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叶子
实实在在是如释重负啊,天知道在唐成走的这些日子里他们是怎么把这一副大场面给撑过来的。
刚才在路上时唐成已听杨缴简略的介绍过情况,是以此时也没跟贾旭多说,目光一扫马下人群后就看到了李农身上,“本县不过是病了几天,随后又往州衙跑着去要了一趟粮,这才几天没见李老哥你们就要走了?怎么,本官还有龙门县衙就这么不值得大家信任?还是大家根本就不想要这梯田?”。
听到这话,人群里的李农一张老脸臊的通红,想想县尊大人此前是怎么对他的,这个朴实的老庄户真恨不得脚底下立马就有条缝容他钻进去,“唐……唐大人……我糊涂……我……”,我了好一会儿,一脸红的李农竟是再说不下去了,而他身周那些被唐成看到的庄户也都低下了头。
唐成也没等他再说什么,在马上侧过身去高声道:“凌……夫人,从今天起,所有人的口粮减三成发放,什么时候他们把这些日子耽误的活儿补齐之后你再改回来”。
闻言,郑凌意脆声应道:“是”。
“嗯”,点点头后唐成目光向更远处看去,自然而然的就注意到了那稀稀疏疏的奚人牛车,跟前些天他没走之前比起来,现在奚人牛车的数量只怕连那时的五分之一都没有。
“老滑头”,恨声骂了一句后,唐成抬起手中马鞭比划了两下,距离李农等人不远处那个正停步看着他的奚人放下牛鼻绳走了过来。
唐成也没下马,等这奚人走近之后冷着脸道:“给你们族长带个话回去,妫州使君换了人,但这龙门县衙可还是姓唐,四天之内拉石头的牛车要是恢复不到前些日子的数量,图也族长可怪不得本官言而无信”。
目睹奚人喏喏而退后,唐成转过身沉声道:“怎么,这些日子还没歇够?”。
“都跟我走,上坡干活!”,人群里李农发了一声喊后,也不等别人便已当先转身往山坡上走去。
有他带头儿,愣了一下的庄户们转身撒丫子就往山坡上跑,这一小圈发生的事情迅即传开,很快,原本散聚在山谷中无心干活的庄户们就跟有人在后面用鞭子抽一样,人群滚滚的重新向各面山坡跑去。
看到这一幕,刚刚把气儿喘匀实的贾旭转身过去与杨缴交换了一个眼神,眼神一碰两人俱都是苦笑摇头,此前任他们好话说尽都安抚不住庄户们的心,县尊大人可好,不仅没一句好听的安抚话,还连刺带罚一起上,偏偏这些刚才聒噪不停的农人们还真就争先恐后的上了坡,哎,这人跟人哪真叫个没法比!做父母官的能到这个地步,那也真是没话说了。
李农他们转身走后,唐成也催动马蹄向前巡视,今天不比以前来的那些回,他总得让各面山坡上的庄户都能清清楚楚看到他才成,这才是安抚人心的最好手段。
杨缴见状也催马跟了上去,边并骑而行边开口道:“明府,阿史德支前些日子来过一趟,不过只在龙门客栈住了两天就走了,任我们这边怎么说都不肯多留”。
“走了?”,听到这个消息唐成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走就走吧,先生不必介怀。哼,此一时彼一时,有他主动回来求到咱们面前的时候!”。
第二百五十六章 衙门里的对与错
此前,随着州衙调查队伍的到来和唐成的离去,龙门县从上到下都笼罩在一片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氛之中,大家做起事情时都是心中惶惶没着没落,一时间流言喧嚣尘上,人人无心于事。
但所有这一切人心惶惶的混乱在唐成回衙之后就迅速的平定下来,甚至连一句安抚的话都没有,他只是板着脸说了几句差事上的事情后,便使人心安定,人人各知其职,各司其职,仅仅一天之后,各方局势便迅速稳定下来,一切又回到了走前的那种状态。
正是通过这件事情,通过这段时间前后状态的鲜明对比,唐成作为一县之尊的地位和影响力以一种近乎放大的方式被凸显出来,从县衙到县城,再到东谷里的庄户百姓们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个事实——现在的龙门县离不开唐县尊,否则的话什么事儿都别想干的成。
一个龙门,一个县衙,一个县令,一个声音。经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唐成接任县令之初定下的这一目标正在变成现实。
“不行,这些人必须从县衙中开革出去”,公事房内,唐成点着身前书案上的那份名单斩钉截铁道。
这份名单是由贾旭负责调查拟出的,听到唐成的话音儿里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他的脸色变了变,“当时情况特殊,他们都信了属下等散播的消息,以为大人是有重疾在身。再则毕竟是州衙里的人唤他们过去问话的,实话实说倒也算不得是他们的错,此外如今县衙的事情既多又繁,正是用人的时候,真要把这些人都开革了,一时之间难免不会乏人可用”,贾旭边说边不断给旁边坐着的杨缴使眼色,希望他能帮腔说上几句。
这份名单上所列的名字都是县衙中的公差或文吏,前些日子州衙下来调查时,这些人说了一些不太有利于龙门县衙的话,此时几人在讨论的就是对这些人的处理问题。
这些人里有不少是贾旭的属下,大家乡里乡亲的,加之平日又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说前些日子他们办差也都勤勉能当得起用,是以贾旭就有心把他们保下来,毕竟这一个开革可就是砸人一辈子饭碗的事情,且按着目前城中的情况来看,这些人真被开革的话,不仅要丢饭碗还得遭人耻笑。
贾旭示意的虽然厉害,但唐成却根本没给杨缴说话的机会,他的话音一落当即接上道:“满县衙里的人几乎都被州衙下来的人找去问过话,为什么别人就没说?这些人难倒不知道他们说出的话会对县衙不利?本官没说他们有错,但这样遭受一点压力就将县衙利益抛到一边的人本官决不再用,否则就是对其他那些差人吏员们的不公。此事不用再议论了,就按我说的办”。
眼见贾旭还要再说什么,公案后的唐成脸色一沉,“你要是怕得罪人,就直接跟他们说开革的决定是本官拿的主意”。
旁边坐着的杨缴悄悄伸出手去扯了扯贾旭背后的衣角,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
他们俩之间的这点小动作唐成看的清清楚楚,不过却没说破,“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处理。下面议议年关的事情,眼瞅着还有十多天就到年关了,东谷那边要不要放假,放的话放多少天都得有个章程”。
“明府的意思是?”,说话的是杨缴。
“若按我的意思不放假最好,既然是在做事就一门心思把事情做好,一个年节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唐成顺手从笔架上取了一支朱笔,在那份名单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红叉,一并批了开革两个血红的大字,“当然,我想的未必就对,杨先生和贾录事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就是”。
“某以为县令大人所说不妥”,杨缴一张嘴就让贾旭吃了一惊,刚才他还不让自己说话,怎么现在本人倒明着反对县尊大人的意见了,“思乡本就是人之常情,东谷百姓们离家的日子不短了,加之他们一走屋里留下的就只是些妇孺老弱,除了思乡就还有一层担忧挂念的意思在里边。年关又是一岁里最大的节日,素来就讲究合家团圆,要是这时候还不让他们回家,未免显得大人这个县令及县衙太不近人情,即便能强把人留下又有多少心思干活儿?与其这样倒不如放他们回去,大人若是怕耽误了东谷的进度,不妨把年假的日子给短些也就是了”。
“嗯”,唐成闻言未知可否,看向贾旭道:“贾录事,你是什么想法?”。
“属下以为杨先生所言甚是,这些日子以来衙门里的公差和文吏也辛苦得很了,正该乘着年关让他们好好休息一下,东谷那边不停的话,衙门里自然也放不了”。
“你二人所言有理,看来倒是本官考虑的不周啊,欲速则不达,我用心太急了”,唐成点点头后哈哈一笑道:“罢了,那就放吧。东谷那边嘛就劳烦先生据户曹名册算算这些个庄户们家人应得的赈粮数量,正好州衙这次下拨的赈粮也该到了,就让这些庄户们一并将他们家人的粮食带回去,可以跟图也卓打个招呼,他们的牛车不是也要回去?正好帮着把这些粮食捎上,毕竟是过年,庄户们在这边干了这么长时间总不好空着手回家,家里老人和浑家孩子都望着的”。
“大人这安排好,这本就是他们应得的粮食,但现在发下去,不仅本县年关稳定无虞,百姓们也必将感念大人及县衙,倒正是一举两得之事”。
“先生这话怎么听都像是本官在算计治下子民,用他们应得之物博取民心。哎,非常时期不得不如此啊”,此言一出引得三人都笑了,唐成边笑边道:“这几日先生就忙好这件事吧,东谷那边每天的粮食发放及安排还是交给凌意暂时接手。至于贾录事嘛,你也好好准备一下,此次年关放假之前,衙门中上下人等都发三个月的薪俸,前些日子都辛苦了,这回好好过个年”,言至此处,唐成特意伸手点了点公案上的名单,“这些人也发,有功赏功,有过罚过,功过之间还是要分清”。
“三个月的薪俸?”,听到唐成这话,杨缴与贾旭俱都一愣,这可是前所未闻之事啊,“大人,朝廷拨下的可就只有一个月俸禄,要是发三个月的话,那这两个月的缺口就得县衙自己想办法;此外这事未有朝廷章程可依,咱们真要这么做了的话,只怕……”。
“你放手去做就是,出了事情有我”,唐成笑着摆了摆手,“好了,现在大家的差事都清楚了,这就干活去吧,忙完这几天后年关再好生休息”。
两人出来后,贾旭扭头见离唐成的公事房远了,遂低声向杨缴问道:“先生刚才不让我说话,怎么转眼过去便又反对县尊大人的主意?”。
“怎么,还没想明白?”,杨缴浅笑声道:“这得看是什么事儿?我反对的是无关痛痒之事,而你一力力顶的却是涉及唐明府威权之事,这二者如何能比”。
路上走着倒也有时间,杨缴遂就把话说得通透,“经过这几天的事情你还没看明白,如今龙门县的稳定与各项事情的推进皆都寄托于唐明府的威权之上,明府又岂容别人损及他的威权?对上级衙门的问询据实而答,从道理上来说那些人是没错,但在衙门中像这样的事情本就不是能用对错衡量的,以龙门县如此浅薄的根基要推动如此大事,众志一心就是第一要义,这个一心是谁的心?”。
“唐大人?”。
“对呀,所以凡是衙门中不能与唐明府同一心思的,便是做的再对也是错。反之只要不触及于此,唐明府此人还是有容人纳言之量的,某适才让你不要再说正是缘自于此”,说完之后,杨缴沉吟着又提点了贾旭一句,“唐明府是个有大前途的人,贾旭你要跟着他奔一个前程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忘了这一点,否则……赏功罚过,这于唐明府而言可绝不仅仅只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
贾旭闻言悚然一惊,人已停住脚步向杨缴郑重的行了一礼,“谨受教!”。
……
唐成回衙那天在东谷说的话还真是很快就应验了,仅仅在他回来的五天之后,当日由杨缴如何挽留依旧决然而去的阿史德支就主动的找上了衙门。
听说他来了,唐成从公案后站起身向图也卓拱了拱手,“那就这么说定了,图也族长,合作愉快”。
“好说”,图也卓也是一脸的笑容,起身时还特意伸出一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唐成见状笑着点了点头。
唐成已经从牛祖德手上全盘接过了与龙门奚的贸易事务,正式成为垄断龙门奚所有出产的唯一经销商,作为对图也卓支持县政的回报,唐成答应给龙门奚出产的所有货物加价一成。
就不说闵潜,单是牛祖德又岂是省油的灯,此前他们依托着强大的行政权力其实已经将龙门奚货物的价格压得很低,图也卓一则是走大宗货物,再则也需要在政治上换得州衙的支持与庇护,是以也就答应了这价格,有这么个前提在,唐成就有了现在加价一成的空间。
从另一方面而言,那牛祖德在经营上就是个傻瓜,分明做的是垄断生意居然只有这么低的利润,他还真不如一头碰死算了。
将图也卓送到公事房外,唐成转身回来在公案后稳稳坐定后这才好整以暇的对那杂役道:“去,把阿史德支带进来”。
跟着杂役往唐成公事房中走去时,阿史德支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儿,想他上次见唐成时,走到哪儿不是他亲自陪同?现在可好,不说陪同的话,人都到县衙门口了也不见他来迎一下,居然就只打发了个杂役带路。
但是这心里的难受还就是说不出,怨谁呢?怪只怪自己太没眼力,或者说世事变化实在太出人意表,前趟来时看妫州州衙摆出的大清查架势,任谁想着的都是唐成得完蛋,哪承想唐成不仅没完蛋,反倒是查人的牛祖德完蛋了,如此以来当日执意要走的自己倒成了小人,生生要活受这冷遇。
见阿史德支进来,唐成只是略一拱手,也没什么寒暄,径直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道:“阿史德领队此来是为何事啊?”。
看着唐成那张板板正正的官腔脸,心底狠啐了一口的阿史德支只觉嘴里发苦,但他也不愧是走南闯北经见多的,尽管嘴里发苦脸上还是硬挤出了灿烂的笑容,“县令大人贵人多忘事,某正是为此前的约定而来”。
“噢”,唐成闻言沉吟了好一会儿后,这才“恍然”道:“对,是有此事,怎么,这事你已经有准主意了?”。
“是,当日告辞之后某就四处奔走联络了几位同族大贾,愿共同承担市集建设之事,至于条件嘛就按大人说的办,只要唐县令点头,这第一批粮食至迟五日内就可启运”。
阿史德支说的顺溜,唐成听着却有些失神,不对呀,他此前所提的条件居然一点没驳,这可不像九姓商胡做事的风格,事物反常必有妖异,想了想后,唐成几乎已可确定,阿史德支必然另有要求,他现在答应的越爽快,后面的要价该就越高。
随手把玩着那块温玉雕成的镇纸,等阿史德支说完之后,唐成沉吟了片刻后猛然一笑道:“说吧,你们还想要什么?”。
“大人明见万里”,阿史德支干干的一笑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等还有一个请求,便是希望龙门县能接纳我九姓胡族到此定居”。
一旦这句话说出口之后,阿史德支双眼就紧盯在唐成身上,随着唐成沉吟的时间越长,他的呼吸声也在不自知之中越来越重……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大生意与小丁男
原本是摆条件谈生意,阿史德支却奇峰突起的说到了九姓胡的定居问题,对于这个此前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的条件,唐成在最初的错愕之后,仔细思忖的却不是阿史德支这个要求能不能答应,他想得更多的是为什么这个九姓胡的商贾会提出这么个要求。
追根溯源,只有把根源上的问题想清楚想透彻之后才能做出最准确,或者说最有利于己方的决定。
深思许久,唐成对阿史德支突然提出的这个要求有了八个字的判断: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九姓胡的定居问题是个纯粹意义上的民政问题,本不是阿史德支这一介商贾应该操心的事;意料之中却在于因为九姓胡人尴尬的,无法在北方大地上被认同的族群身份,注定了他们对稳定定居地的寻找必将是锲而不舍的。
因为阿史德支提出的这个要求,唐成终于第一次认认真真的审视九姓胡人,审视的结果就是他赫然发现这个特殊的族群跟后世历史书中看到的犹太人极为相似。
“神之奴隶”的犹太人因为信仰上的差异在欧洲复杂的政治、经济和社会背景下不断被利用,近两千年的时间里这个种群始终在遭受着歧视、迫害以及杀戮,仅仅是在二战期间就有高达六百万的犹太人被种族灭绝。直到一九二二年一战结束有了自己的居住地之前,犹太人在任何一个国家和城市里都难以稳定的安居,他们盼望稳定不受歧视的生活盼望了两千年,也流浪了两千年。
大唐北地的九姓胡人与犹太人唯一的区别就在于犹太人是因为信仰使自己成了“异类”,九姓胡人却是因为血统背负了原罪,除此之外,他们那不断遭受歧视和颠沛流离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两样。
或许还有一点区别就是犹太人是靠宗教将分散在各国各个城市的族人连结在一起,而九姓胡人则主要是靠共同的谋生手段。身份决定了他们很难有固定的农田和牧场,从事商贾之事就几乎成为了这个族群最大的外在特征,以至于他们因此而有了另一个“九姓商胡”的称呼。那么在这样的族群里,大商贾的地位自然最高,若从这个特定的情况来考量的话,由阿史德支提出这么个要求也就是正常的了。
唐成长时间沉默的思考对于阿史德支来说就是最大的折磨,在刚才说出那个要求之后他一度非常的惊喜,毕竟唐成没有像过去许多个官员那样一听到这要求就当即色变拒绝,没拒绝就意味着有希望,这个希望对于九姓胡人,对于他到底有多重要,不是九姓胡出身的人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
跟锁阳关内那些成熟的县治比起来,龙门县很大,这就意味着有足够的土地来容纳九姓胡;除此之外现在的龙门县令是个很强势的人,强势到能降伏龙门奚、且连一州刺史都弄不翻他,这就意味着一旦九姓胡迁入的话他能有足够的能力压服可能存在的民意反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个龙门县令对待商贾之事的态度跟此前遇到过的所有官员都不同,他能主动联络商贾,他确确实实明白商贾之事的重要性,或者从谈判的老练程度上来看,他就是一个积年的商贾,这一点对以商为生的九姓胡人而言尤为重要。
综合以上几点,由唐成坐堂的龙门县就是九姓胡人在一次次失望后最合适追寻的新目标,只要能居中达成此事……仅仅是想想这个结果,阿史德支就觉得满身的鲜血都在沸腾的往脸上涌,这将是他一生中做的最大的一铺生意,一旦成功的话他就将成为拯救危难的英雄,被众多族人甚或还有后世子孙顶礼膜拜。
这些日子以来每每想到这里时,阿史德支脑海中总是会不期然浮现出唐人历史书中记载到的几个名字,子贡、吕不韦、范蠡……能把商贾之事做到他们那种境界才不枉走南闯北白辛苦了一辈子,小商谋财,大贾谋名,利随名走,跟这样不朽于身前身后的令名比起来,眼下这些钱粮的小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
期望越大就越怕失望,渴望的收获越多就越输不起,现在的阿史德支就是如此,而决定着他这铺平生最大生意成败的唐成却已经沉默得太久了,久到阿史德之的双手攥出了水,一颗心吊的马上都要喘不过气来。
公案后的唐成还在沉默,阿史德支却再也忍不住了,“大人……”,安静的公事房内,这声带着轻颤的呼叫是如此的干涩,恍若病入膏肓者临终前的呓语。
一直沉默着的唐成眼神瞥过阿史德支的脸后终于开了口,“阿史德领队,你真是给本官出了个大难题呀”,口中边为难的长声叹息,他边起身拎过茶瓯倒了一盏茶水递过去,“喝盏茶吧,杂居在各处的九姓胡有多少人?”。
听唐成问到这个,阿史德支正接着茶盏的手猛然一抖,浅浅盏内的茶水顿时漾起了一圈圈波动不休的涟漪,一如他的心情,“具体我也没个准数儿,约略着在二十万上下吧”。
“就是把龙门与饶乐算一起,整个奚人也不过六十余万,二十万……这实在太多了,本官便是准了你这要求也接不下来”。
唐成摇着头刚把这话说完,阿史德支当即就接过道:“都是拖家带口的,未必二十万人还能都过来?大人放心,至多四一之数而已”。
“好一个‘而已’”,唐成继续摇头道:“就按阿史德领队所说的四一之数计,那也是五万人上下,龙门县现在也不过就是这么个数儿,这等于生生又多了一个县治出来……”。
唐成边说边站起身从公案上端过自己的茶盏,添满水后依旧在阿史德支身边坐了,小口的呷着茶水继续道:“一家一户的安置,户籍的编订,赋税的征收,地方理盗的安排,还有官司诉讼及刑断之事,这五万人要多出多少事儿来,那一件又是容易的?”。
阿史德支听到唐成开始叫苦后,不仅没有沮丧慌忙,反倒是心下一阵狂喜,作为一个走南闯北的积年老商贾,他比谁都明白凡是大宗的生意总是免不得要先从叫苦开始的,否则后面还怎么抬价?
在这个事情上,心急火燎的阿史德支实在没那个耐性来弯弯绕,他也害怕在绕的过程中一下把生意给谈崩了,这铺生意对他而言实在太重要,重要到根本就崩不起。
“一切有劳大人了”,阿史德支放下手中的茶盏,两只豹眼紧紧盯着唐成,“只要能成就此事,大人但有所命某绝不敢辞”。
“你这是在逼我,不过本官倒还就是喜欢你这股爽快劲儿”,说这话的时候,唐成一脸难色的苦笑摇头不已,“罢了,本官就舍了一身剐把这事儿应承下来!毕竟都是天可汗的子民,本官实也不忍九姓胡人不得安居。然则兹事体大,阿史德领队一个人怕是应承不起”。
“这是涉及全族的大事,某一人自然难以决定,不过大人但可放心,本族在北方各地的主事人我倒都能说得上话,此事自可找他们商议。唐县令有话便请直言就是”。
“好,爽快”,唐成放下茶盏就从胡凳上站了起来,负手于后边在公事房内踱步边道:“只要人数是在五万以内,愿意来龙门定居的九姓胡人本县都接了,但是这却有一个条件”。
“大人请讲”。
“家无恒产的贫户本县暂不能接收,龙门瘠贫,这怨不得本官心狠。此外凡是来龙门之人五年内不得与龙门原有百姓有土地买卖之事,真要想要的话可以到前边东院司田曹申购山坡修造梯田,县衙逢十抽一,与唐人百姓一视同仁;其三,定居本县的九姓胡人在赋税上需多承担两成,男十五,女十三以上皆在其列按人头点算,这一点也约以五年,五年之后租庸调三项税赋与龙门百姓相同。本官所说的这三点,阿史德领队可有什么异议?”。
听到这条件,阿史德支满嘴发苦,“大人规定了这么多,却不知能给些什么?”。
“遍数北地州县,有哪一个衙门允许五千人以上的九姓胡人聚居?但在龙门就可以!且本县准尔等在聚居地内自选里正,县衙中也将招募九姓胡人出身的公差和吏员专管聚集地事务,总而言之,本官能给尔等的是一个安全的环境,不用担心衙门歧视和随意盘剥的环境”,言至此处,踱步到阿史德支身前的唐成特意俯下身子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道:“最重要的是,本官能给尔等龙门奚货物的独家经营权,以后凡龙门奚以及经由龙门奚南来的饶乐草原出产均由尔等手中售出”。
“什么?”,阿史德支猛的从座位上弹起,“大人此言当真?”。
“不仅如此,本官还可奉赠一条,凡是持有龙门县衙开具‘过所’的九姓胡商,其商队过处,不管是天成军负责的锁阳关还是河北道各州县城门关隘,除了户部定规的正税之外,再不会让尔等多花一文钱”,端起小几上已经冷下来的茶水小饮一口后,唐成微微一笑道:“单此一条每年就能给尔等省下多少沿途打点的费用?这个账不用本官再来算吧”。
“此言当真?”,这一刻,除了这个阿史德支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绝无虚言”,这个时候,即便是已经凉下来的茶水唐成依旧喝的有滋有味,脸上表情也是笑眯眯的,“本官能给的都已经说清楚了,至于你们能给什么……阿史德领队这就尽快回去找人商议吧,总得尔等的诚意令龙门县衙满意之后,才好接着做后面的事情”。
阿史德支来的时候是被一个小厮领进的,就为了这个心里当时还真有些不是滋味儿,然则现在由唐成亲陪着送出衙时,他反倒想不到这上面来了。
阿史德支心神恍惚的时候,唐成却是一副轻松的好心情,若是不出大意外的话,今天又算是解决了一个大问题。早在前些日子到晋阳之前他就曾仔细琢磨过牛祖德经营方式上的弊端,别的不说,只是牛家商队这一条就足以让他嗤之以鼻。
或许是囿于经营理念的局限,又或者牛祖德根本就是小心眼怕人从中捞了钱,在跟龙门奚的贸易之中从进货到运输然后再到最后的出货都被他的牛家商队紧紧把持住了,如此以来看似最终的出货价高,但他却没想到要养这么一支庞大的商队又需要多少花销。
即便是在运输与交通手段很发达的后世,对于那些大的制造业公司来说物流也是一笔很大的花销,更别说现在这唐朝了。一支几乎到覆盖河北道全境的商队光是人头费一天就要开支多少,这还不算牲口的添置及草料等各项杂支,更别说这个过程中经手人捞走的好处了。
不管怎么算,养活这支牛家商队的费用都绝不止总利润的两成,这也是唐成当日敢在闵赫面前开价的底气所在。
自打接盘这个生意之后,他就压根儿没想过要自己搞什么商队,费力不讨好,做垄断生意还那么辛苦可真够丢人的?左手拿货加价之后右手就直接卖出岂不更好?专业的分销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如此不仅能省心省钱,货反倒能走的更快。
被唐成瞅上的“专业人士”就是这些九姓商胡,他们商队的运输能力,所拥有的渠道以及长期合作的关联终端出货商都经过几十年的积累,这远不是自己组建商队所能比拟的,有如此庞大的商业网络有多少货销不出去?又有哪个地方是货物去不了的?
手握垄断性资源,再跟最强有力的渠道商合作,不管在那个时代,强强联合才是做生意的王道啊!
这原本是优势互补、各取所需的交易,现如今拜这个特定的时代所赐能把本来应该是合作的资源拿出来再卖一次,遇着这么好的事儿,唐成真是想不高兴都难。
将心神恍惚的阿史德支送到大门口之后,唐成停住了脚步,“阿史德领队莫要忘了刚才说到的粮食之事,若五天之内那批粮食还未启运龙门,那领队下次再来时可就不好见面了”。
“商贾以信为本,大人放心就是”,随着阿史德支扬手招呼,他那停在衙前不远处的坐车驶了过来,车夫刚一停稳马车,便见里面跳下一个男丁,这男丁十来岁大小,长相虽然粗陋但人却灵活得很,安放车踏,递送手炉,以及乖巧的向唐成行礼,桩桩件件做的有板有眼,真是既快又好。
唐成目睹这一切,乃随口向旁边正欲拱手辞行的阿史德支问道:“此子不错,这是谁?”。
“康轧荦山是不错”,阿史德支闻言看了看那小男丁后笑着道:“这是我一个族姐的儿子,他爹死得早,现在跟着我学些商贾贸易营生”。
听到这个名字,唐成既觉得古怪,又隐隐有那么一丝熟悉的感觉,“康轧荦山?”。
见唐成疑惑,刚被他夸过的小丁男等了一下见阿史德支没再说话后,乖巧的上前一步躬着腰恭敬道:“这个名儿确是拗口,小的倒是有一个唐人的名字念着听着都顺当些”。
来到龙门也有一段时日了,在他身穿官袍的时候一个十岁孩子敢如此跟他侃侃而言的这还是第一个,一时间唐成对他愈发的有兴趣了,“那你唐人的名字叫什么?”。
“随继父姓安,名禄山”,面貌粗陋的小丁男冲着唐成灿烂笑道:“小的就叫安禄山”。
“唐县令……”,阿史德支不明白唐成是怎么了,竟然在听到安禄山自报姓名后失了神,此前说到多大生意的时候也没见过他这样。
“有官才有禄,俸禄如山还真是把官位和钱财都占全了,好名字,这是个好名字啊!”,转过神来的唐成又再看了看对他一脸灿烂笑容的安禄山后,微微一笑道:“安禄山不错,倒是挺合本官眼缘的,阿史德领队下次再来时莫忘了带着他一起”。
阿史德支哈哈一笑:“这是他的造化,求都求不来的,敢不从命?”。
他这话刚一说完,安禄山乖巧的再次向唐成躬身一礼,“多谢县尊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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