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化军
这是陈了数月的烈酒,陈勤像喝了团火入肚,脸腾地就红了起来,憋着不吭声。
柴信哈哈大笑,又倒上了一碗,与陈勤喝了。
两碗酒下肚,柴信才道:“兄弟,我看你一身力气,神情彪悍,断不似个寻常挑夫。我在衙门里面做事,谨慎惯了的,实话对我说,是个什么身份。若是身家清白,来历明白,大家就是好兄弟!”
陈勤咳嗽两声,呼了一口气,道:“哥哥既然是衙门里的人,瞒也瞒不住你,我便直说。兄弟在扬州的时候,是条好汉子,船上城里,什么都做过的。不过放心,杀人放火的事情从来不做,也没有在衙门里留下案底。两年之前,认识了卢赛赛,色字头上一把刀,便随在了她的身边。”
听了这话,柴信哈哈大笑:“那女子有几分姿色,一眼就看出风月中人,男人行里混饭叶的。兄弟是个好汉子,怎么就会被这女人迷住?岂不误了前程!”
陈勤淡淡地道:“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前程可言!我做的又不是正经行当,为人又不心狠手辣,注定了没什么出息的。既然看上了她,跟着又有什么。”
柴信与两个随从对视一眼,想不到陈勤如此坦诚,心里有些喜欢他,道:“既是看上了,便就娶回家做一层睡了,从此是一家人,岂不是好?那妇人能够穿州过县,不是别人家姬妾,又不用赎身。”
陈勤摇了摇头:“虽不用赎身,我却养不起她,只好在她身边做个挑夫。”
柴信点了点头,便不再问。这种关系听起来奇怪,对卢赛赛和陈勤这种人来说,却是稀松平常。卢赛赛抛头露面,赚男人的钱,身边也要有个人保护。陈勤做不起卢赛赛的恩客,拼着一把力气,随在卢赛赛身边打杂,就是知道卢赛赛有没有什么残汤剩水给他。讲得难听一点,卢赛赛是残花败柳,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人,陈勤江湖上闯荡,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什么时候卢赛赛年老色衰,生意做不下去了,那时候陈勤还在身边,两人也就住到一起做一家人了。
衙门里的公人最是见多识广,这种在平常百姓听起来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在柴信看来却是稀松平常。两个人谈得投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
后衙里,下人带着卢赛赛和晶晶去沐浴更衣,韩月娘把曲五娘叫到了自己的房里。
坐在桌力,韩月娘斟酌了一下措词,对曲五娘道:“五娘,你和小青到我家里几月了,我和官人当你们一家人一般,从来不曾亏待你们。你们以前如何做生意,如何生活,我们也不问,以后安心做好人家就好。今日来这一个卢赛,我实不相瞒,看她眉眼,却不似你这般老实。”
曲五娘犹豫了一下,苦笑着地道:“夫人也看出来了,我便实话实说。我们这种人家,就是靠着给客人弹琴唱曲,赚些钱财养家。以前在扬州城里,卢赛赛住我隔壁,因此熟识。只是我这里做生意,只是出去到酒楼里、客船上给客人唱曲,家里并不接待客人。卢赛赛那里,多有客人上门——”
韩月娘摆了摆手:“我明白了。我有言在先,我这里是官宦人家,你留卢赛赛在这里,不管是住衙门里也好,住外面也好,万不可做出丑事来,污了官人清名!不然——”
第61章 物是人非
杜中宵回到后衙,换了便服,在桌边坐下,女使上了茶来。
喝了一口,杜中宵对韩月娘道:“那个什么卢赛赛,已经安顿下了?”
韩月娘摇了摇头:“我让曲五娘留她住上两天,再定去留。那个人你也见了,眉眼间看着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怎么好留在家里住?出了什么丑事,传出去让人笑话。”
杜中宵愣了一下,他看得出来卢赛赛有些风情外露,跟曲五娘不是一路人,但却没有韩月娘那么多心思。虽然两人成亲不足一年,韩月娘从少女变成少妇,人确实不一样了。这种事情,她一眼就看出许多杜中宵没有想到的问题,心底里就不想这个人住在自己家里。
见韩月娘的面色有些不好看,杜中宵斟酌了一下,才道:“我原想她是曲五娘的故交,既然前来投奔,总得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若是不住在后衙,还得另想办法。”
韩月娘道:“你想什么办法我不管,只是有两条。一是不能住在后衙,免出丑事。二是住在我们永城县里,不得从事烟花生意,不然传出去,你知县的脸面向哪里搁!其他的,一切随你。”
杜中宵点了点头,不再说话。还好韩月娘想得再多,也没有怀疑自己,也不知道是信得过自己,还是对她自己的自信。比容貌卢赛赛与韩月娘差得太远,年纪又大得多,大约韩月娘瞧不上她。不过这样也好,只要韩月娘不怀疑自己,安置卢赛赛就方便得多了。不过她也真不适合住在后衙,杜中宵的随从里多有年轻力壮,手中又有几个闲钱的,跟个风流成性的妇人住在一起,不定发生些什么。
旁边曲五娘的房里,曲五娘掏出十几个铜钱,让小青带着晶晶到城里去玩,自己与卢赛赛说话。
见洗过了之后的卢赛赛容光焕发,又换上了曲五娘的新衣服,像换了个人一样,曲五娘叹道:“姐姐一年多不见,倒是越来越显年轻了。”
卢赛赛轻撩了一下头发,略带幽怨地道:“怎么比得了姐姐,离开扬州,就能找到好人家。唉,你现在得知县相公赏识,中榜进士啊,这一世再也不愁了。哪里似我,还要四处漂泊。”
曲五娘苦笑:“也不过是一时落脚地罢了。官人喜欢听小青弹琴,这才收留我们,哪个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这些游宦的官人,等到换一任,不知到了哪里,怎么会带着我们这些人?”
卢赛赛“嗤”地一笑:“姐姐,我们这些人家,这种事情哪个还不明白。过上两三年,小青长得大了,刚好给知县相公做妾,对姐姐不是一世的衣食。没有这些手段,姐姐就白卖唱这么多年。”
曲五娘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若单从自己现在的处境看,卢赛赛说得没错,若自己是外人,也会这么认为。可一起住了这几个月,曲五娘知道不是那么回事。杜中宵收留自己两人,就真的是为了不时听小青弹一曲。韩月娘虽然人和善,在这种事情上可不像是个好说话的。
两人聊过了分别以来的经历,曲五娘问道:“姐姐,你现在如何打算?”
卢赛赛道:“这里虽然只是个县城,但正处汴河岸边,极是繁华。既然有你在这里,我还东奔西走做什么?自然要住些日子,看能不能谋到条生路。都说汴京是天下第一繁华去处,但我们人生地不熟,到了那里举目无亲,只怕还要受人所欺。”
曲五娘犹豫再三,还是道:“姐姐,这里最近抓了一个大盗马蒙,不知牵连出多少人物。你在这里住也就便了,有知县官人关照,总能谋到一条生路。只是听我一句劝,万不可做乱七八糟的事情。”
卢赛赛掩嘴而笑:“既有知县关照,又能做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只怕我出去唱个曲,也会被别人嚼舌,还能够做什么?你放心,我只是要谋个正当营生。”
曲五娘点了点头,也不好说什么。
小青拉着晶晶一路出了城门,两岸的店铺看了一气,花两文钱买了几个包子拿在手里吃着。走了一会,小青拉着晶晶到了河边的一株大柳树下,对她道:“我给你看个好玩的。”
说完,神神秘秘地取了一个烟花出来,口中道:“这是我过年偷偷藏下来的,谁也不知道。就等着以前的姐妹来,放了给你们看。”
晶晶看了再看,见是个纸包着的物事,问道:“为是什么?也不好看,又不香。”
小青听了不由抿嘴笑:“这又不是香包,怎么会香?这个叫作烟花,一点起来便就飞到半空,便如在空中开了一朵花一样,不知道多好看呢!”
说完,把烟花放在地上,取出火折子小心打着了,凑到了引线上。她第一次自己玩烟花炮竹,紧张得小手发抖,好一会才把引线点着。
见那引线滋滋响着冒烟,小青拉着晶晶跑到一边,紧张得小脸通红:“快要飞起来了!你不要眨眼睛,一下就要在空中开花了!”
晶晶好奇地看着那个冒着黑烟的烟花,紧紧握着晶晶的手,又是害怕又是期待。
突然,“咻”地一声,那个烟花腾地而起,飞到空中“啪”地一响,开出一朵五颜六色的花来。
“好看,真地好看!这个东西怎么就飞到空中开了花!”晶晶看得神奇无比,开心地跺脚。
小青看着空中却有些怅然若失,过了一会才道:“唉呀,白天放了一点也不好看!”
晶晶却道:“好看,好看!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好看的物事!”
小青听了,心情重又好起来,对晶晶道:“那你住下来,就在这里陪我好不好?我那里呀,不知有多少这种好玩的东西。平日里也不用到酒楼里去转,有时给官人弹几支曲子就好了。哪里像从前那样,我们这家酒楼转到那家酒楼,又累又饿,还要被客人打骂!”
“好呀!”晶晶说完,神色突然有些暗淡。“就是不知道妈妈怎么想。她一心要到京城去,说那里是天下第一繁华的地方,要去见世面呢。不知多少大人物住在那里,得一个人赏识,从此一生不愁。”
小青也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听了晶晶的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站在那里一个看着汴河上面的点点白帆,有些失落。她跟晶晶一样,都是五六岁的时候被家里人卖到曲五娘和卢赛赛家里,说是她们的养女。其实这些人家,收养她们这些小女孩,无非是教些技艺,指望着长大了之后,接他们的班,养她们的老。到了这个年纪,她已经懂事,怎么会不知道这是让人瞧不起的身份?
第62章 尽心而已
一轮明月高悬,点点繁星,稀稀落落地布在天幕上。天高星远,月华如练,引人暇恩。
杜中宵靠在交椅上,微闭双目,听着如山间涧水徐徐流过的铮铮琴仿,好似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前世听音乐,总是免不了震耳欲聋的伴奏曲目,含混不清的歌词,听完了也不知道听了什么。这个世界的音乐是另一种风格,讲究的是天地间惟此一音,一曲,和着天地律动,倾听天地的声音。
这无所谓对与错,好与坏,只是对应着不同的人,对应着不同的世界,对应着听曲的人不同的心境与感悟。这个世界的音乐因天地与人而生,而不去勾引人心进入一个浮躁的虚无世界。
一曲终了,杜中宵睁开眼睛,开心地道:“小青的琴声,又精进一层,可喜可贺。可从琴音里听出来,韵律里多了一些人世的嘈杂,少了一分天外的空灵。这样不好,但小青年纪幼小,又是好事。只有能从人世间的嘈杂里超脱出来,才能领悟那份超脱尘世的意境。”
小青放下琴,眼圈红着道:“教官人笑话,我只是个凡尘女子,又怎能奏出天外之音?官人一心要听那天外之音,自然该向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那里寻。我一个风尘中长大的女孩儿,能奏出合乎音律的曲子,听着不那么难听,已是难得修来的福气,怎么能奏出官人想听的曲子——”
杜中宵笑道:“此言差矣!我们本就是凡世中人,只有经过红尘翻滚,才能理解曲子中超凡脱俗的意境。都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可若是没有红尘中的人操琴,曲子再好,也难以奏出天人俯耳的声音。小青,天予你这才华,你该好好珍惜才是。于你来说,学着那些凡夫俗子学些技巧,一切都是无用。当用心感悟这天地的韵律,倾听世人的声音,才能奏出天地和鸣的曲子。”
小青看了看坐在旁边的曲五娘,神情有些暗淡,小声道:“我在扬州弹琴的时候,总有晶晶在旁边唱曲,每次都能搏个满堂叫好。没了晶晶,我曲子弹得再好,无人唱曲,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以前师父教着弹曲的时候,总说曲是天地之律,歌才是人之声,现在弹曲,总觉着少了些人气。”
曲五娘脸上强堆出笑意,低声道:“这孩子自小跟晶晶一起长大,白天两人见了,难免想小时候的种种事情,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官人不必向心里去,过些日子她自会好了。”
杜中宵道:“小孩子才会想到什么说什么,句句都是她心里面的话。小青如此想念晶晶,想来是个对唱曲极有天分的。她和卢赛赛既然到了这里,我自会照看一二。永城是个小地方,只靠着唱曲,只怕难以赚来多少钱财。这些日子,我想在城外到码头那里,建些店铺,招揽客商,正好帮她们一次。且容我想一想,她们做什么生意合适,到时你们一起帮手,衣食无忧又算得了什么!”
曲五娘偷眼一看韩月娘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忙行礼谢过。小青是个孩子,见了曲五娘的样子,急忙跟着过来,行了一礼。
杜中宵道:“人常说,活在世上,看老天赏你哪碗饭吃。小青,你弹琴是世间少有的人物,千万要在这上面用功不辍。不要听别人怎样讲,你只要弹得好了,哪个敢小看你。”
小青行了一礼,开开心心地谢过了。其实她年纪幼小,哪里知道杜中宵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人活在世上,应该要怎么活,追求些什么,小青一无所知。她的一切都是曲五娘教来,人生种种,就是看的曲五娘怎么讨别人喜欢,怎么多讨些钱财。只有这几个月住在杜中宵这里,才接触了些不一样的东西,学到了些不一样的知识。才会想一想,自己的一生,到底该活成个什么样子。
韩月娘有些倦意,对曲五娘道:“五娘,你带着小青回去歇息吧。这两日若是见到卢赛赛,便说给她知,官人会在这里给她找个安顿下来的营生,让她慢慢收了心吧。”
见韩月娘说到最后收了心几个字,面色非常不好看,曲五娘心中一凛,急忙谢了告退。
看着曲五娘和小青两人离去,韩月娘对杜中宵道:“大郎,你真要替那个卢赛赛安顿下来?”
杜中宵道:“这什么话?我替她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安顿不安顿,是她的事。你都看出来她是个不安分的人,我又怎么看不出来?实不相瞒,最近这些日子,我想在城门到码头那里,路的两边做些小吃摊子,务必格外出新,吸引人来。那个卢赛赛若是个晓事的,守着个摊子,一生不愁。若是不肯,我也没有办法了。别人想帮她,也只是帮着想想做个格外出人意外的生意。”
韩月娘的面色缓和下来,道:“大郎如此想,我也就放心了。”
听了这话,杜中宵不由大笑道:“我不如此想,还能怎么想?夫人有什么不放心的?”
韩月娘听了一起笑,颇有些不好意思。两人从相识到结亲,到现在亲亲爱爱一家人,还曾没有碰到过这种人,这种事事情,韩月娘一被问,也觉得自己想得多了。
杜中宵想了些日子,越发觉得自己做小吃一条街的想法可行。把从城门的这段路整治出来,让牛鬼蛇神无从插手,再挑些老实做生意的人家,让他们在那里扎下根来,比现在的状况好多了。至于数量最多的客栈货场之类,可经引导他们到别的地方去,集中起来,也好管理。
这一日下午,杜中宵把程县尉、董主簿及江监当一应永城里真正算官的人,全部请到了后衙,就在花园里摆开了一两排小吃摊子。按照前世的记忆,什么要火候要手艺的菜色全部不要,只要那些简单好做又吸引人的菜式,诸如酸菜鱼、毛血旺、手把肉、豆腐干、猪头肉、各色下水,各种各样,整整摆了两大排。最关键的两条,就是重油重盐,兼且麻辣,最重要的便宜。
在两排菜色有尽头处,放了一张桌子,放了两瓶最烈的酒,和几个大盘子、
几人到来,杜中宵道:“我到这里为官多日,还没有请你们吃上一餐,饮两杯烈酒,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今日无事,请你们来,酒饮个痛快,吃也吃个痛快。今日不必上菜,那里有盘子,诸位自己去端个大盘,凡是今日园中有的,尽管放到盘里,拿了过来我们饮酒,不醉不归。”
说完,当先拿了个大盘,顺着两边摆好的吃摊,拣大块的肉,新鲜的菜蔬装了一盘,又盛了一大碗酸鱼汤,回到座位上,静静看着众人。
众人待了一会,新来的巡检寨主姚安乐见众人都不动,大笑道:“知县官人请大家吃个痛快,扭扭捏捏像个出阁的新妇作甚?没的耽误了知县好意!”
说完,拿了个大盘子,专拣那引起带着骨头的手把肉,装了一大盘,到杜中宵对面坐下。
第63章 欠债还钱
见姚安乐坐在桌边大口开吃,程县尉和董主簿相视一笑,也一起拿了盘子,去装了菜与肉,回到了桌边。见杜中宵看着自己两人笑,两人放开心怀,各自倒了一碗酒。
其他小官见长官如此做了,还有什么好客气的,各自拿了盘子,装得如山一般,到桌边坐下。
杜中宵冷眼看着众人,都是尽量多装肉,那些在里面装点些菜蔬的,多是不好意思,放几棵菜来点缀一下。看了这情景,杜中宵暗叹了口气,这个年代果然只有肉是王道。这些都是官哪,做官的都是见了肉没命地吃,更何况是普通的百姓。
什么东西好吃?这个问题在不同的时代,问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在这个时代,问绝大部分的人,都会告诉你,肉最好吃。很简单,吃肉的机会太少了。哪怕是杜中宵,要不是家里经济宽松,外面做官的只有自己和韩月娘两个人,日子也会过得紧巴巴的。做了官又怎样?这个年代,一个小小县官,想贪也没多少钱让你贪。一县几千户人家,跟他前世一个大村子相差不多,有多少闲钱让当官的去贪。
这就是时代的差距,现在的县,大的相当于杜中宵前世的乡镇,小的只相当于个村子,还要加上人口分散交通不便。治理起来不容易,想动点手脚更加不容易。
永城是个大县,不只是辖境较大,更因为其处于汴河水道旁,来往商贾众多,县城非常繁华。其实离开了县城,乡下的人口非常稀疏。杜中宵曾经估算过,这个年代的人口,大约只相当于他前世人口的二十分之一多一点。而前世人口密集的中原地区,这个时代却显得地广人稀,包括永城这里。
这是个什么概念?望县的永城,一共不足六千户,繁华的县城,城内城外全算上,也不足两千户人家,说起来城镇化率已经达到惊人的三成以上了。这近两千户人家,就靠着汴河水路为生。
想起自己前世,家附近有个大村,三个村子紧紧堆在一起,相互只隔着一条路,三个村子加起来就有近五千户。千年的时光一对比,就知道自己这个知县是什么成色。
今天说是知县请县里的官员聚宴,实际上的情景,相当于前世的村干部聚餐?
等大家坐定,杜中宵举起杯来,领着大家喝了一杯酒,道:“难得今日聚得这样齐整,且先尽情吃喝。待到吃饱喝足,我有话说。”
程县尉和董主簿两人谢过,不再客气,抓起大块的肉,带头吃了起来。
杜中宵就怕大家吃肉不雅观,专门取的排骨部位,多带一些肉,煮得稀烂了端上来。在他的前世排骨部位比肉要贵,这个年代却要反过来,膘肥肉厚的地方才是大家的最爱。
饮了几巡酒,见大家个个油光满面,吃得差不多了,杜中宵才道:“且住一住,听我说几句话。自去年我到这里,依着州里吩咐措置营田。作为本钱,州里截留了本县税赋,我又办了一处做烟花爆竹的场务,办得好生红火。当时把县里的税赋截留下来,州里并没有说后事如何,因为营田本是州里的事。”
宋朝县一级是没有独立财政权的,原则上讲,一切出入钱数都应登记在簿,由州里检验。所有的一切收入,除了系省,与地方分成的也归于州里,县无权动用。总而言之一句话,县里收上来的所有的钱除了上贡朝廷,全部都是州里的,包括县里官员的俸禄也是州里发的,县里无余财。这还不算,那些州里官员全部有份的钱,比如公使钱,因为永城离亳州太远,基本很难拿到手里。杜中宵前世听过一句话,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这是说的宋朝之后的朝代,宋朝的情况刚好与此相反,附郭县的官员因为能沾公使钱等款项的光,公务由州里直管,拿的钱多又轻松。
离州城越远,官员的待遇越差,这是这个年代官场的现状。不要想着山高皇帝远,县里的官员可以上下其手,多少贪上一点。不是官员的觉悟有多高,而是要足额把钱送到州里去,官员就要开动脑筋,想出各种办法,实在没多少余力为自己挣钱了。离州城越远,县里搭上的税赋的运费越高。
宋朝的赋税是以县为定额,自真宗皇帝时代起,正税基本就不再加了。以前系省钱物留在地方的多一点,官员手头宽松,自与党项开战,三司恨不得把地方上所有的钱都解到京城,日子一天紧似一天。既然是系省钱物,那本就是三司的钱,地方上又有何话可说?
税额是定在那里的,一两百年的时间不变,人人皆知,朝廷有严令,不许变动。官府设在这里,从俸禄到行政,一举一动都要成本的,省也省不下来。三司运往京城的多了,地方便就亏空。怎么办?只能在正税之外想各种办法,折变、支移、科配,等等诸多名目,所谓古之刻剥之法,此时具备。因为此时的施政讲究成例,一些临时措施一旦固定下来,数目就定死了,后来的人只好再想其他名目。所以说看民间的税赋重不重,不能看有多少条目,而要看到底把民间收入搜刮了几成。因为成例不变,一旦地方的经济变好了,条目虽然看起来多,税赋比以前少也有可能。
县里的难处,在座的人人皆知。一听杜中宵提起去年截留了税本县赋营田,再想起今年杜中宵兼任了营田使,每个人心里都叫一声苦。营田的好处县里还没有见到,不会这就要还债了吧?
看着大家的脸色,杜中宵叹了口气:“你们想的不错,州里要我们还钱。春种秋收,营田务到秋天才会有收成,州里倒也没有不近人情,让我们秋税的时候把去年的钱粮一起还上。还有,那处做烟花爆竹的场务,州里看着赚钱,让我造册送到州里,以后就由州里管辖,会派个监当官来。”
听了这话,董主簿的脸色立即变了,不由叫道:“长官此言一出,我们几个哪里还吃得下?”
杜中宵摆了摆手:“你们不要急,今日找你们来,就是商量一番,该当如何做。西北议和,三司可没有减省解往京城钱粮的意思,估计苦日子我们还是要过的。我为官,看不得手下的人吃苦。大家离乡背井来到这里,为朝廷做事,结果不说有酒有肉,甚至要受冻饿之苦,于心何忍?总要想个办法,既要把朝廷的钱粮交了,又要让大家过上好日子,你们说好不好?”
众人长出了一口气,一起拱手:“我等能在知县相公手下做事,实是上一世修来的福气!”
杜中宵点了点头:“营田务那里我会想办法,去年截留下来的钱粮,由他们出了最好。反正营田有三年不税不赋之制,真不够以那里的名义去借一些。不然骚扰民户,徒令上司烦恼。现在最难的,是县里面怎么想个赚钱的法子,诸位日常也聚到一起用些酒肉,做事的公吏发些赏钱。不然的话,终有一天还会再出马蒙那样的事情。众人拾柴火焰高,这个法子,大家一起想一想。”
第64章 曲线前进
程县尉和董主簿对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在一起半年多,大家都看出来了,别的本事不说,杜中宵赚钱的本事是一等一的。说是叫大家来商议,多半他的心里早已有了预案。
见大家都不说话,姚安乐高声道:“我们这些人比不得长官,读了那么多年书,高中进士,满肚子都是治国安民的主意。似我们这些人,若是有赚钱的法子,哪个还来做官?长官有什么好办法,尽管说出来,我们照着做就是!”
程县尉和董主簿连连点头,一起叫好。
杜中宵带着本县的兵马监押,新任巡检寨主姚安乐是他属下,正是要向长官套近乎的时候。他本是个到西北作战的禁军,负过伤,想方设法讨了这么个养老的差事。军营里的习惯,什么都是直来直去,就连巴结长官也是。不用怕不好意思,军营里的人做起这种事来,都是争先恐后的。
看着大家期待的眼神,杜中宵道:“我倒想了个办法,也不知可行不可行,说出来大家斟酌。”
“县里最难的,其实不是我们,而是那些公吏差役。他们大多不但没有俸禄,时不时还要自己出钱为上官做事,着实可怜。去年县里不少公人因马蒙一案而受牵连,虽然多数人是心术不正,其中总有几个是无可奈何的。我们为官的,要为他们着想,衣食无忧,谁会再去做那些作奸犯科的事?他们能够养家糊口了,再有人勾结地方蛇鼠,我们处置起来也理直气壮。”
听杜中宵一个劲讲公吏的难处,几人不由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这几个当官的日子就过得够苦了,哪个还有闲心管那些公吏们。
杜中宵又道:“做县官最难。每一文钱都归州里管,一应政事都要听州里指挥,我们哪,就是州里伸在这个地方的手脚而已。或者说,我们这些官员,对本县来说,就是外人。外人怎么好在地方赚钱?县衙里的一切使用,还要着落在公人差役身上。我是如此想的,县里专设一库,委专人经营,凡赚得的钱财都存入库里。这库的用处,便是为县里的公人差役发俸钱。他们衣食有了着落,便就不再刻剥百姓,平日里你们支使他们去做些事情,也可以从这里面支钱,你们说好不好?”
董主簿是管钱的人,听了这话,略一思索,便就明白了杜中宵的意思。不管是用衙门的名义,还是用官员的名义,县一级都是无权设立自己的财库的,经济实体也不行。那么要想赚钱,只能够经过公吏这一道手。官员不能够从库里支钱有什么关系?只要让公吏做事买东西,不给他们钱就行了。这种事情,县里的官员以前可没少做,有几个知县吃喝是自己掏钱的。这样一个库,名义上是公吏们的,实际上是官员的小金库,是一个变相的公使库。州里公使库的钱其实也一样,只能用,不能把钱拿回自己家里。
想通了这一点,董主簿第一个拍手叫好:“知县如此体贴下人,正是我等之福!”
程县尉一时没有想通,见董主簿叫好,便也跟着叫好。这种钱粮的事,还是主簿最明白。
其他人见两个领头的称妙,不管明白不明白,都一齐拍手。
杜中宵道:“好,那便在县里别设一库,以劝公吏差役禀公守法。此库的本钱不可用公帑,也不好科配于民,我想还是赊些来的好。最近这些日子为衙前的,多是本地的上等户,让他们凑一凑,利钱可以商量。我们这些人作保,哪个信不过?等到经营有了利息,把本钱还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