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下) 第906章

作者:烽火戏诸侯

  陈平安和吴王城径直去往大堂议事,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诸部堂官们各自打道回府。

  六艘剑舟已经赶赴邯州邱国边境,它们如同六座云海,在大地之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两支悉数披挂符箓甲胄的精骑也已在行军路上,邯州官道上,铁甲熠熠,尘土飞扬。

  被鸿胪寺“请来”这边的一大一小,在衙署门口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一路上就没看到层层关卡、戒备森严的披甲锐士,站在门口这边,也没有人搭理他们。

  少年亲王,本该封王就藩的韩锷,就呆呆站在太阳底下。

  一旁的邱国礼部尚书刘文进,正值壮年,腰杆笔直,面无表情。

  少年亲王率先被一位神色沉毅、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带到三进院落的一处厢房门口,像是一间邱国京城殷实门户的书房。

  她默然转身离去,只留下少年。

  屋里略显空旷,光线透过窗户,黏在青砖地面上,可以见到空中无数尘埃在阳光里轻盈飘荡。

  那头绣虎,国师崔瀺,当年就是在这里主持大骊国政的?

  那些用以待客、此刻空着的椅子上边,坐过谁?

  呼吸急促的韩锷稳了稳心神,只能以眼角余光打量屋内的景象,脑袋不敢有偏移,怕被屋子的主人,随便找个刺探大骊谍报之类的由头,史书上,有写过这样的故事啊。

  一个温醇嗓音从屋内杀出,“进来。”

  少年赶忙低着头跨过门槛,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向靠墙到顶的一排书架那边。

  男人头别玉簪,一袭青衫长褂,脚穿布鞋,神色和煦,微笑道:“崔国师的书房在别处,这里是刚刚布置出来的。”

  约莫是来时路上,少年亲王已经设想过无数种场景,大骊兵部或是礼部某位高官的雷霆震怒,疾言厉色,或是刀光剑影,便有头颅滚地,不是他的,就是刘尚书的,也可能是两颗脑袋一起落地。

  但是如何都没有想到,是这么个安静祥和的地方,韩锷便有些茫然。

  男人却没有身穿大骊官服,更像个科举不顺、困顿场屋的教书先生。

  那人问道:“韩锷,你是自愿来便当质子的,还是不得已为之?”

  韩锷毫无犹豫,斩钉截铁道:“当然是自愿!”

  陈平安将那本书夹在腋下,拖了两把椅子到窗口附近,“坐下聊,说说看,为何会自愿来这边。”

  韩锷哪敢随便坐下,试探性问道:“先生是?”

  此人为何能够在这边出现,是某位人不可貌相的达官显贵,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上柱国子弟?或是那种驻颜有术的,国师崔瀺的贴身扈从,死士?所以才能够单独占据一间屋子?还是暂时在这边处理杂务的大骊文秘书郎?

  何况书上常有那类白衣谋士,躲在幕后出谋划策,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事了拂衣去。

  关于绣虎的行踪,众说纷纭,神神道道的。韩锷在邱国皇宫内,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陈平安却只是说道:“韩锷,你知不知道,邱国又要打仗了?打仗,是要死很多人的。”

  韩锷疑惑不解,这不是两句废话吗?只是一想到对方极有可能是崔国师的心腹,便觉得这两句话,藏得很大的意思,只是自己暂时无法理解。

  男人说道:“当然,死人里边,包括你,跟那位一心想要名垂青史的刘文进,刘尚书。”

  韩锷即便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可当他真从一位“大骊国师府官员”嘴里边听到这句话,仍是瞬间脸色惨白,头皮发麻,背脊生寒。

  韩锷见那男人依旧笑容,嗓音温醇,可是言语内容,却让少年亲王好似天灵盖那边直冒凉气。

  “正因为你也是个死人,刚好又在大骊京城,凑巧年纪也不大,所以我才跟你多聊几句。”

  韩锷到底是个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尤其是主心骨的刘文进又不在身边。

  少年竭力让自己显得更有胆气些,可坐在那边,何止是如坐针毡,忍不住身体发颤,抖成筛子似的。

  男人说道:“不过我是刚当的官,之前不太熟悉大骊军政,尤其是邯州风土和邱国内政,就更抓瞎了。忙完了公务,所以就跟你聊几句。”

  “接下来,我问你答?你若是有问题,当然也可以问我。大渎以北,保留藩属国号的,也就三十几个,邱国还是单字,作为宗主国的大骊朝廷,对待你们韩氏其实不算差了。也就是崔国师和柳清风,有意要让你们自己跳出来,搁我,可能一开始就不会惯着你们。”

  韩锷只是默不作声。

  陈平安笑道:“刘文进不在身边,不敢说话?我就请这位旧白霜王朝的谍子来这边。”

  往屋外那边说道:“把刘文进带过来。”

  很快韩锷就看见了刘文进。

  年轻女子手里提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陈平安晃了晃手中那本卷起的书籍,她便提着头颅离开。韩锷赶紧捂住嘴,差点吐出来。

  陈平安摇摇头,微笑道:“年纪不大,演技不错,明明第一眼就认出了我的身份,还装得挺像。只是还无法确定,落魄山的陈平安,是不是新任大骊国师?”

  韩锷蓦然眼神锐利起来,用手心擦了擦嘴角,缓缓起身,低头作揖道:“藩属韩锷,拜见大骊国师。”

  陈平安笑道:“邱国已经不是大骊藩属。所以你想富贵险中求,赌个藩属新君的想法,落空了。”

  韩锷骤然抬起头,满脸不可思议,“国师真要在邯州境内大开杀戒,举兵入境,滥杀无辜?”

  陈平安摇头道:“对,也错,我只杀你们这些以为打了仗、边军死完了都不会死你们的人。”

第1173章 就酒

  两位担任国师官邸“门房”的年轻女子,利落的穿着,一锦衣一青绿,如牡丹,如幽竹。

  她们分别守在二三进院落间相通的两条抄手游廊,俱是腰间分别挎大骊边军制式刀和短剑。

  屋内,站着的韩锷颤声道:“是仙家施展的幻境手段,刘文进其实没有死,对不对?!”

  都说山上的修道之人,袖里乾坤,缩地山河,变幻万端,足可以假乱真。

  陈平安用卷起的书籍轻轻敲打膝盖,说道:“刘文进,四十三岁,现任邱国礼部尚书,冒用身份十九年,真名郑览,祖籍却是旧白霜王朝,花香郡人氏,郡望大族,世代簪缨,可惜是庶出。花香郡,还挺巧的。”

  韩锷默然,站在那把椅子旁边,少年亲王内心惊涛骇浪,不能死,还不能死!还有太多的志向没有实现,他还要以邱国新君的身份施展抱负,帮助邱国韩氏脱离藩属,再不必与什么宗主国朝贡,绝不能继续让列祖列宗蒙羞。

  陈平安说道:“我一开始也担心刘文进是不是拥有两重身份的谍子,让刑部,甚至是兵部都再仔细翻查了一遍刘文进的相关档案,看看有无遗漏,结果就是,没有。”

  韩锷两眼通红,攥紧拳头,怕那青衫男子怕到了极点,少年反而生出些胆识,咬牙切齿道:“邯州邱国重赋,远胜大骊诸州平均水准,刘文进说这是大骊宋氏故意打压邱国,让地方上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终有一天会揭竿而起,大骊朝廷有意要将邱国在三十年之内自行分崩离析,届时大骊再借机出兵平叛,断了邱国韩氏的国祚,连藩属身份都保不住。”

  陈平安笑问道:“韩氏在战时秘密勾结妖族军帐一事,刘尚书是怎么解释和渲染的?”

  韩锷怒道:“你胡说!父皇当年只是不愿听从大骊军令,不肯将邱国十四岁之下的男子赶赴战场,与陪都兵部数次交涉无果,父皇不惜亲身涉险,去往陪都,与见洛王宋睦那个狗贼,

  父皇甚至做出承诺,邱国宗亲青壮,甚至只要提得起刀的孩子,可以全部去往战场杀妖,只求大骊收回那道军令。那天大雨滂沱,堂堂一国之君,跪在地上,宋睦只是不肯点头,连见都不见他一面!”

  “刘尚书不去天桥说书真是可惜了。”

  陈平安笑了笑,说道:“要说让人吃闭门羹,听磕头的声响,宋集薪还真做得出这种事。”

  韩锷冷笑道:“洛王宋睦串通巡狩使苏高山,一个心狠,一个手辣,想要联手杀鸡儆猴,威慑诸国,苏高山便带兵杀入皇宫,害了父皇!他苏高山,野心勃勃,想要将那已经捞到手的巡狩使,能够世袭罔替。文上柱武巡狩,好让他那个靠杀人发迹的武勋家族,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富贵煊赫!”

  陈平安眯起眼,微笑道:“刘文进真不是个东西。杀人不过头点地?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

  少年亲王说得慷慨激昂,唾沫四溅,说得忘我,便毫无惧色了,“刘文进还说当年大骊王朝强行迁海,期限内不肯离开故土的海边渔民、岛民,一律斩立决,大骊边军兵符如催命,却不配给足够的舟船,导致内迁道路上尸骨连绵,易子而食,惨不忍睹。死在刀下的、溺死的饿死的冤魂厉鬼,至今还在海边徘徊不去。”

  “你们大骊王朝如今的文治武功,都是建立在无数枉死之人的累累白骨之上,死在大骊边军手上的各国士卒、百姓,要比死在……”

  陈平安一直耐心听到这里,轻轻一声,“嗯?”

  其实并无任何仙家手段,韩锷如被人掐住脖子,纯粹是被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吓的。

  韩锷整个人宛如渡河的羊皮筏子,被刀子轻轻一戳便泄气,瘪了。少年再次被恐惧淹没。

  有女子轻声道:“国师,地支一脉袁化境,宋续,余瑜三人来了。”

  陈平安说道:“不见余瑜,让她原路返回。”

  她便拦住那位出身马粪余氏、家族辈分还不低的少女,放行其余两位,让他们走入后院。

  先前也是她一剑削掉了刘文进的脑袋,拎去与那少年见上一面。

  余瑜欲言又止,却被有个大骊皇子身份的宋续用眼神示意,别犟,赶紧回。

  陈平安与那少年说道:“韩锷,我能接受你的蠢,所以我才抽空跟你聊到现在。但是心性坏,在根子上烂透了,我不至于生你的气,跟一个死人,犯不着。但是我会后悔让你跨过这道门槛,竟然一点意外都不给我,既然你让我后悔,那么我就会在大骊既定国策、边军律令的规矩之内,让邱国权贵吃疼多些,将那腐肉烂骨头挖得更深一些。”

  韩锷又开始抖筛子,还真不是装出来的。书上只教了怎么当皇帝当官之类的,不教这个啊。

  上柱国袁氏子弟的元婴境剑修,跟大骊皇子宋续,在门口外边,皆规规矩矩,尊称一声国师。

  陈平安笑道:“自己挑椅子坐下聊,把你们两个喊过来,是想让你们走一趟邱国之外的邯州,配合刑部赵繇,盯着某些自己人。赵繇跟曹耕心就在二进院落的左边厢房等着,接下来的具体事务,你们几个关起门来自己聊。再有,宋续,你去提醒一下余瑜,让她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宋续跟袁化境都搬了椅子坐下,点点头。

  袁化境先前在拜剑台那边待过一段时日,受益匪浅,剑道裨益极多,他跟老聋儿和谢狗都打过照面,前者觉得他是一位胜在勤勉的可造之材,运气再好些,这辈子有些机会跻身仙人,所以就跟袁化境多说了一些炼剑心得。

  后者则是觉得这位“袁巨材”是做加法的行家里手,实在难以沟通,只是貂帽少女见他资质差归差,便问了他一句。

  “气若悬丝,为道日损,会也么。”

  事先做了万全准备的袁化境,选择在拜剑台一场闭关,只是未能破境,离开拜剑台,仍然没有成为玉璞境剑修。袁化境也是有苦自知,不聊还好,跟他们一聊,只觉得自己的元婴境瓶颈就更大更高了。

  只因为谢狗那一句话,说得袁化境好似言下有悟,道心浑然一减,剑道骤然一空。

  所以未能破境,虽然小有遗憾,但是袁化境冥冥之中,自有得意处。此心不足与外人道也。

  陈平安问道:“那位邱国年轻太后,当真不是一位心怀死志的大骊谍子?”

  一旁还如同罚站蒙童的韩锷如遭雷击,脑子一团浆糊,当场崩溃,身形踉跄,少年伸手扶住椅把手,手背青筋暴起。

  袁化境说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言外之意,很简单,国师对排兵布阵一事未必生疏,但是死士、谍子一事的内幕阴私、行当规矩,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理解、感触未必深刻。

  陈平安不以为意。

  宋续摇头说道:“我可以与国师肯定,她不是大骊安插在邱国的死士。”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简单了。

  经过刑兵两部的补充,第二份名单上总计有三百二十人。

  此外还有五十几个别国谍子,不过其中半数是双重甚至是三重身份。还要再筛一遍就是了。

  陈平安斜了一眼。

  韩锷情不自禁,满脸泪水。

  若是?若不是?不管是什么答案,少年亲王都伤透了心,感到了同一种绝望。

  貂帽少女在抄手游廊那边,与那眉眼美艳、气质却冷的锦衣女子,溜须拍马,“哇,姐姐长得真好看,出剑剁人也耍得漂亮。”

  年轻女子微笑道:“谢次席不要说笑。”

  谢狗疑惑道:“你能开口说话?”

  那位女子武夫也是疑惑,“我为何不能言语?”

  谢狗说道:“先前在小朝会那边的廊道,有位穿蟒服的老先生,他就很惜字如金啊。”

  女子解释道:“天家的内廷规矩,跟国师官邸的规矩,不一样。”

  谢狗想起一事,悄悄问道:“姐姐,你是当官当惯了的,我家山主说了句怪话,帮忙注疏注疏?他说‘做学问的文人,不要碰朝堂庙算,一碰就稀碎。’何解?”

  女子笑道:“大概是说再聪明的治学文人,也聪明不过当了官、尤其是大官的读书人,既然如此,在书斋立言,老老实实做学问就好了,也能著作传世,留下些痕迹。这只是我随便猜的,国师的真实想法,我哪能知道。”

  谢狗竖起大拇指,开始掏袖子,“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容鱼姐姐,我编写了本游记,请过目。”

  她摆摆手,“符箐喜好文学,谢次席可以拿给她看,我就算了。”

  谢狗收起册子,摇头说道:“那我就也算了,我会看相,跟符箐姐姐不对路的。”

  腰肢太细,臀儿太肥,胸脯太耸,关键是她还故意藏着掖着。

  容鱼虽然好奇,却也不问缘由,只当是得道之士的山上学问。

  一位而立之年的文秘书郎,捧着一堆卷宗,来到“门口”。

  容鱼按住刀鞘,淡然说道:“止步。国师还在议事。”

  那位相貌英俊的文秘书郎便一言不发,站在门外。

  谢狗以心声说道:“容鱼姐姐,他想睡你。”

  容鱼神色冷漠,聚音成线密语道:“那就是他找死。”

  谢狗笑呵呵,“可不是挑拨离间啊。对了,多嘴问姐姐一句,他来这边‘行走’历练几年了?”

  容鱼蓦然皱眉,“离六年整还有十九天……那他真是找死了!”

  谢狗啧啧,真是聪明。

  容鱼直接与另外那边看门的符箐说道:“我先去乙字房让所有人立刻停笔,全部离开案牍,在屋外等候。你将此人手中卷宗收取,你回屋立即查阅一遍,再调阅近两年来的积存档案,看看能不能找出他们乙字房试图蒙蔽国师的‘擅权’脉络,或是伺机将某些要事略过、从中渔利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