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翟文贲叹息道:“唉,次先兄,不改会惹祸的。去年各省清田,因为破坏田政死了多少人?咱们反对女子科举,闹得再凶,朝廷也不会管。可一旦涉及田政,这报纸就肯定办不下去了!”
张天植没有反驳,但也没有赞同。他家就被分走了田产,他自己也超龄无法科举,他也看不惯曾经的家奴不把自己当回事儿。这本,他太有代入感了,真的是一个字都不想改。
翟文贲劝道:“次先兄,我家也被分田了,我难道不能理解你的心情吗?必须改,你下不去手,我来执笔便是。而且就算改了,能懂的读者,照样能看懂,照样能够共情。”
“好,就由你来改。”张天植选择妥协。
张天植还未动笔,合伙人李巽推门而入。
李巽喜滋滋说道:“好消息,今科会试,一个女贡士都没有,女子全部落榜了。”
“大善!”
张天植拍手赞叹,又说:“该当乘胜追击,再写几篇文章,论述此次会试始末,论述女子不适合科举做官!我们各写一篇,再请朋友们写几篇,选择最好的两篇下期刊载。”
三人都高兴得很,报纸销量提升了,论战胜利也看到希望。
李巽笑道:“今夜我做东,去玄武湖画舫游玩。招来名妓凑乐,你我兄弟击缶高歌,逢此喜事当浮三大白!”
“应该宴饮庆贺的,这几年就没如此高兴过。”张天植说道。
屋外突然一阵嘈杂,很快涌进来十多个年轻人。
为首之人,拱手作揖道:“在下张希良,见过诸位先生。”
张天植连忙回礼,一头雾水问:“诸生这是……”
张希良解释说:“我等皆为今科落榜士子,有意叩阙请命,无奈人少式微。听闻三位先生重道好义,特来请求帮助。请三位先生,联络更多落榜士子,一起叩阙请求陛下增加科举次数。”
旁边一个落榜生,立即帮忙阐述:“张兄曾是湖北乡试(湖北大学生毕业考)第一,这次因为吃坏了东西,拉肚子发烧耽误做题,竟连会试末榜都没考上。”
张希良说道:“叩阙非为我一人,天下士子无数,总会因为各种事情,导致会试考得不好。而朝廷只准每人考一次会试,实在太不近人情!”
又有一个落榜生说:“我是广西来的。广西乡试,由桂林大学校长孔应陶主持,由礼部员外郎孙茂、督察院御史刘君恩、广西大法官边涛联席监考。桂林士子皆传,考试之前便已泄题。有巨富买通监考官,致使不学无术之人,也拿到了桂林大学毕业证,有资格来到南京参加会试。而勤奋向学之人,却被科举舞弊者抢占了名额。”
“真有科举舞弊之事?”翟文贲听得两眼冒光。
“千真万确!”那广西落榜生言之凿凿。
李巽说道:“今晚我做东摆酒,诸生且去玄武湖共饮,有什么事情在画舫慢慢细说。”
……
翟文贲和张天植自负才高八斗,却因为过了年龄不能参加科举。如今办杂志掀起舆论,让他们不禁有些飘飘然,甚至私底下自称“白衣御史”。
白衣,就是布衣,就是老百姓,他们要在民间充当御史!
三月初,殿试正式举行。
同一天,《儒林拾趣》出刊。其中两篇文章,单方面宣告笔战胜利,用“事实”证明女子不适合科举做官。
这两篇文章还不算什么。
另有一篇,报道两年前的湖北解元张希良,因为吃坏肚子影响会试成绩,讨论只给士子一次会试资格是否合理。
再有一篇,质疑去年的广西“乡试”舞弊,有富商之子提前弄到了试卷内容。
此时此刻,会试落榜生们,都还没有离开南京,等着吏部分配末流杂官的职务。报道一经出炉,顿时在落榜生中引起轰动,有心人趁机串联着去叩阙请命。
就在新科进士们,于东华门唱名之际,二百多落榜生和前明士子,风风火火杀到东华门外。
事实上,就算没有这一出,进士们也是懵逼的。
因为状元提前定下了,甚至都没参加殿试,也没参加传胪活动,听说已经前往长芦盐场办事去了。
榜眼和探花颇为尴尬,从奉天殿到东华门,他们前面的状元位子一直空着。
好不容易从东华门出去,迎面就是黑压压的一片,二百多叩阙士子跪在那里请命,把东华门的城门出口给死死堵住。
城门内外,新科进士与落榜生面面相觑。
“请陛下彻查广西科举舞弊案!”
“请陛下增加科举次数,为天下士子留一条出路!”
请愿之声此起彼伏,甚至获得了部分进士的同情。他们也觉得,会试不该只许考一次,而且科举舞弊一定要严查。
这阵仗闹得很大,附近的围观群众,本来是来看进士骑马游街的,没想到半路突然杀出这么一只大瓜。
金陵府尹此刻就在现场,牵着一匹属于状元的空马。他感觉不能武力镇压,连忙让皇城侍卫去禀报,请求皇帝陛下亲自定夺。
颜元殿试考了二甲第一名,他万分疑惑道:“彻查科举舞弊自是应当的,可这些落榜士子,为何要来请求增加会试次数?陛下已经格外开恩了啊!”
赵瀚一直都在调整,这次会试比上次更优待了。
第一届会试的时候,考上进士只能外放八品官。而落榜生中,公费大学生可以外放九品官,自费大学生只能去考省府吏员。
这次属于第二届会试,调整如下:进士最高可外放从七品。落榜生不分公费与自费,只要拿到大学毕业证,就能外放为九品官员。大学肄业生,从可以考省府吏员,改为优先录取为省府吏员。
既然落榜生都能做九品官,为啥还要闹着再考一次呢?
如果允许多次考试,考一次要等三年,考两次要等六年。连续三次考不中,那就是九年时间没了。有那九年用来考试,还不如直接去做九品官,说不定到时候早就升到七品。
颜元是这样的想法,可落榜生们想得又不一样。
他们还残留着前明的科举观念,觉得进士做官才有前途。虽然末榜进士,外放只是个从八品,跟落榜生的九品官没啥差别。但进士就是进士,落榜就是落榜,今后肯定会各有圈子,官场上肯定出现学历歧视。他们宁愿多考几年,也要有一个进士身份。
“陛下为我等做主啊!呜呜呜呜呜……”
已经有落榜生在哭了,很快哀嚎声一片,这种行为叫做“哭门叩阙”。
其中还夹杂着前明士子,因为年龄太大失去科举资格,也在跟着苦寒:“请陛下恢复乡试,取消年龄限制!”
第一届科举,允许30岁以下的前明士子参加乡试。
第二届科举,直接取消了,因为几乎不存在30岁以下的前明秀才。乡试一级,全是大学生参加!
这些前朝士子,是来浑水摸鱼的,万一皇帝改口了呢?
第810章 【皇帝坏主意很多】
广西科举舞弊案,由于牵扯到督察院官员,因此案件交给大理寺全权审理。
大理寺,相当于全国最高法院。
“陛下,广西科举舞弊案,对当事者的初步审理已经结束,接下来要派官员前往桂林查案。”
“放下吧。”
摆在赵瀚面前的,只有三份当事人笔录。
各省的大学毕业考试,已经跟乡试(省考)合二为一。大学校长,只能安排组织考试,没有资格亲自监考,甚至不能提前接触试题。真正的主考官有三位,一位是该省的大法官,一位是礼部派去的员外郎,一位是督察院派去的廉政御史。
赵瀚仔细阅读三份笔录,基本能够认定舞弊案是假的。
因为试卷由礼部员外郎,从南京带去各地考场。在考试当天,除了三位主考之外,还要有大学校长、该省的礼厅厅长在场。五个人到齐了,才能将密封试卷拆开,核准无误之后,五个人一起盖章开考。但凡发现试卷有问题,都必须终止考试。
出了问题,五个人一起丢官!
而试卷的密封工作,又是吏部、礼部、刑部一起做的,盖着三部尚书的大印。密封也有三层,试卷密封一次,外面的防水油纸密封一次,最外面的箱子还要贴上封条。每一层密封,都盖有三部大印,只允许最外层遭到风吹雨淋有所破损。
试卷的印刷工作,由司礼监经厂负责,全程在紫禁城内进行。所以,试卷的第一次密封,还落有司礼监大印。
这如果还能够提前泄题,问题那是真的大发了,被查处的官员就有一大堆。司礼监、吏部、礼部、刑部、督察院、广西大法院、广西礼厅、桂林大学校长……全都要被严厉调查一番。
真有科举舞弊,也不会是泄题,而是请人来冒名代考!
首辅宋应星说道:“陛下,此事必须严查,不止要查舞弊案,还要查那些叩阙的士子!什么时候叩阙不好,非要在东华门唱名那天,把东华门给完全堵死,今科进士都堵在门内出不去。若不严惩,朝廷威严何在?”
去年部院改革,又增加了三个阁臣,朱舜水也已经入阁了。他说:“叩阙士子确实该惩治,但不能一味用强,否则难堵天下悠悠之口。他们中的许多人,只是被蛊惑了,听说有科举舞弊案,带着满腔热血前来叩阙。臣以为,惩处带头闹事和串联者便可,没有必要惩罚全部叩阙士子。
同样去年入阁的萧焕,却不同意朱舜水的意见:“陛下,臣觉得应该严办。但凡参与叩阙者,一律不得外放为官。不过,也不能绝了他们的仕途,允许他们参加省府的吏员考试。”
陈茂生站出来说:“这次叩阙之人,多为落榜士子。他们只想着那个进士头衔,宁愿蹉跎岁月重复科举,耽误几年再外放七八品,也不愿从九品官踏实做起。这等读书人,便做了官,也不会是什么好官!还有,今次科举,已比三年前格外开恩。提升了一榜和二榜进士的外放品级,让自费大学毕业生也有外放资格。朝廷已经在让步,落榜士子还要步步紧逼。朝廷如果再让步,下一次科举不知还会有什么无理要求!”
“你打算怎么办?”赵瀚问道。
陈茂生说:“参与叩阙之人,全部取消功名。收回他们的大学毕业证,非但不能再做官,连参加吏考也不许!”
“不可!”
其他阁臣齐声反对,都不赞同陈茂生的说法。
陈茂生却态度坚决:“为了一个进士头衔,连九品官都看不上,宁愿多考三年、六年、九年,甚至是考十多年。这种人做官是为了什么?他们就算做官了,会认真办事吗?会为民请命吗?都不会,只会拉帮结派往上爬!若不严惩,必会助长此辈气焰,也会在官场搞出歪风邪气。最后变得如前明一般,一榜看不起庶吉士,庶吉士看不起普通进士,二榜看不起三榜进士,进士又看不起举人做官,举人看不起拔贡官员!以同榜、同科、同乡、同房论交,拉帮结派,官官相护,结党相争!”
众人沉默,不好再争论。
赵瀚微笑道:“这么多落榜士子叩阙,那朕就再退一步……”
“陛下,不可退让!”全体阁臣一起阻止。
“朕若不退让,如何消解士子心中怨气?”赵瀚笑得愈发开心,“着令礼部,在东华门外张榜,就说今后允许无限期参加会试。他们铁了心想考进士,那就随便他们考。但是……”
阁臣们一听“但是”,就知道皇帝又要使坏了。
赵瀚说道:“第一,只要第一次会试落榜,放弃了外放九品官的机会,这辈子都不能再直接外放,必须考上进士以后才能做官。第二,超过三次才考上进士,就不能再做政务官,只能做杂官,或者外放地方学校。第三,超过三十岁,不得再考吏员!”
阁臣们都在憋笑,皇帝真是满肚子坏水儿。
这三个条件拿出来,即便允许无限期科举,大部分落榜士子,也会选择直接外放九品官。除了真正自信之人,谁他妈还敢重复参加科举?一旦连续三次考不上,这辈子都只能做杂官,还不如当初直接外放呢。
如此,既可堵住悠悠之口,让落榜士子不能再说什么怨言。又给了真正有实力的考生,足足三次会试的机会,总不能在九年之内,三次会试都拉肚子生病吧?真有这种事,也别埋怨了,找个寺庙烧香才是正理。
突然,赵瀚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严查此事的领头之人,剥夺功名,收回大学毕业证!”
……
东华门外,这两天一直很热闹。
叩阙士子跪着不走了,倒是便宜了小摊贩。
虽然除了重大节气之外,东华门外不准摆摊,但可以把摊子支得远远的。面条啊,混沌啊,一天三顿叫卖着,谁肚子饿了就能喊外卖。
几个差役来回走动,突然眼睛一亮,有个差役走过来,指着地上的混沌汤水:“陛下开恩,允许你们在东华门外吃饭,却没让你们把城门口弄脏。谁洒的汤水,罚钱十文!”
不小心洒了汤水的那个落榜生,看不惯差役盛气凌人,本想争执几句,又怕坏了大事。只能把碗放下,掏出两枚当五大钱:“拿去!”
当五大钱,已经是大同铜钱的最高面额。
大同新朝非常不近人情,只准使用本朝铜钱,唐宋元明的通宝都不能用。
当然,为了不严重影响百姓生活,也没有搞一刀切那一套。只要是铜钱,就能拿到大同银行兑换,称重量,验成色,反正银行不会吃亏。崇祯末年的垃圾当十钱,如果拿到大同银行,十文钱只能换来一文新钱。
甚至就连李自成铸造的劣质铜钱也收,只不过兑换价值被压得很低。
这种做法,导致部分地区的百姓,仅有的一点积蓄也大幅缩水。
所以在好些省份,征农税还不敢只收钱,允许农民直接交粮,就是怕百姓没钱交税会出乱子。
“大钟兄晕倒了,快送去医馆!”
叩阙请命的队伍,瞬间混乱起来,连续跪两天是真的扛不住。
在混乱吵嚷当中,许多士子趁机调整姿势,伸伸胳膊松松腿。有的人因为跪得太久,腿脚已经僵了,根本无法动弹,干脆直接躺下,对前来搀扶的人说:“不碍事,不碍事,我先躺一阵。”
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不多时,甚至出现鼾声,不知哪位仁兄居然睡着了。
张天植站得老远,低声说道:“陛下会让步吗?”
李巽说:“就算对落榜士子让步,也不会对咱们这些前明士子让步。说实话,我有些后悔。我本就是南京人,当初如果投效做小吏,现在估计都能当知府了。我有一个幼时同窗,连秀才都没考上,如今居然做了永平知府。虽然永平偏僻,百姓十不存一,但知府毕竟是知府。时也命也,都怪自己心气太高。”
“你怎能这般想?”翟文贲说,“我等皆有举人功名,怎能去做刀笔吏?奇耻大辱也!”
“有官差来了!”张天植瞪大双眼。
一个礼部文吏,身后跟着两个杂吏,从南边的街道快步走来。
他们抵达东华门外,一个杂吏刷浆糊,另一个杂吏把告示贴墙上。文吏说道:“别跪了,看看告示吧。”
叩阙的落榜士子连忙爬起,围在告示下方仔细阅读。
有几个落榜士子,估计是自恃才高,觉得这次发挥失常了,下次会试肯定能考上。他们欢呼雀跃,重新跪下,朝着东华门磕头大喊:“陛下圣明,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更多的落榜士子,则面面相觑,久久说不出话来。
“唉,散了吧。”
终于有人唉声叹气离开,由于跪得太久,走路都一瘸一拐。
对于绝大多数士子来说,根本不敢赌命。皇帝看似给了他们无限期科举的机会,但附带条件太苛刻,非常容易鸡飞蛋打,还不如第一次会试之后就去做九品官。
而且,他们已经没有理由再闹下去。
皇帝确实给机会了,确实做出让步了,再闹下去只会显得自己无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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