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叶子
“犯贱!”,心底自骂了一句,唐成顺手将官印抛回公案上后仰头看了看屋梁。
挂印而去,那这官印到底是该挂在这间公事房里还是该挂在前面的公堂大梁上?这也是个技术活儿啊,没个指导万一挂错了真得让人笑话死。
正在唐成心思走歪想到这里时,公事房门又被人敲响了。
一听到这敲门声,唐成刚才分明已经平静下来的心情蓦然又起了急躁,“谁?”。
兰草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老爷和老夫人有急事召大官人过去”。
自打在金州以来,唐张氏两口子就从没因为家事在上衙时间找过他,几年里这还是第一回,反常的事情总是容易让人紧张,闻言唐成再没心思想这官印该挂那儿的问题,几步拉开公事房的门后甚至都没向兰草问话便已迈步往后衙疾行而去。
公事房门打开后,本欲跟着唐成回后衙的兰草向屋里偶一望去后脸色顿时一变,最终当她走进房里小心翼翼的捧起那袭踩满了灰黑脚印的官衣时,脸上已是雪白一片。
唐成这时候也没心思顾及兰草跟上来没有,一口气到了后衙便直奔唐张氏两口子住的房间,进房之后见他二人并没什么异常,旁边榻上的小猫蛋儿也是好好儿的后,吊着的心这才安放下来。
“吓死我了,爹,娘,你们有啥事找我这么急?”。
“前后衙就几步路,你跑啥呀!”,唐张氏起身给唐成倒了一盏茶水,边递过来边笑眯眯地问道:“成,刚听前衙里传出的消息说你又升官了?听说还是个六品,这六品到底是多大的官儿?”。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不走了及故人的认输
唐张氏问到唐成升官的事情时一边的唐栓虽没有说话,但注意力却全在这边。
“娘,你叫我回来就为问这事?”,唐成真是无语得很,不过这倒也是个把刚才的决定说出来的好机会,“吏部是来了公文要升我为六品官儿,不过我不打算干了”。
“什么?”,闻言太过吃惊的唐张氏猛然从坐榻上站了起来,唐栓正揽着小猫蛋儿的手也陡然僵在了半空中。
唐成上前两步扶着唐张氏重新坐下,手上顺势将猫蛋儿抱进怀里后,将此次升官的前后经过和风险一一说了个清楚。
唐栓两人那里知道官场上的这些猫腻?向来只以为升官肯定就是好事,此番听唐成一说当真是脸色发白,唐张氏目瞪口呆的听完后双手合十连连念佛不已,嘴里碎碎念道:“不去的好,不去的好!”。
与浑家的表现比起来,同样一脸惊异的唐栓脸上多了几分黯然,年来保养的细嫩多了的手指在头上使劲挠着,“成,你这要不去饶乐,朝廷不会治你的罪吧?”。
“太平年月里要当官不容易,辞官还有什么难的?”,轻轻与女儿磨着额头的唐成笑答道:“任那一朝天子坐明堂也没有不让人辞官的道理,走一个人就空一个缺出来,吏部的老爷们该是求之不得”。
“这就好”,闻言唐栓舒了一口气,从头上收回手来沉声道:“我跟你娘没什么用场,成你是读过大书经见过大世面的,这么大的事儿终究还是要靠你自己拿主意,不管你最后怎么定,爹就说一句,只要我跟你娘这两双手还在,只要家里的地还在,你就别怕饿了肚子”。
唐栓的话朴实到了极处,但正是这朴实到极点的话听得唐成心中一热,有这样的家人倾尽全力的支持,即便遭遇到再大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
“嗯”,唐成没再多说什么,抱着小猫蛋儿使劲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决定辞官,唐张氏便派丫头将李英纨及兰草叫了过来,一并打发了下人往东谷去唤回郑凌意,一家人凑在一起商量返程的事情。
说到这个话题唐成实在是内疚得很,家人们千里迢迢从山南东道过来没消停几个月就又要辛辛苦苦的赶回程,一年里有半年时间都在路上赶,这份辛苦自不必说,更别提女儿小猫蛋儿仅仅才一岁多,而算算时令,即便就这几天里紧赶着动身上路,在路上的大多数时间也避不过冬天去。
唐成有心过了这个冬天等明年开春儿之后再往回赶,却又实在不放心龙门的局势,看今天吏部公文里备注上的说明,朝廷在下月初一就将重申太宗皇帝“海内如一”的旧诏,这道诏书就将是引爆饶乐局势的导火线,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呆在这里委实太不安全。
家庭会议之时,唐成一方面为家人风雨兼程的辛苦内疚、心疼;另一方面想着就要走时,心底最深处那股子苦苦涩涩的感觉总会不期然的翻涌上来,且越来越强烈。
就在一家人计议的差不多了的时候,丫头忽来报说阿史德支在外请见,唐成自然知道他来的目的,一声深长的叹息后走了出去。
“大人要走?”,阿史德支甚至都等不急到书房,一见到唐成出来便在内衙门口追问了出来。
见唐成点了点头,阿史德支眼里最后的一点期望也没了,整个人就如同破了口子的气球般委顿下来,“我这四万多族人刚刚迁居过来……还有城外那大市场……大人怎么就要走,大人……怎么能走?”。
阿史德支的表情和言语直让唐成心中的内疚愈甚,不管是大市场的投入还是数万九姓胡的迁居,虽然这是交易的一部分,但这些人毕竟是处于对他的信任才毅然走出这一步的,此前饶乐局势已坏而九姓胡并未停止迁居的步伐就更是如此,此刻眼见着龙门有池鱼之危时自己却拔脚先走,这……。
“不是我想走,吏部来了公文……”,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了,心绪沉重的唐成上前一步拍了拍阿史德支的肩膀,“到这个时候我也不瞒你了,吏部指定接手县衙事务的张县尉乃是我的结拜兄弟,他抚政治政之策与某一脉相承,不拘是大市场还是那些个迁居过来的九姓胡,只要是某当日答应之事县衙定无更易,于这一节上诸位尽可放心!”。
“如今也只能如此了”,阿史德支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轻松多少,低声叹道:“现在的龙门实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张县尉虽则聪颖,但毕竟年轻,来的时间又短,当此之时大人再一走……”,言至此处,阿史德支摇了摇头不再多说,随即急于向族人通报消息的他坚拒了唐成书房看茶的邀请转身去了。
唐成目送着阿史德支急匆匆的身影去远,又看着一脸沉重之色的郑凌意快步而来,身子动也没动。
“夫君,外面传言你升官要走的事情可是真的?”。
“要走是真的”,唐成落寞的一笑,心底那苦涩的感觉越发翻涌的厉害,“不过却不是升官儿,而是挂印辞官”。
听唐成简短说完事情的原委后,郑凌意那声幽长的叹息让人心酸不已,一时间夫妻两人谁也不想说话,谁也不想回内衙,便这么无言的并肩站着,默默的看着前方那片他们为之劳碌了许久的县衙。
良久之后,看着前方的郑凌意幽幽的开了口,“走之前夫君抽空再到东谷看看吧,梯子田已经修好了,从山脚到山顶一块块儿整齐的平田跟用刀切出来的一样,每面坡都是这样,一面连着一面,一眼都望不到头儿!夫君你知道庄户们私下里都管这田叫什么?”。
“成田!”,不等唐成回答,郑凌意已自用梦呓般的幽幽语调先说了出来,“用的是夫君你的名字!这些成田和那一架架水车,还有山坡下已建的七七八八的房舍放在一起,赶上薄暮晚霞的时候,就是再好的国手画师也画不出那等的美景来!可惜这等人间桃花源咱们竟看不到它正式建成……”,说到这里时,郑凌意满是忧伤的语调中已有了哽咽之意,“夫君,你说……饶乐的战火会烧到东谷吗,啊?”。
“那梯田都是用石头砌的,就是真烧了也不怕”,即便是唐成拼命的往好处想往好处说以安慰郑凌意,同时也是安慰自己,但他脑海中却不可遏止的出现了东谷一片大火的场面,一架架簇新的水车在烈焰中焚为灰烬,一座座刚刚修好的房子在火焰中轰然倒塌,脑子里翻涌着这些画面时,唐成心中的苦涩翻涌若非强力压制,早已沸腾的撕破胸膛冲出来,“饶乐奚是游牧民族,他们要田地也没用”。
“这就好,这就好……”,虽然时令已是夏日,郑凌意却不堪寒冷似的往唐成肩膀上紧紧靠过去。
内衙门口毕竟不是久呆之地,然而就在唐成拥住意气消沉的郑凌意正往里边走时,身后一个差役急急忙忙的追过来,人还在大老远就已开口叫道:“县尊大人,衙门口有大量百姓聚集,赵县尉请大人速到衙门口”。
当唐成急步匆匆的赶到县衙门口时,衙门前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就这仍有许多百姓从四下里往这边赶,人群里嚣杂喧闹,说的却是同一个话题。
唐成一出现,守在衙门口台阶上的差役们悄然长出了一口气退往两边,阶下的人群也由前到后慢慢安静下来。
“唐大人,你不能走啊!”,不知人群里谁先开的口,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迅即被燃爆了,一时间“不能走”的呼喊声响彻长街;同样不知道是谁率先拜倒在地,衙门前的人群就像六月里被大风吹过的麦田一浪赶着一浪的齐刷刷倒了下去。
数百千人齐俯首,只为一个理由,他们要留住唐成,要为自己,为龙门留住这个几十年不遇的好官,尤其是在当前饶乐局势传言纷纷人心难定的时候,他们更是要留住全县人的主心骨。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人群全都跪在地上用无比殷切的眼神看着你,嘴里不断呼喊着不能走,无论后世还是穿越之后,唐成从不曾经见过这样的场面,即便他在后世的电视剧中偶一见到这样的镜头时必然要嗤之以鼻的骂一句脑残狗血,但此时自己真正遭遇时,还是被彻底的震撼和感动了。
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强烈心理满足,由此催生出的是感情与责任,此前想到要走时本就苦涩烦乱的心绪在经过了如此的催化剂之后,唐成自上任以来在人前一直敛藏着情绪再也绷不住了,沙哑着的喉咙还没蹦出一个字儿,发红的双眼里已有两滴涩泪窜出。
饶是唐成闭眼的快,也没能收住这两滴溢出的泪水,阶下本就惶惶的百姓们那堪这样的场面,看着素来沉稳的县尊大人真情流露,眼落涩泪,先是那些孩子和妇人忍不住的哭了出来,继而许多汉子也忍不住低下头掩藏住发红的眼圈儿,从唐成出来到现在未发一言,衙门前已是哭声一片,整个场面哀痛无比。
正在台阶上的唐成紧闭双眼极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时,靠前的人群里几个白发苍苍的耆老被其他的百姓促推着站起身走上前来。
几个老人中年级最大的一个颤颤巍巍的到了阶下后,推开身边人的搀扶哆哆嗦嗦的拜下身去,“自大人上任以来,实以父母之心善待龙门子民,近年余以来县政清明,百姓安居、生业繁盛,若以县尊大人于我龙门百姓之恩惠,今日便是送上十面、百面德政碑亦不足以表达我等感激之情。然则此时不见一面德政碑,实因子民们万万舍不得大人”。
费尽力气说完这几句话后,那老人颤巍巍站起身上了台阶后再次拜倒在唐成面前,枯瘦的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靴子,“大人,留下吧!”,言未毕,这白发苍苍的老人已是涕泪横流,与此同时,其他几位老人也都拜倒下去,十多只手都抓在唐成的薄底官靴上,“大人,留下来吧!”。
这幕一出,阶下百姓群中的哭声愈发的大了,许多人竟是用怒吼一般的语调跟着老人们一起喊道:“大人,留下来吧!”,其声之大,整个长街都嗡嗡回响。
到了这个时候,别说那些个公差们再也忍不住的低头悄悄揩抹眼角,唐成刚刚收摄起的情绪如同溃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行行浊泪从紧闭的眼角处一串串不受控制的滑落流出。
现在的他只觉得心里一团火似的东西不断膨胀上涌,紧紧的堵在了喉咙口儿,鼻子里更是酸的难受,实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便在这时,钱三疤从阶下的人群里艰难的走了上来,因唐成被那些老人围着他也靠近不得,只能在隔着几步远的地方道:“大人要走的消息传到东谷了,万余庄户们现正在成群结队往这边赶,这些人太多……大人看要不要放他们进城?”。
“龙门百姓要进龙门县城乃是天经地义之事,钱总捕你速去找城门监,请他将手下三百镇军兄弟都调出来沿途沿街布防以维持人群秩序”,涩涩的说完,唐成反手抹去脸上冰冷的眼泪后俯身去扶老人们起身。
“不走了,不走了!”,唐成将那年纪最长的老人扶起来后,直视着他那双婆娑浑浊的泪眼郑重声道:“本官定当竭尽全力以保龙门安全”。
那老人并不明白唐成话里的真正意思,但“不走了”三个字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当下便欲再次拜倒为谢,被唐成强拉住后这因喜流泪的老人转过头去竭尽全力的说了一声,“县尊大人不走了!”。
这句话在极快的时间里传遍了整个衙门口阶梯下的人群,哭声未尽震天的欢呼声已随即响起。
唐成拱手向阶下连行了四个团礼后,欢呼声才慢慢的小下来。
“本县尚有紧急公务处理,列位便请回吧,你们几个过来,好生将列位耆老送回家”,招来一边的公差吩咐完毕后,唐成再次向老人及阶下的百姓们行了一个团礼后,转身回衙而去。
“大哥,做官做到你这地步,真值了!”。
看着跟上来的张相文双眼发红,唐成特意嘱咐道:“今日有这场面就说明我此前在龙门推行的这些政令有可取之处,你接手县政之后短期之内还是不要大变的好……”。
唐成正自说到这里时,蓦然便听身后有一人朗声叫着他的字,“唐无缺!”。
自打唐成抵任龙门县令以来,在外面谁不要尊他一声“大人”,就连张相文在人前也不例外,是以这声大庭广众之下的呼喊听来份外特别,唐张两人应声停步转过头来时,便见着衙前阶下正站着一个面如冠玉、白衣胜雪的儒服士子。
一见着这人,张相文顿时嘟囔出口,“柳随风!他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自打刚才说出那句“不走了”之后,唐成此前心底的苦涩与烦躁顿时一扫而空,虽则前途艰难甚或有性命之虞,但对此时的他而言,这不过是愈发激起他的斗志罢了。
乍然之间解了心中枷锁,又在这千里之外突遇故交,于唐成而言实在是意外之喜,当下也不理会张相文的嘟囔,满脸笑容的快步而出,走到柳随风身边后便狠狠在他肩头擂了一拳,“好你个柳无涯,什么时候到的龙门,竟不来寻我?”。
听柳随风在县衙门前随意呼喝县尊大人的官讳,他身边许多正自散去的百姓猛的停住了脚步对其怒目而视,这些人一边瞪着他一边看着衙门里面的唐成,只要县尊大人一个脸色不对,柳随风必定逃不过一顿群殴胖揍。
及至见县尊大人对这人如此亲热之后,百姓们这才收了怒色,只是却不肯就走也不靠前的在四周里围起了圈子,此时他们再看柳无涯时的眼神儿就不一样了,看看这长相,看看这气度,听听这名字,啧啧,龙交龙,凤交凤,老鼠交的朋友会打洞,果然不愧是县尊大人的好友!
故人相见的私事却被人这样围着看毕竟别扭,唐成问完之后,侧身引手道:“走,内衙书房说话”。
经年不见的柳随风却是半点没变,依旧是那般骄傲的目无余子,虽被众人围观也没有半点不自然,边往里走边含笑道:“我三日之前便已到了龙门”。
“噢!”,直到此时唐成才猛然想起来柳随风在这个时候出现,那刚才自己人前落泪的场面岂非全被他看到了?
一念至此,唐成心里颇是别扭,“刚才我出来的时候怎么没见到你?”。
似是知道唐成的心思一般,柳随风闻言后莞尔一笑,“某适才站在对面的树后,明府大人自然见不到我。若非是见着适才那一幕,某也不会呼名相见”。
言至此处,柳随风蓦然停了步子收起脸上的笑容向唐成正色拱手行了一礼,“三载以来某常怀与汝争胜之心,直至今日,直至适才,才说的出一个输字,且输的是心服口服!”。
第二百七十三章 这就算到饶乐了
这就是柳随风,从不掩饰自己想法的柳随风,该说的想说的时候他一定会说,秉心而行而不受身边环境的束缚,你可以不喜欢他,却不能不承认他的坦荡。这一点唐成做不到,但正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才会愈发欣赏他这一点,说起来两人并没有太多的交情,但唐成不讨厌他甚至还有些好感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虽然现在还没有进入盛唐,但唐成一直觉得柳随风身上有着一股属于盛唐的气质,不管是这份襟怀坦荡的率真,甚或是他那颇遭人诟病的恃才傲物都是如此。
眼瞅着在衙门口的众目睽睽之下柳随风正儿八经的来了这么一出儿,唐成真还有些别扭的,拱拱手还了一礼,“无涯兄谬赞了,走,里边说话!”。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于这一节上柳某还不屑于做伪饰之词”,往里走着的柳随风路过张相文身边时竟连一声招呼都没打的混若未见,只是偏着头对唐成道:“不过来日方长,某自当再与无缺一较短长”。
张相文最见不得的就是柳随风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此番又遭轻视当下便冷冷一笑道:“败军之将还有什么脸面说这话!你凭什么跟我大哥比?笑话!”。
闻言,柳随风只是一笑而已,不仅没有反唇相讥,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浑似没听到张相文的言语一样。
见他如此,张相文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懒得再答理这人事不知的狂生。
大家都是同乡,昔年更有同窗之谊,在这数千里之外见面竟然弄成这个样子,眼前这场面实在让唐成无语得很,虽然表现形式不同,但这两人从骨子里来说都是很骄傲的人,在这事上他既不好说话,说了只怕也改变不了什么。
算了,就不操这闲心了,他俩的事情让他俩自己解决吧。
苦笑着摇摇头后,唐成边领着柳随风往里走,嘴里终究还是说出了今年科举的话题。
张相文刚来龙门时,兄弟两人秉烛夜谈之中他就颇为幸灾乐祸的说到了柳随风下第的事情,科考之前在太平公主亲自主持的三次文会中皆是柳随风独占鳌头,在所有应考士子中风头之劲实不做第二人想,当时士林中皆已将其视为进士科头名的当然人选,就连张亮也是这般对唐成说的,孰料金榜一张之后却是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柳随风别说高中头名状元,就连最后一名都没混上,居然就此名落孙山了。
柳随风的这个结果并不出唐成意料,去年在长安时他也是亲身经历过太平公主召见的,虽然最终没进那间汤池,却已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太平在私生活上的放荡,柳随风毕竟没让人失望,诚如他当日在张亮面前预测的那样,即便在权势富贵面前柳随风依旧坚持了自己的骄傲。
听唐成说到这个,柳随风眉宇间终究还是有了一抹黯然之色,不过这也仅仅是一闪而逝,“失意固然难免,但某毕竟年纪尚轻,自国朝科举定制以来一科便中的能有几人?某早有漫游天下之心,惜之久未成行,倒是借着这次夙愿得偿,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唐朝的读书人有漫游的习俗,有的是在参加科举前,有的是在科举失意之后,漫游时的地方选择也有很多人喜欢到边关游历,譬如盛唐著名边塞诗人的高适、王昌龄、王之涣都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却没想到柳随风居然也有着同样的心思。
唐成提到这个话题原有安慰他的想法,但既见他想的这么开,本已准备好的话反倒不必说了,一笑道:“无涯兄豁达”。
说话之间两人已到了唐成书房,小厮献茶坐定之后,柳随风手捧茶盏问道:“这两日龙门城中热议的便是无缺升官转调之事,却不知这番要高升到何处?”。
刚才衙门口的激动过后,此时再提到这个话题唐成也是一脑门子的官司,平日里别人多以少年老成夸奖于他,他也常以此自勉,毕竟官场里容不得太多的意气用事,往往越老成的人走的也越远。孰料三年苦修的道行却在今朝毁于一旦,他不仅冲动用事了一回,而且还冲动到在数百千人面前泪流满面。
归根结底还是道行不够,距离官场至高修行的“无情,无义,无脸”相去甚远,而从今天冲动时的心理感受来看,他或许是永远也无法修炼到最高境界了。
摇了摇头,唐成端起茶盏小呷了一口,“饶乐都督府司马”。
“饶乐?”,听到这两个字儿后柳随风却是一脸的惊喜,捧着茶盏陡然站起身来,“无缺,某随你一起去”。
唐成怎么也想不到柳随风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太过惊讶之下刚刚喝下的那口茶水猛的呛进了喉管,引得好一阵咳嗽。
“这事开不得玩笑”,连着又咳了好几声之后唐成总算把气儿理顺了,放下茶盏摆手道:“饶乐局势危殆,你便是要去也不能在这个时候”。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若非饶乐如此局势,某又何必要去?”,柳随风吟诵着初唐四杰杨炯《从军行》中的名句,神情毅然,语气坚决,根本不给唐成拒绝的余地。
……
朝廷在下月初就将重申“海内如一”的旧诏,这既是引爆饶乐局势的导火索,也是最后的时间节点。唐成既已决定前往龙门赴任,便不敢再有半点时间上的耽搁,送走柳随风的此后两天,他便在不断的伏案写信及与人约谈中度过。
第一封信自然是写往京里东宫的,在这封信中唐成丝毫没提自己任命安排上的不满,说的都是他走后龙门县衙的人事布置,他的要求有两个,一是张相文正式接替龙门县令,二是贾旭由吏到官接任空缺出的县尉一职。
龙门荒僻,虽说这一年来发展迅猛但吏部未必就知道,加之现在饶乐局势紧绷也未必就有人愿意来此任职,以李隆基东宫太子的身份要谋这两个职位当无问题。
这份信发出之后,唐成随即又给幽州大都督府呈送了一份公文,此外一并给天成军都尉贾子兴去了一封信。
唐成的第三封信是写往河北道观察使府的,这三份书信写完之后,他便开始了密集的约人谈话,贾旭、钱三疤、阿史德支等六胡商皆在他的约见范围内,而要论说话最多的却是张相文,连着两个晚上兄弟两人抵足而眠,唐成将其对龙门的规划,当前所推行诸般事务的理由,预期达到的效果,乃至有可能出现的问题及其今后一段时间他对龙门县政的想法毫无遗漏的一一说明。
龙门县不仅是其理想的践行地,更是他此次前往后饶乐后唯一有把握的依靠,实在容不得半点闪失,看着张相文凝神而听连连点头的模样,唐成甚是欣慰,现在想来去年年底张亮来时答应让张相文来此的回复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打虎亲兄弟,当日的一句笑谈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变成了现实。
外事、衙事都安排妥当后,唐成最后用心的便是家事了,自小桃来后这段时间一直处于放长假状态的来福被叫了过来,不过他这次被安排的任务却不是先期往饶乐打前站,而是被唐成派往了州城怀戎看房子、买房子,这些都办妥之后他将会同郑五郑七一起护送唐张氏等人并小桃一起移往怀戎居住。
这是唐成最大的后顾之忧,不管他对龙门的感情有多深,也不会任由家人还住在这里,怀戎处于锁阳关以里,便是饶乐的火烧的再大,还能烧过长城去?
但在安排家事时也遇到了两个问题,一是郑凌意颇不愿离开龙门,更准确的说是不愿意离开她倾注了极多心血的东谷;另一个则是七织那小妮子,龙门县教坊新楼阁的装饰正到紧要处,安禄山的健舞训练也进入了正轨,她也是说什么都不肯走。
唐成着眼于安危自然是反对她们的这种安排,但当二女几乎是不约而同的问到同一个问题时,却让他默然之间说不出话来,“夫君岂不知饶乐之危,然则又为何执意要去?”。
作为一个后世穿越过来的人,唐成很能理解女人同样也有事业上的追求,加之二女这一问实在犀利,他又不愿强逼她们,最终便只能将二人的安危托付给了张相文及钱三疤。
时不我待,一切都料理好了之后,唐成再无半点耽搁,第三日一早把小猫蛋儿亲的哇哇大哭后与唐张氏等人洒泪而别出城向北奔去。
此去跟着他的除了郑氏三兄弟里最老成的郑三之外,尚有一袭白衣的柳随风。
出城之后唐成干事时的那股子认真劲再次发作出来,一如前两次到白阳镇和晋阳一样,为赶时间他几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富家公子出身的柳随风也真是好样儿的,沿途竟没叫过一声苦一声累,愣是咬牙顶了下来,等三人到达与饶乐仅有一条界河之隔的龙门草原天成军驻地时早已是满脸风尘。
四千天成军与大约同等数量的龙门奚丁壮合兵一处,联营绵延数里看来极其壮观,唐成到后便直奔帅帐而去,沿途当值的军士虽不识得他,但一听郑三通报其姓名之后脸上的神色都不约而同亲近了不少。
看来还是利益的交换来的稳固啊,若非有龙门县城边西谷里的那些梯田,一个地方县令岂能让这些边军士卒乃至校尉们如此?
向通报后迎出来的校尉笑了笑,唐成掀开帐篷帘幕走了进去。
帅帐中空无一人,唐成等了一会儿后,才见贾子兴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边走手中边还系着便服上的布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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