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618章

作者:王梓钧

下课钟声响起,年轻官员立即推门而入,拱手道:“陈先生有礼了,在下行人司严正纲。”

行人司是专门给皇帝跑腿的,官员全是刚入职的年轻文官,明朝的很多普通圣旨,直接就是派行人送去地方,并非全部使用太监或锦衣卫传旨。

而大同新朝,行人传旨就更普遍。

一听是皇帝的使者,陈确连忙拱手:“天使有礼了,是否需要沐浴更衣接旨?”

严正纲拿出一份谕旨,笑着说:“不必,只是普通手谕。陈先生大才,陛下有令,调陈先生去南京,担任翰林院博士,兼任金陵大学教授。此外,每个月入宫一次,给太子讲习气理心性。”

此言一出,教室轰然。

陈确面露得意之色,毫不掩饰喜悦,转身对学生们说:“诸生可听见了,我这学问,今后便是显学了!”

这位老兄,已经四十九岁。

他曾经跟黄宗羲一起拜师,做了刘宗周的弟子。黄宗羲颇得刘宗周喜爱,女儿许配刘宗周的孙子,后来黄宗羲又被皇帝赏识。而他陈确,不但是同门中的异类,在仕途上也毫无建树。

没想到,年将半百之际,居然可以做太子师,不出意外今后就是帝师。

杭州大学里的其他学者,听到这个消息都久久不语。他们眼里的叛徒异端,居然获得皇帝青睐,这他妈什么世道啊?

皇帝喜欢离经叛道,皇帝喜欢奇谈怪论……对,肯定是这样!

陈确可以,我也可以啊,不就是离经叛道吗?

被陈确这么一刺激,已经有浙江学者,开始产生别样想法,打算自己也弄出一门新奇学说。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学成文武艺,不就是想卖给帝王家吗?

当今皇帝存着什么心思,民间的学者肯定有人逢迎,今后的学术思想必将越来越怪。

不离经叛道,不非议圣贤,你都不好意思出门!

第808章 【未考殿试,先点状元】

报纸论战激烈之时,今年的会试圆满结束。

一共十二位女子,到礼部领了考票。但真正到场考试的,仅剩下五人而已,其余全部拿着准考证回家了。

会试榜下,几家欢喜几家愁。

还有一些家伙,关注点明显不同,不停在看榜士子当中,来回问道:“可有女子中了贡士?”

贡士,就是被会试录取的考生,在殿试之前只能这么称呼。

由于榜单只写姓名、籍贯和毕业学校,根本看不出哪个是女的,所以很多人都在关心此事。

“唉!”

祁彪佳反复看了好几遍榜单,回头对女儿和准儿媳说:“你们能参加会试,已经极好了,就算落榜也不必伤心。”

“父亲不必安慰,”祁德琼勉强挤出微笑,“各省考生众多,中试本就不易,女儿对此早有预料。不论如何,二哥中了贡士,今日应该庆贺才对。”

祁班孙虽然考中了,却垂头丧气:“天下才子,果然多如牛毛,我本以为能中头榜,却没料到只中了末榜。”

这一家子来到南京的时候,一个个都信心满满,谁知只有祁班孙险之又险的考中。

旁边有几个考生,失魂落魄的站在那里,站着站着就有人开始发牢骚。

“陛下对士子何其薄也,为何只能考一次?万一有不世之材,考试期间恰好患病,岂非这辈子都毁了?”

“是啊,就算不能终身考试,至少也该允许考三次啊。”

“不说三次,能考两次也行!”

“……”

其实明代的科举,有段时间也设了年龄限制,但渐渐的就不了了之了。剥夺孔子王号的张璁,就是考到头发花白才中进士。

而今赵瀚却规定,一个考生,只能参加一次会试!

整个教育科举体制如下:

三年小学,参加县里的毕业统考,但县考由府级官员主持。考试合格者,授予小学毕业证;考试不合格者,授予小学肄业证。名列前茅者,免费入读中学。拿到毕业证的,都有资格自费读中学。小学可以无限期复读,直到你拿到毕业证为止。

三年中学(即将变成四年制),参加省里的毕业统考。情况跟小学一样,也有毕业证和肄业证之分。名列前茅者,免费入读大学。拥有中学毕业证,可自费去读大学。但是,中学毕业考试,最多能考三次。

而到了大学,不管是大学毕业考,还是接下来的会试,任何人都只有一次机会。

你说自己生病不舒服,那在领取准考证之前,可以申请延期考试,但只要领了准考证就不准再变。

这样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其实没啥影响。

因为有资格领取会试准考证的,就算不参加考试,也能直接去做官。你手里有大学毕业证嘛,无非做官时起步低一些,真有能力还是可以往上爬的。

像祁彪佳的女儿和准儿媳,这次虽然落榜了,但只要愿意做官,同样能捞到个末流杂官。

各省的大学,每年入学者很多,但毕业考试是真的难。礼部官员亲自主考,想拿到大学毕业证,难度跟考进士没啥区别,大学的毕业考试合格率还不到50%——随着大学生数量越来越多,这个合格率还会继续下降。

正说话间,阎若璩、颜元和唐甄,三位好友从人堆里挤出来。

祁彪佳这一家子,立即拱手说:“恭喜二位!”

“同喜,同喜!”

颜元会试第二名,唐甄会试第三十五名,阎若璩没有科举资格。

刘淑英也在陪他们看榜,不禁好奇道:“颜小弟也只第二名,这头名会元是什么来头?”

颜元回答说:“方中通,钦天院物理馆方博士(方以智)的次子。方博士家的长公子,三年前也中了进士,二榜第九名,听说如今已做知县。”

“唉,家学渊源啊!”祁彪佳忍不住感慨。

一个商贾模样的家伙,打听到颜元的情况,过来问道:“阁下可是颜亚元当面?”

颜元直接回答:“我已娶妻。”

“叨扰了。”商贾立即赔笑离开。

唐甄嘀咕道:“怎不来问我?我还没娶亲呢。”

商景徽打趣道:“唐公子若没娶妻,我倒是可以帮忙做媒。”

唐甄连忙摆手:“不必,我有婚约,刚才只是说笑。”

几人说话间,有位士子被团团围住了。

却是会试第三名蒲煎,出身江苏盐工家庭。体格强壮,皮肤偏黑,其貌不扬,却还没有婚约,正是那些中层商人的绝佳目标。

“蒲公子,我家小女年方十四,也是知书达礼的。目前还在读女校,可先定下婚约,等小女中学毕业便成亲。”

“蒲公子,小女今年十五,再有几个月就中学毕业。公子若是有意,可先看小女的画像。不说沉鱼落雁,也是貌美如花……”

“嘿,我说刘四,你女儿脸上恁大一颗痣,怎就跟貌美如花沾边了?先不论相貌,读书也不行,在女校考试次次垫底。蒲公子,我女儿可是才女。将来成亲之后,你们夫妻诗词唱和,有说不完的话,肯定恩爱得很。”

“……”

蒲煎明显有些不知所措,他就一个盐工之子,平时只知道努力读书,一路公费读到大学毕业。

而且,从小学到大学,平时成绩都是中等偏上,并不特别的引人注目。只是每次关键考试,他都能超常发挥,这回更是莫名其妙考了会试第三。

蒲煎被挤得直往后退,结结巴巴道:“我……我……好意心领了,在在在……在下……不去地……地方做官。我……我……已已已入了钦天院,在在在方……博士手下……研……研究物理……”

商贾们面面相觑,没想到会试第三名,居然是一个结巴。而且不打算外放做官,今后要留在钦天院,研究那劳什子的物理。

这种人肯定没前途,一辈子也就混个毫无实权的钦天院博士。

短短十几秒钟,围在蒲煎身边的商贾,就那么迅速的消失无踪了。

蒲煎对此也不在意,他要赶回去写论文,殿试甚至都没怎么上心。反正他已经考上了研究生,就算不参加科举,只要研究生毕业,再通过钦天院的考核,就能进入钦天院做学士。

金陵大学,有专门的研究生宿舍。

蒲煎两年前就已经毕业,一边等着会试,一边去各地盐场考察。方以智还帮他弄了笔经费,足足五十两银子,并写了一封信,希望各地的盐务衙门配合。

论文这种玩意儿,是赵瀚提出的。

最初是感觉方以智的学术报告,废话太多浪费时间,赵皇帝便手把手的教导如何写论文。

这两年,蒲煎走访了河北、山东、江苏、浙江、福建五省的盐场,他已经写了一篇论文,分析这五个省的海盐生产区别。最后断定,一旦人丁兴旺起来,河北的长芦盐场,产盐量必然反超江淮盐场。

而且,河北、山东的盐场,晒盐优势远远大于南方。

因为南方的降雨比较多,一旦下雨,就没法晒盐,只能用老法子煎盐。

另外,蒲煎还发现,明代的晒盐法,首先诞生于山东海丰(无棣),并非是从南方沿海传来的。

眼下这篇论文,蒲煎是要改进此时的晒盐方法。

事实上,由于采取官督商办的模式,制盐技术这些年发展很快,晒盐技术也越来越成熟普及。但是,从小生活在盐场的蒲煎,还是觉得盐工们太辛苦了。

论文已经写到最后的阶段,但没有付诸实践,一切都是他的凭空想法。由于改进成本很大,没有盐场老板愿意配合着做实验。

这是一种革命性的改进,现在的晒盐法,都叫做淋卤晒盐。需要摊灰或刮土两种方法制卤,这个步骤非常辛苦,而且产量也不是很高。

蒲煎的发明是“滩晒法”,不需要再淋卤,大大减少制卤所需的人力物力。在降低成本的同时,还能提高盐产量——历史上,这种制盐方法,直到咸丰年间才在山东普及。而且,仅仅是在山东普及,没有推广到全国的盐场。

写完论文,等着殿试,蒲煎有些无聊,就把论文拿给老师方以智过目。

方以智对制盐也有所了解,认真阅读之后,顿时大为震惊:“此法若能推广,必定利国利民。不要等着殿试了,我立即带你进宫面圣!”

蒲煎结巴道:“先……先生,学生只……只是空想。滩晒……晒之法,虽设计……计出来,但未……未经验……验证。是……是……是否……”

“不要是否了,”方以智听得很费劲,打断道,“没有验证,那就秉明陛下,自会划定盐场给你验证。”

二人在紫禁城等候时,某些文人已经在欢呼庆祝,他们觉得自己胜利了:今科会试,一个女贡士都没有,女考生全部落榜了。这证明女人不适合科举,更不适合做官,女人在科举做官上,天生就是不如男人的。

赵瀚早就已经收到消息,他对此无悲无喜。

有女子参加科举,就已经是一个突破,有没有考中只是时间问题。

倒是晒盐法有所改进,这让赵瀚非常欣喜,下令立即把方以智师徒俩带进来。

赵瀚问道:“此法可否推行全国?”

“回……回回回……回禀……陛……”蒲煎本来就结巴,看到皇帝更加紧张,已经有些不会说话了。

方以智害怕皇帝不耐烦,抢着说道:“回禀陛下,此法可在河北、山东推广。一旦成功,必然产盐量倍增。江淮盐场,也能使用此法,但碍于天气原因,可能不会如北方那般奏效。降雨越少的盐场,这种制盐法就越有用!”

赵瀚对蒲煎说:“你不用参加殿试,今科状元便是你了,这篇论文就是你的殿试文章。你立即前往长芦盐场,朕会命令当地官员配合,先把你的滩晒法进行验证。如果失败,就总结原因,给你五年时间去做。如果成功,那就慢慢改进,留你在长芦盐场做制盐使!”

皇帝最大,皇帝说了算。

被会试录取的考生,百分之百能够做进士,殿试只不过是分出排名而已。

赵瀚想让谁当状元,只要殿试不交白卷,就可以直接点为状元。既然如此,那蒲煎就不用考殿试了,这篇论文就是他的殿试文章。

“制盐使”也不是啥正经官职,而是赵瀚临时发明的,大概可以理解为“制盐技术改进推广大使”。

如此做法,或许会有考生心怀不满,但谁敢说个不字?

赵瀚纯粹就是故意的,彰显自己对技术的重视。有了一个蒲煎做榜样,今后就会有更多学生,去研究那种利国利民的技术,而不是整天想着苦读儒家经典。

第809章 【哭门叩阙】

《儒林拾趣》杂志社。

这份杂志最初属于季刊,由于言论比较出格,经常影射朝廷政策,颇受传统文人追捧。因此,很快改为双月刊,接着又改为单月刊。

从销量来看,其实比不上市井小报,平民百姓不喜欢这种玩意儿。但胜在读者群固定,销量一直稳中有升,杂志的死忠粉特别多。经过这次报纸论战,《儒林拾趣》的销量甚至突破5000大关,就连周边省份都有人订阅。

单期能卖5000份,已经属于畅销刊物!

张天植喜滋滋拿着一份稿件过来:“去饰兄,昨天有儒士主动投稿,我连夜把看完,真是写得荡气回肠!”

“我们不收啊。”翟文贲提醒。

张天植说道:“这本不一样,讲的是河南某个地方望族,世世代代诗礼传家,又修桥铺路、捐资办学、开仓济民。时逢明末乱世,先是遭遇流贼,募兵守城报国,族中子弟皆忠勇之辈。又逢鞑子入关,散尽家财抗击后金,族中儿郎多战死,族中女眷多殉节。残余族人,好不容易逃到南方,追随大同军杀回河南,事后又被分走了族田……”

“等一下!”

翟文贲连忙叫停:“你疯了?这种也敢收!”

张天植不以为意:“放心,分田写得很含蓄,并没有明着跟官府作对。不信你自己读读看,分田着墨不多,不会因此获罪的。”

“真的着墨不多?先给我看看。”翟文贲不敢大意。

张天植专门翻到分田那部分,翟文贲仔细阅读,发现果然着墨不多。浓墨重彩描写的,是儿子殉国、儿媳殉节的一个老乡绅,由于招不到奴婢,而且招不到佃户,只能自己劈柴煮饭,年过半百还要亲自耕田。最终,因为遭受以前的家奴折辱,仅剩的儿子又过了科举年龄,老乡绅心灰意冷投河自尽。

翟文贲眉头紧锁:“有些对话需要修改,不能对新朝怀有怨气。地方官吏,也必须写成好人。坏的是那些家奴,分得主人的田产,还要戏弄辱骂主人。这个儿子,也不该怨恨朝廷,结局改为去县学教书。老乡绅投河自尽也不妥,容易被官府盯上,改成害病被庸医治死了。”

张天植有些不高兴:“这么一改,便不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