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905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礼部通牒邯州境内所有山水神灵,全部退回祠庙金身,等待大骊军方调令。近期胆敢公然犯禁者,悉数转为淫祠,当场打碎金身。同时,有邱国文武勾连某国的线索或是证据,立即上报大骊刑部,准许破例飞剑传信至。”

  “邯州在内,连同接壤三州,所有大骊文武官员,不管用什么方式、手段,都彻查一遍,在近五年之内与邱国有任何利益往来的,就算是只有一两银子,一幅字画,都给我记录在册。

  随着一条条国师“手谕”下达。

  刹那之间,一座御书房便忙碌起来了。

  沈沉笑呵呵问道:“需不需要从蛮荒那边将邱国籍的大骊边军,抽调一拨回来?”

  赵端瑾点点头,“此举可行。”

  这些跟随大骊铁骑一起赶赴蛮荒战场的,他们不管出身、官位高低,都有个共同身份,老卒。

  陈平安摇头道:“没必要。”

  赵端瑾微微皱眉,沈沉倒是真沉得住气,没说什么。

  陈平安继续说道:“兵部刑部,将双方管辖所有安插在邱国的大骊谍子、死士,如今身份,潜藏何处,以及他们历年来的归档情报,也都立即给出一份详尽名单。除此之外,将那些曾经参加过大骊边军、陪都战役的邱国武将校尉,再加上邱国中层文官,也给一份名单,他们各自对大骊朝廷持有态度如何,善意,中立,恶意,兵部刑部都有做过类似的鲜明标注吗?”

  兵部侍郎吴王城点头道:“兵部这边都有!不仅如此,持中立态度之邱国文武要员,战事一起的态度转换,也有相对应的评估,以及表面看似对我大骊深恶痛绝的官员,私底下品行、喜好如何,都有详细记录。”

  刑部尚书马沅哑然,不过依旧是朗声照实说道:“刑部暂时尚无这项举措。”

  陈平安却没有因此训斥刑部,反而对吴王城说道:“吴侍郎记得事后跟刑部详细讨论此事,再将议事记录抄送一份到国师衙署。”

  吴王城点点头。马沅显然有些意外。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那场小规模议事,再加上户部官员好了,倒是不必三位户部堂官亲至,员外郎就足够。让邱国老实一点,太容易了,难的,是如何收拾后续的烂摊子,少不得还要户部往外掏出点银子,只需盯着那些喜欢钱的有权宦官,山上神仙和江湖名宿,至于那拨不管是被派系之争倾轧失势、官场同僚排挤厉害、总归都是郁郁不得志的邱国文武官员,也别放过。要钱的,给钱,要官的,也给,要名气的,一样给。至多等个五六年、至多十年时间,我们再帮这个单字藩属国,全部换上一拨心向宗主国的能臣干吏。”

  “这只是收拾烂摊子的一系列举措之一,我近期会写一份东西,专门讲述如何‘收拾烂摊子’,抄送给有资格列席小朝会的官员,也希望诸位届时快速回复,字数不限,多多益善。最好是形成一个有规可循的朝廷定例,以后再处理类似事情,只需要按部就班。”

  陈平安转移视线,问道:“陛下,我去千步廊那边,跟兵、刑堂官商议接下来的具体事务?”

  宋和说道:“国师不必挪步,就在这里议事好了,国师若是觉得那边更有效,我可以跟着去那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那就去那座国师官邸处置这件事务。”

  宋和起身笑道:“寡人刚好可以领着国师去那边看看。”

  陈平安站起身,突然问道:“国师衙署那边也有类似的设置吧?”

  宋和忍俊不禁,“有的,比御书房还要阔绰些。”

  陈平安小声道:“我这师兄,倒是不怕僭越。”

  本来皇帝开口,都还不太敢笑出声的一众公卿,听到国师自己揭老底,顿时也是大笑不已。

  陈平安望向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老人,鸿胪寺卿晏永丰,说道:“稍后派人把韩锷和刘文进带去国师衙署的门外边等着。再让晏皎然也过去一趟,我找他有事相商。”

  晏永丰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让曹耕心和赵繇也来一趟。”

  刑部赵繇,吏部曹耕心,两位年轻有为的侍郎,自然都是有资格列席小朝会议事的,只不过今天有事需要碰个头。御书房的小朝会,按例六部尚书在内的大九卿,还有小九卿,再加上六部侍郎,宗人府负责人,负责京畿治安的将军等,都可以参加,但不是一定需要次次列席,某些小朝会,一部尚书都可以“告假”缺席。

  兵部吴王城当然也是官场红得发紫的朝廷新贵,再加上老尚书沈沉年纪太大了,被曹枰戏称一句是个“进气没出气多”的老家伙,所以左右两位兵部侍郎,负责与蛮荒那边对接具体军务的左侍郎徐梧,就直接在衙署里边打了个铺盖,而负责国内军务的吴王城便需要次次不落下,每天列席小朝会。

  比如今天,徐梧就需要在衙署跟紫照晏氏的晏皎然,商议军机。

  也不要觉得吴王城是沙场出身,就是什么大老粗,都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活人。

  大骊王朝这拨屈指可数的上柱国姓氏当中,翊州云在郡关氏,吏部老尚书关莹澈的嫡长玄孙关翳然,如今官位还低,只是户部清吏司郎中,距离参与小朝会,还有好几个台阶要跨上去。几个家族长辈,都是小九卿里边某个清水衙门的板凳官。

  皇后余勉所在的上柱国家族,被朝野调侃为“马粪余氏”,没有京官,在大骊边军中却极有声望。

  上柱国袁崇,字云水,相貌清癯,很有书卷气。洪州刺史袁正定的父亲。

  上柱国曹桥,身量雄伟,是巡狩使曹枰的兄长,曹桥还是吏部侍郎曹耕心的父亲。

  在大骊官场,一直有“袁曹不同路”的说法。

  苏高山,曹枰在内,目前大骊王朝总计有六位武将获得巡狩使身份,在世的,只有四位。

  上柱国身份可以世袭,巡狩使却不能。

  传言大骊王朝目前存在着八幅升官图,其实就是或明或暗的八条升官路线了。

  同样是上柱国姓氏的紫照晏氏,当代家主虽然是晏永丰,可真正管事的,还是幕后的晏皎然,整个大骊王朝,都由他负责调配、监察和决定大骊王朝所有的随军修士的升迁、贬谪。

  只是可惜了那位寒素出身的大将军苏高山,大骊王朝首位获得巡狩使身份,战死沙场。

  都说侍郎吴王城,身为洛王宋睦的心腹爱将,之所以能够一路破格拔擢至京城兵部,就在于他与苏巡狩,是一样的底层出身。大骊朝廷中枢,必须要有几位这样出身的砥柱人物。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一国朝廷亦是同理。

  陈平安将沈老尚书搀扶起身,一路走出御书房,离着千步廊不算远,也不近就是了。

  皇帝宋和临时事情,带着那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去往别地。

  作为落魄山最大的官迷,貂帽少女啧啧不已,这些就是宝瓶洲官帽子最大的一拨人了。

  陈平安笑道:“版刻出书一事,聊得如何了?”

  谢狗恼火道:“从老先生那边获悉,才晓得只要兜里有点钱就能自己刻书售卖,真没劲。”

  陈平安一笑置之。

  沈沉问道:“国师需不需要一身日常的官服?”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了,太别扭。还是跟崔国师一样。”

  沈沉又问道:“不需要公服,大祀、庆典穿的朝服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朝服肯定需要两套,怎么,这个钱也得我自掏腰包啊?”

  沈沉笑道:“户部还不至于这么抠门。”

  陈平安问道:“一直没问,国师的俸禄是多少?”

  沈沉笑眯眯道:“若国师还是‘照旧’,就是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说道:“还不少。”

  沈沉说道:“不是月俸,是年俸。”

  陈平安笑道:“不算多。”

  沈沉轻轻拍了拍年轻国师的手背,笑呵呵道:“我慢些走,还是能走的。”

  拐杖的咄咄声,敲击在路面上边。

  老人手中的那根藤杖细瘦,就显得格外劲峭。

  陈平安松开手,给了后边吴王城一个眼色。

  吴王城连忙代替国师搀扶老尚书,沈沉没有拒绝,嘴上却是不太领情,“吴侍郎就这么着急当尚书,与国师暗示我腐朽不堪,半截身子入土了?”

  吴王城心细不假,可到底是嘴笨,不知如何作答。

  沈沉笑道:“带兵打仗的,刀马不笨就行。国师,是不是这个理儿?”

  陈平安说道:“方才在御书房,吴侍郎也就是慢了一步,争不过我。”

  吴王城真是里外不是人。

  沈沉缓缓说道:“一般来说,造反,就两种情况,衙门外边的老百姓觉得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路上人吃人,再不是什么比喻说法。或是乱臣贼子想要谋朝篡位,过一过皇帝瘾。邱国那边,我是想不太明白的。”

  “今天御书房议事,一开始,对于国师的用兵邱国,在座诸位当中的心中,不是没有异议。只是国师气势重,他们不敢提上一嘴。山中供奉又刚刚跻身了什么十四境,谁敢说什么。再往下边议事,估计他们就大致有数了。一个个,打小就在长辈那边耳濡目染,等到自己当了大官,都是见风使舵惯了的老油子,既然油,那么不管如何风吹大浪,油渍总是不会沉到水里去的。”

  陈平安笑道:“我心里有数。”

  沈沉说道:“真有数?我家乡那边,近些年某些不肖子孙、亲眷豪横的鱼肉乡里,也有数?”

  国师崔瀺卸任之后,陈平安接任国师之前,占据半壁江山的大骊王朝实在是太大了,宝瓶洲也不打仗了,

  陈平安说道:“沈老尚书自己心里有数,我就更有数了,本来确实是要朝那拨沈家蠹虫动刀子的。不过老尚书也不必故意如此,帮我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自己书信一封寄回去就可以了。一则老尚书年纪大了,我还要与陛下提前商议沈沉的谥号一事,礼部那边是没资格建言的。再者我真要杀鸡儆猴,肯定也要挑几只大些的,小打小闹,没有意思。”

  沈沉皱眉道:“刑部赵繇那边要有大动作了?”

  陈平安点头说道:“我之前就跟赵繇说过,要查就一查到底,时间,没有什么既往不咎,人物,上不封顶,查到谁就是谁,只要沾亲带故,就是管教不严。”

  沈沉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道:“我会掌握好分寸的。打小就会察言观色,百家饭不好吃。”

  沈沉跟着笑道:“是百家饭的滋味难吃,还是不容易吃上百家饭?”

  陈平安说道:“嘴上是好吃的,能吃顿饱饭就是最大的滋味了,不过心里难受就是了。”

  沈沉说道:“国师也要适当照顾一下陛下的心情。”

  陈平安说道:“肯定的。”

  沈沉问道:“你觉得陛下是真有事情,还是假有事情?”

  陈平安说道:“不重要。”

  沈沉抬头看向还不算太高的太阳,宛如镶嵌在蔚蓝色琉璃里边的一颗金色珠子。

  陈平安笑道:“还好,没有谁来上那么一句,何必兴师动众,浪费国力,不如国师亲自走一趟邯州。或是一句让供奉陌生出剑不就可以了。”

  沈沉说道:“小朝会肯定不会,早朝就未必了。不是说他们不怕你,但是官场嘛,总要推出几个类似‘斥候’的人物,试探气量的深浅,做事的底线。”

  沉默片刻,沈沉问道:“邯州那边,是要以剑舟扫荡战场,再以两支轻骑直奔邱国京城?”

  陈平安却答非所问,说道:“老尚书觉得小朝会,为何不会有这种人?”

  沈沉笑了笑。

  年轻国师与老尚书拉家常似的,却教一旁吴王城听得遍体生寒。

  他倒是想要快步离去,或是捂住耳朵。这不是还搀扶着老尚书吗?

  沈沉说道:“当初年轻气盛,冲动之下就辞了官,除了骂他崔瀺是外乡佬,其实还骂他一个大骊国师,偏要用神仙钱折算薪俸,跟我装什么装。其实骂了很多,只是当时口音重,有些家乡方言,京官听不明白。”

  “等到猜测他是一位元婴神仙,呵,当时宝瓶洲的元婴,可不就是当之无愧的山巅老神仙了,我就又火大了,既然是国师,还亲手重塑大骊边军,那些仗打得何等惨烈,为何不出手?所以说啊,我若是再年轻个几十年,今天的小朝会,真要当面问出先前两个问题。”

  “如今,不会了。”

  混官场,除了为官干练,能做实事之外,油,忍,狠,缺一不可。当然,还要讲一讲官运。

  沈沉感慨道:“公门修行难呐,浮沉急浪中。”

  陈平安双手笼袖,淡然道:“宦海沉浮,云波诡谲,却有一峰忽然长,方知不动是真山。”

  沈沉停下脚步,抖了抖胳膊,让吴王城松开手,老尚书笑道:“国师,让吴侍郎去议事,我就不走远路去国师衙署了,得回去眯个回笼觉。”

  陈平安笑着点头,“我接下来第一个去的大骊衙署,一定是兵部大堂。”

  沈沉小声说道:“谥号一事,国师帮我在陛下那边美言几句,往大了评。”

  陈平安微笑道:“定然秉公行事。”

  沈沉拿藤杖重重一敲吴王城,“还不挪步,给国师带路?该启程了!”

  吴王城带着陈平安去往那座为国师专门设置的单独衙署,也在千步廊附近。

  京城最重要衙署,都聚集在千步廊两侧的南薰坊、科甲巷。

  此外便是官场的冷灶,冷板凳。当然敢这么认为的,往往都是意迟巷、篪儿街出身。

  皇帝陛下是真有要事,却是去往内廷找皇后余勉,家务事,可天子的家务事,就是国事。

  国师绣虎,先生崔瀺,曾经带着真名宋睦的太子宋和,一起走在热闹繁华的京城市井。

  跟少年说了史书上经常写、官员时常私下念叨的“帝王心性”,到底为何物。不是故作性情古怪,刻薄无情,所有想法,让臣子总是难以揣测。也不是一味胸襟开阔,优柔,能容人。

  精髓只在一个“深”字。能装得下很多的东西,包括愤怒,委屈,放在在心底,然后……杀掉它们!

  走在路上,听着司礼监掌印太监所说的山水游记一事,皇帝笑道:“跟那位落魄山次席的谢姑娘,聊得投缘?”

  老宦官立即说道:“是老奴违制了。”

  皇帝摆摆手,好奇问道:“故意与你攀谈,她是话术,还是诚心的?”

  老宦官虽然心中有定论,仍是说道:“老奴不清楚。”

  皇帝抬起双手拉伸几下,晃了晃脑袋,撑开胸膛,其实心情很不错。

  大骊国师衙署,其实是一座官邸,不过崔瀺从不在此住宿,每晚都会返回那条小巷。

  照理说京官和地方官的察计,是保证一国朝政有序运转的重中之重,但是国师崔瀺除了前十年自己全权负责,之后就交由吏、礼两部轮流掌管,其余两座衙署定例辅助。唯有科道官的自查,作为朝廷察计的一部分,在崔瀺手上,从来不是摆设,一向是国师官邸亲自盯着。

  而三进院落的官邸这边,第二进院落左右厢房,有三十多位文秘书郎在此处理政务,所以被誉为大骊王朝的小翰林院。

  “门房”是两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她们都是纯粹武夫,据说是两位武将的遗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