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60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姚老头叹息一声:“别难过了,他不会怪你的。”

  一向刻薄的姚老头,对梁猫儿却刻薄不起来。

  趁著姚老头与梁猫儿说话,元掌柜笑眯眯走回医馆,他站在陈迹身边低声问道:“喜饼方才来了,是否定了第二批交货时间与地点?”

  陈迹平静回答道:“今晚子时,红衣巷,金坊,依然是找老鸨报罗天二字。本不该在一个地方交易两次的,但我现在腿脚不方便,无法与王府那位当面对接,所以只能以药方传递情报,定了老地方。”

  “老地方就老地方,”元掌柜缓缓舒了口气,笑著拍拍陈迹肩膀:“很好,很好!此次成功,我必向司主如实汇报,为你请功。”

  陈迹沉默片刻,他转头凝视著元掌柜:“今日为何还要伤人?”

  元掌柜乐呵呵笑道:“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按我说的做了。而且,也好叫你知道,即便梁猫儿、梁狗儿在你身边,他们也成不了你的依仗,好好为军情司做事,不要有其他的想法。”

  “明白了。”

  陈迹不喜不悲的看著元掌柜与伙计乘牛车离去,转身回到后院。在那架牛车后面,还有两只小小的狸花猫跟著。

  院子里,乌鸦立于杏树枝头,看著陈迹躺在竹椅上,越来越平静。

  陈迹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次回到梦境里的战场,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第73章 火与药

  夜晚,亥时。

  医馆中所有人都沉沉睡去,唯有正堂还亮著一束光。

  油渣灯的火苗在柜台上摇曳著,只照出了一小片光亮。

  陈迹挽著袖子站在红木柜台后面,头发用一根木发簪束拢在头顶,全神贯注的将一根根木炭磨至粉碎,再混合他曾经买来的那坛高度数烧刀子酒,铺在柜台上。

  他将油渣灯推得远了些,静静等待酒精、氢化物、氧化物挥发殆尽。

  等待挥发时,他一边轻轻的扇扇子,一边抬头看向房梁。

  房梁上正有一只小小的蜘蛛在慢慢结网,一只蛾蚋撞在网上奋力挣扎,蜘蛛往蛾蚋爬去,却没注意自己的蛛网边上,正等著一只壁虎。

  此时,他背后传来声音:“屋子里怎么这么大一股子酒精味,你喝酒了?”

  陈迹起身回头,看向突然出现的姚老头,笑著说道:“师父您还没睡呢?”

  姚老头面无表情:“我徒弟要远走他乡了,我能睡得著?”

  “您算卦算到了?”

  姚老头讥笑:“你又是给大家做饭,又是一副伤感的样子,我不算卦都能猜到。我不仅会算卦,还会用脑子。”

  “哦……”

  姚老头站在他对面,漫不经心的打量著柜台上的炭粉:“说说吧,打算去哪里?”

  陈迹摇头:“我不走,这次您可猜错了。”

  姚老头怔了一下,他从袖中掏出六枚铜钱掷于柜台上,一边解卦一边说道:“咦,还真是没有走……你怎么不走了?”

  陈迹笑道:“天造草昧,动乎险中,向死而生,这不是您给我算得卦象吗,我这人不适合逃跑。”

  “适合送死?南边宁朝的密谍司十二生肖在监视你,北边景朝的军情司司曹想杀你,你不走留这里做什么?”

  陈迹没有接话,他只是又抬头看了看房梁上的蜘蛛与壁虎,想看看壁虎将蜘蛛吃掉没有。

  姚老头顺著他的目光看去:“那这一次,你是那只蜘蛛,还是那只壁虎?亦或,你是那只已经落入蜘蛛网中的蛾蚋?”

  陈迹不答,只是趁将已经风干的炭粉聚拢起来,拿起铜秤来称量重量。

  他取出先前已经提纯制备好的硫磺与土硝,还有白糖,均匀混合在一起倒入竹筒之中,再混入少量铁片。

  这时,乌云从窗户缝里钻了进来,它在这凝重的气氛里,先看看姚老头,又看看陈迹,喵了一声:“和伱猜得一样,金猪已经从匠作监查到端倪。”

  陈迹没有抬头,他谨慎的将竹筒密封好,留下一根薄纸与火药搓成的药捻子。

  直到这一刻,陈迹这才将竹筒放在柜台上,抬头笑著回答道:“师父,我不是蛾蚋,也不是蜘蛛,更不是壁虎。”

  他看向柜台边缘的油渣灯:“我是那团火。”

  一团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火。

  陈迹取来一块布,将三支竹筒包在其中,绑在背上。

  他对乌云招了招手,转身便要出门去。

  姚老头注视他许久:“你体内还有多少冰流?够吸纳几支人参?”

  陈迹想了想说道:“六支。”

  姚老头走到药柜旁拉开抽屉:“将冰流都转化了再去。”

  陈迹眼睛一亮,原来师父早上进货十支人参,是要留给自己:“谢谢师父。”

  “一支人参三十两银子,或三枚金瓜子。”

  陈迹表情一滞:“我还以为您要送我。”

  姚老头冷笑:“送你?我日子不过了?”

  “行吧,我只换五支。”陈迹从袖子里数出十二枚金瓜子放在柜台上,又从学徒寝房取出三十两银子……

  此时,他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就只剩下六十三两白银。

  “师父,我走了,”陈迹拿起五支人参,将它们转化为透明的水晶珠子,一枚枚的喂给乌云。

  他背著包袱走入后院,翻上屋顶,融入夜色里。

  杏树旁,姚老头望著他离去的方向,随手掷下六枚铜钱:“大凶。”

  乌鸦嘎了一声。

  姚老头不耐烦道:“自己选的路,自己走……你要想去,就去看一眼,我也不拦著。”

  ……

  ……

  夜晚政和街上,正有一架炭车由两头牛拉著,缓缓往东市去。

  马上入冬,柴炭成了必须品,例如京城一年发放给京官的柴炭便有七十二万根之多。

  皇宫内用红箩炭,官贵推崇西山银丝炭,富庶人家烧桐木炭,普通人家则用黑炭,若没有木炭,冬天格外难熬。

  这是炭商生意最好的时候,炭从山林里烧制好,由漕运送来洛城东市,再由东市发卖至各家各户,每日车来车往络绎不绝。

  炭车与寻常的牛车不同,它四面封口,上方却是敞开的。

  炭贩子架著牛车,一路上哼著小曲,丝毫没有注意路边阴影里有人肩上蹲著一只猫,正等待他缓缓路过。

  当炭车经过阴影时,陈迹快走两步,轻巧翻入车斗里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炭贩子察觉到车身轻微晃动,疑惑的回头看地上的石板路,以为自己是压到了小石子。

  他见车轮并无异常,继续哼著小曲:“站阶头一更多,姻缘天凑。叫一声有客来,点灯来上楼,夜深东道须将就……”

  陈迹听出这是红衣巷里流传出来的小艳曲……

  这些贩子白天赚钱夜里青楼花,要么赌,要么嫖,总归剩不下。

  他笑了笑,揽著乌云窝在脏脏的炭车里合上眼睛,任由炭车将自己带往东市红衣巷。

  距离东市越近,陈迹心中越发宁静,他再次摸了摸袖中的短刀,缓缓闭上眼睛。

  回到梦境中的那个战场。

  “奉槐兄,刚刚你刀随身转的招式叫什么?”

  “行辕。”

  “奉槐兄,刚刚你以刀刃贴著我的刀刃逆势而上,逼迫我弃刀的招式叫什么?”

  “星火。”

  “奉槐兄,刚刚你砍击我刀背的招式是什么,这一招震得我手腕很疼,但好像没有什么用。”

  奉槐腼腆笑道:“那一招叫错金,本该一刀断掉您的刀呢,是因为您的刀太好了,所以砍不断。”

  朴刀士奉槐的每一次行刀轨迹、每一次进退步伐,都仿佛艺术般精致,无可挑剔。

  对方就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自己这块钢坯上,锻打成型。陈迹用一次又一次死亡,换来一个又一个技巧。

  陈迹还没用刀与外人厮杀过,所以并不知道自己的技艺够不够格,他只能不停的练习,好让自己慢慢趋近奉槐的技艺,然后超越。

  一开始,陈迹一个时辰就会死亡二三十次,到现在,他大概一个时辰里只死三四次。

  一开始,他满身都是破绽,到现在,双方见招拆招,往往百招之内双方谁也找不到彼此的破绽。

  那些刀术,仿佛上万年前就已经刻在他骨头上,刻成繁复又精妙的图腾,正在被渐渐唤醒。

  陈迹重新站直了身子:“再来。”

  巨石上,盘坐著的轩辕依然一身黑色王袍,只是金线绣著的星象却变了,只剩紫微星垣。

  轩辕开口问道:“你好像很赶时间?”

  陈迹说道:“确实很赶时间。”

  轩辕纳闷道:“外面有人想杀你?”

  陈迹平静回应道:“不,是我有想杀的人。”

  轩辕朗声大笑起来:“难怪今天进境比昨天快,这时候的你,才适合练刀!刀乃百兵之胆,没有想杀人的心,练不好刀!但我建议你还是先停下来,休息片刻再继续学习,疲惫的状态只会让你心浮气躁,并没有什么帮助。”

  陈迹若有所思,干脆果断的盘坐在地上:“奉槐兄,你也坐下歇会儿吧。”

  奉槐收刀坐下,身姿端正得像是一位学徒。

  三人在青山之上席地而坐,云流在身边翻涌流淌,如在仙境,被仙人抚顶授长生。

  陈迹感慨道:“奉槐兄,你的刀术真好。”

  奉槐身披轻甲,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俊秀且有些青涩,光看样子绝对想不到这是一位用刀的高手。

  他听到陈迹夸自己,笑得更加腼腆了:“都是您当年教得好,当年我们跟著您练刀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的。”

  陈迹愕然:“……我教的?那我怎么感觉,你砍我砍得这么兴奋?”

  奉槐迟疑片刻:“这换谁能不兴奋?”

  陈迹平静道:“……有道理,不练刀的时候对我客气一点。”

  奉槐赶忙应道:“明白!”

  陈迹忽然问道:“轩辕,如果今晚我死了,你是不是就可以通过我的身体再临世间?”

  轩辕凝视著陈迹:“可以。”

  “那如果你真的再临世间,能帮我杀个人吗?”

  轩辕冷笑道:“自己杀。”

  “行吧。”陈迹转头看向巨石上俯瞰著他的轩辕:“那个……我想商量一下,今晚‘鲸’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

  “不行,”轩辕摇摇头。

  “可我今晚要杀个人,没有‘鲸’,其他的刀并不是很趁手。”

  轩辕冷笑道:“敌人会跟你商量吗,你遇到的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商量吗?我说过,聪明是好事,可这世上总有你绕不过的大山。想拿走‘鲸’,就得先赢了奉槐。”

  “明白了。”

  这时,陈迹听到耳边乌云低低的喵了一声,他拄刀起身看向轩辕:“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如果一切顺利,明天见。”

  轩辕沉默片刻:“明天见。”

  陈迹在车斗里睁开眼睛,炭车已经缓缓停在红衣巷外,车夫则哼著小艳曲,乐呵呵朝红衣巷里走去。

  他和乌云从车斗里悄悄探出脑袋,却愕然看见一架熟悉的马车在旁边停了下来。

  下一刻,世子的声音传出:“从医馆借路多好,人家陈迹把梯子都架好了……现在好了,从后花园翻出来给我袍子都挂烂了!”

  白鲤郡主的声音紧随其后:“我就是不想从医馆走不行吗!”

  “行行行……”

  陈迹见两人跳下马车,往红衣巷里走去,有心想拦住两人告诉他们今晚这里危险,可他该怎么解释自己为何在这里呢?

  眼看著世子和白鲤郡主消失在红衣巷里,陈迹迟疑片刻,伸手从车斗里抹了炭粉擦在脸上。

  “走,乌云,一起爬上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