生涯时,又有着多少行路难,行路难的感慨!宦海风波恶,做人难,做一个官人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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