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而刘汋口中的王龙溪和王泰州,一个是浙中王门的创始人王畿,一个是泰州学派的创始人王艮。这两个学派,都属于心学左派,学术观点非常极端。比如泰州学派,宣扬世人平等、百业平等、人人可做圣人,努力工作生活就是做学问。
浙中王门曾经风靡浙江,而且是全国的心学正统。蕺山学派和姚江学派的思想,其实也传承自浙中王门。但作为新兴学派,想要崛起就得打倒权威,只有彻底推翻浙中王门,蕺山学派、姚江学派才能夺取心学道统——历史上,姚江学派成功了,别称“阳明学派”。
今天在场的学者,看似只来自两个学派,其实已经分裂为六七股势力。
他们辩论男女问题是假,趁机争夺心学道统是真!
“我认为陈乾初(陈确)说得有道理,”史标突然站起来,“圣人就该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没有七情六欲的不是人,也不是圣人,而是天上的神仙!”
史标突然支持陈确,这让很多人都没想到。
历史上,史标是姚江学派的第三代主讲,他此时的观点,明显有成为门内异端的征兆。
“咳咳!”
沈国模突然咳嗽起来,弟子们立即大喊肃静。
沈国模是姚江学派创始人之一,也是浙江心学资格最老的前辈。他没有看向亲传弟子史标,而是面向众人说:“今日的辩论,是女子可否科举做官,不要议论圣人是否为人。”
面对前辈,陈确一点面子都不给:“不论圣人,就是缘木求鱼。男尊女卑的说法,全都来自于圣贤经典,如何能绕开圣人来讨论?何谓儒学,何谓圣人之学?在我看来,知错能改,便是圣学。错了就是错了,改过来便是。圣人也有错,我们这些圣学门徒,有责任去帮圣人改错!”
史标附和道:“此言大善!”
“胡闹!”
沈国模呵斥道。
史标转身朝恩师拱手作揖:“先生,弟子今日并非要背弃师门,但弟子确实是这般想法。圣人也是人,圣人也有错,只要改过来便好了。”
陈确继续说道:“先不说圣人是否有错,如今的儒家经典,真的就是圣人所言吗?《大学》一文,我看就是伪作!”
“锵!”
刘汋拔剑出鞘,指着陈确说:“竖子,我与你势不两立!”
刘汋的父亲、陈确的恩师刘宗周,主要学术成就正是来自《大学》。此时此刻,陈确居然说《大学》属于伪作,直接就把刘宗周的思想根基给刨了。
“老师息怒!”
众弟子连忙拉住刘汋,生怕他真的冲上去砍人。
之前还赞同陈确的史标,此刻也开始反对:“乾初兄,我虽然赞同你的圣学观点,但《大学》不可能是伪作!”
陈确踱步走到辨场中央,负手而立说:“《大学》必是伪作无疑。就算不是伪作,也有诸多错误。《大学》说‘知止于至善’,这何其荒谬?我认为,道无尽,知亦无尽。世界之博大,宇宙之宽广,哪里有什么至善可言?这里的至善,不是那里的至善。今日有今日的至善,明日有明日的至善。孔孟时候的至善,不一定是大同新朝的至善!”
史标却说:“大道万千,殊途同归。大道就是至善,从来没有变过。”
两个背叛师门的家伙,刚刚还互相赞同,现在却又争论起来。
陈确问道:“男女之道,是否为大道?你可赞成女子科举做官?”
史标回答:“我赞成女子科举做官,但不认为男女是大道。男女之道,只是大道之下的小道。小道是可以变的,古时不能人人读书,古时耕田只能靠男人。现在世道变了,人人都可读书,女子也能到学校读书,女子也能耕地做工。既然世道变了,男女之道也要变。女子付出更多,得到的就该更多,女子科举做官并不荒谬。”
陈确笑着说:“那咱们今日就收起异议,一起跟这些腐儒辩论!”
“甚合我意。”史标立即跟陈确达成共识。
在场全都是心学弟子,学术分歧却一大堆。如果硬要说有啥共同思想,无非两个而已:第一,王阳明是圣人;第二,佛门害人不浅。
大部分心学门徒,虽然带有禅宗思想,却基本主张“辟佛”,激进者甚至主张“灭佛”。很多心学出身的明代大臣,都有捣毁寺庙的事迹,逼迫和尚还俗,把庙田分给百姓,寺庙的木材和石块拿去修学校。
姜希辙突然站起来,这货也是蕺山学派的代表人物,目前在会稽县中学做老师。他立即驳斥二人观点:“世道确实在变,但大道不变,男女之道也是大道。陛下有格位论,也赞同男女有位格之别。男女之别,天性使然,这是亘古不变之理。你们说女人可以读书做工耕田,不过权宜之变而已。等我大同中国兴盛了,男人就能做完这些,女子的天性该是相夫教子才对!”
历史上的姜希辙,以县学教授的身份,做了满清的代理知县。郑成功率兵杀来,这货居然募兵守城,硬是守到八旗援军抵达,导致郑成功兵败撤出浙江。
史标嗤之以鼻,冷笑道:“儒学有性理之论,我只听说过性善、性恶,没听说过性什么相夫教子的。”
“哈哈哈哈!”
围观辩论会的杭州大学生,集体爆发出一阵哄笑。
姜希辙却说:“天地万物,秉气而生,皆有其性。我所言性者,非善恶之性,实乃万物天赋秉性。水柔,是秉性。石坚,是秉性。男为刚,是秉性。女为柔,是秉性。女子生来主内,就该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这就是女子的天赋秉性。一旦违反,便是阴阳颠倒。”
一个杭州大学的学生站起来:“非也,非也。水虽至柔,却可化冰为坚。金石虽坚,却可炼化为水。此物理之道,学校老师有讲的。姜先生,你没学过物理,切莫胡乱以此举例。”
姜希辙的脑筋转得很快:“水凝坚冰,金石炼水,并非常态,只是权宜之计。只要温度正常了,水还是水,石还是石。就似女子读书耕田,也是权宜之计,等天下人丁兴旺了,便不用再劳累女子耕田。”
又一个大学生站起来:“女子纺织你怎不说?早在前明时候,就有许多女子做织工。那时人丁兴旺,女子同样出来做工!这可不是什么权宜之计!”
姜希辙说道:“男耕女织,也是天性。女子做织工,天性使然也,无非是从家里到了工厂。我认为,只要是纺织工厂,就只能有女工,不能有男工,此男女有别也。就算有男工,也不可与女工同处一室。”
刚才那个大学生愤怒道:“你没生在穷苦人家,我却是浙南山区出来的。山区贫苦,我父我母,一般做活。母亲晚上要纺纱,三餐要煮饭,白天要去耕地,闲暇之余还要砍柴。而今流行家中养猪,除了喂鸡养鸭之外,我母还要打猪草、煮猪食。母亲这般辛苦,为何到了你口中,女人就该相夫教子?我母若只相夫教子,我早就饿死了,更何谈去读书,更何谈公费考入这杭州大学!”
“说得好!”
一些贫寒出身的学生和学者,立即为这段话喝彩助威。
很快,越来越多学生加入讨论。他们本是来围观的,却忍不住发表意见。这些学生,明显思想更开放,大部分都支持女子科举做官。
也别扯女子科举,会占了他们的进士名额。他们自己就是大学生,知道女学生很难毕业,基本都在毕业之前嫁人结婚去了。更何况,他们喜欢学校里有女生,每个女生都是宝贝,即便长得丑也被群宠着,他们非常愿意帮着女生说话。
有了这些大学生,辩论形式开始一边倒。
或者说,因为发言者太多,这场辩论会已经进行不下去了。
第807章 【拔为太子师】
大同新朝的学术思想,实在是太混乱了,充斥着儒士对儒学的自我怀疑。
这种现象,不是从明朝灭亡开始的,而是早在万历年间就出现了。
如果再往前推,可以推到正德、嘉靖年间,王阳明就是其中之一。但王阳明的思想,很快就分裂为无数派别。到了明末,心学的名声奇臭无比,反而需要用程朱理学,来批判沦为空谈玄学的阳明心学。
这历时上百年的思想运动,归根结底,是明代社会发展带来的。
随着生产力的大发展,商人阶层的崛起,市民阶层的壮大,乡镇经济的繁荣,传统儒学很难处理新的社会关系。而明末的政治腐败和民生凋敝,以及后来的满清入关,只是加剧了这种现象而已——可惜,这股思想运动,历史上被满清给掐死。儒学的自我更新,也就此中断,直到鸦片战争才重新点燃。
大同新朝,立国之初,儒生们依旧在反思。
一些人比较保守,认为应该复古,重拾秦汉的儒家经典,追寻儒家先贤的最初本义。这种人,可统称为“复古派”。
一些人相对保守,认为应该改良,将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结合,并融入欧洲传来的泰西学问。这种人,可统称为“实学派”。
一些人比较激进,怀疑儒家经典,怀疑孔孟圣贤,认为圣人和经典不一定正确。也别想着什么复古,别想在经典里添加私货,既然圣人和经典有错,我们直接去改对了就是。这种人,数量极少,可统称为“狂儒”。
一场关于女子是否科举做官的辩论,以南京为中心,借助邮递系统的便利,迅速朝着周边省份传播。什么复古派,什么实学派,全都被炸出来了。
女权争论,已经成了导火索,越来越多的纯学术文章开始发表。
大家讨论的焦点,是儒学今后到底该怎么发展!
“陛下,这篇文章最为激进,是杭州大学教授陈确,用真名发表在《南京工商报》上的,”李香君说道,“此文刊载之后,立即成为众矢之的,其他互相争论的学者,不约而同对其进行批驳。不过,许多新兴学派,也搁置争议站在陈确那边。”
这等于是,陈确只用一篇文章,就让本来大混战的局面,变成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
赵瀚颇为诧异,连忙拿起来阅读。
读着读着,赵瀚拍案赞叹:“酷吏以法残民,竖儒以理杀人。这句写得漂亮,此君竟然……”
后面的不方便说,因为不属于这个时空。
这两句话,非常类似戴震的名言,而戴震生活在清朝中期。
陈确的这篇文章,写得比戴震更为激进和全面。他说随着程朱理学深入人心,现在人人都讲理,就连愚夫愚妇吵架,都说自己占着“理”。长辈用理来斥责晚辈,尊者用理来斥责卑者,就算无理也变成了有理,晚辈和卑者据理力争也变成了忤逆。
权位高的人,嘴皮子利索的人,就显得很有理。权位低的人,不善长口舌的人,就似乎没有理。
因此,“理”已经走偏了,程朱理学成了桎梏思想的工具。
宋明理学,包括王阳明的心学,都认可气理之说。但陈确认为,除了气理之外,还应该添加心性。心性之说,以前也有,但必须提升到跟气理一样的地位。
气、理、心、性,四者合并,才是真正的天道。
甚至,陈确引入了物理概念。
气就是宇宙的物质基础,是世界组成的基本要素。
理就是万物规律,既是自然规律,也是社会规律,更是世间的一切伦常、律法。
心就是良知,是人类认识自然和社会的根本,是人类处理问题的思想工具。
性就是欲求,趋利避害是性,孝敬父母是性,贪财好色也是性。性的善恶之分,可以用儒家思想纠正教化,推崇仁义礼智信那套就可以了。
以心为认知,以性为动力,以气为根本,以理为准绳,四者达到协调统一,才能真正的成为君子。
关于女子是否该科举做官,也能用气理心性来阐述。
气在不断运转,社会也在不断进步,生产力在不断发展。贫寒女子,必须走出家庭,或者耕田,或者做工。富家女子,因为经济能力支撑,也已经可以走出家庭。这是客观事实,不需要辩驳。女子科举做官,只是在这个基础上,更进一步而已。
理跟着气,也在不断变化,男尊女卑那一套,并不适合社会发展,所以皇帝陛下才提出格位论。既然男女人格平等,女子科举做官,也不算什么离经叛道之事,只要这个女子有足够的才能便可。
心与性,才是这场论战的关键。
有些人的心,也就是认知,还跟不上社会发展,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女人。这是良知出现了偏差,需要更多时间来接受。
有些人的性,想要压制女子,不愿让女子有更高的地位,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利益出发点。
包括现在还式微的自然科学,陈确也用这一套来阐述。气是物质,理是规律,心是认知,性是动力,研究自然科学的元素全都具备。
赵瀚看完这篇文章,思索片刻之后说:“下一期的《大同月报》,全文转载这篇文章。着令行人司,派人去杭州,把陈确招来翰林院做博士。他是杭州大学的教授,今后调来金陵大学教书。还有,让他做太子的老师,就讲‘气理心性’这一套。”
“遵旨!”
李香君颇为惊讶,因为陈确太过激进,一直在民间被视为“狂儒”。
这货出身蕺山学派,却在正统派和修正派之外,生生的脱离出来自成一派。而且他这派,目前就他一个人,连个正式的学生都没有(大学里的学生不算)。
“这些报纸,都拿下去吧。”赵瀚不想再看纯粹的吵架文章。
不管是学术之争,还是男女之争,是肯定吵不出一个结果的。
赵瀚需要的,仅仅是吵架的过程。
只需让男女平权的思想,让更多人知道便可,人们接不接受反而在其次。用膝盖思考都知道,大众是很难接受的,生产力发展还没到那个地步。
学术之争也是如此,大范围的公开争论起来,让更多人都来关注思想运动,启发更多人去思考儒学的利弊。
翌日,赵瀚把金陵大学的校长王之良叫来:“学校里如何?”
王之良说:“有人因为学术争论而打架了。”
“哈哈哈哈!”
赵瀚乐得大笑,说道:“只要不出现伤残,年轻人活动一下手脚也好。当然,打人是不对的,该处罚还是要处罚。”
王之良对此很无奈:“陛下,如今吵得最凶的地方,既不是报纸,也不是酒肆,更不是青楼画舫,而恰恰是在大学啊!那些学生,你支持这个,我附和那个,一下课就争论。论着论着就面红耳赤,稍不注意便拳脚相加。”
赵瀚说道:“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这是极好的现象。不要强求学生信哪一派,也不要笃定哪一派是对的,让学生自己做出他们的选择。”
王之良说道:“陛下,自古儒学争论,未尝有如此混乱过。仅仅是金陵府,便有学派好几十个,其中不乏谬误至极的。这么混乱的思想,势必影响大学的学生,造成大学生的思想也混乱无比。此等局面,不利于圣贤教化,也不利于朝廷治理万民。”
赵瀚却说:“现在是混乱,再过几十年,就能去芜存菁了。不怕乱起来,就怕一家独大,学生连新奇的思想都不敢有。”
如此多的学派,赵瀚居功甚伟。
只因他不承认前朝功名,很多大明的秀才、举人,甚至是进士都没法直接做官。这些读书人,不屑于从小吏做起,要么选择当老师,要么选择在家做学问。然后呼朋唤友,聚会讲学,著书立说,办报传道,指点江山,甚至是在学校里,给学生们灌输自己的思想。
于是,乱七八糟的学派就形成了,有的一个人就敢开宗立派。比如陈确,就是一人一派。
会试期间,大学依旧在开课。
陈确现在成了风云人物,曾经故友,纷纷与他绝交。
就连黄宗羲都写信,驳斥陈确的一些观点,比如不该说《大学》是伪作,但还属于正常讨论范围。黄宗羲和陈确,学术分歧一直很大,但从来没有影响到友谊。
“陈教授,课堂上不能讲气理心性,您放假的时候跟我们讲如何?”
“是啊,先生,我们看了报纸,都觉得意犹未尽,有很多疑惑想要请教。”
“先生,不如今晚我请客,去酒楼一边吃酒一边讲学。”
“……”
陈确的那篇文章,先后在杭州和南京的报纸发表。虽然抨击者众多,但支持者也不少。杭州大学的学生,有许多思想激进者,愿意拜入其门下成为弟子。
陈确拍打戒尺,示意学生们安静:“入我门墙,有许多规矩。你们之中,不少来自浙江富户。当今天子施仁政与民,百姓安乐富庶,但奢靡之风却愈演愈烈。婚丧嫁娶,动辄大摆宴席,聘礼嫁妆越来越丰厚。这是不对的,要做我的亲传弟子,家中宴会要一切从简。谁回家娶妻时,迎亲队伍半条街,我知道了必定扫他出门!”
“哈哈哈哈!”学生们欢笑起来。
陈确又说:“还有。我的学生,不许信佛。我的学生,不许痴迷堪舆风水。人死了就死了,埋在哪里不一样?我的学生,不许赌博。痴迷赌博者,心性太弱,领悟不了我的学问!”
一个学生问道:“先生,与好友打麻将,输赢几文算不算赌博?”
陈确说道:“偶尔消遣可以。我不搞存天理灭人欲那套,好赌也是人性。但绝对不可痴迷,一旦痴迷,心性就毁了。但人也是需要消遣的,不消遣的人,是假道学先生。我这一派,是要做真性情的人,是要做有七情六欲,却又能克制七情六欲的人。好了,上课,不聊别的。”
上课期间,已有身穿官服之人,站在教室外面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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