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第140章

作者:会说话的肘子

  没人考虑过值不值,合不合理。八仙桌前,陈迹与靖王相视无言。

  直到福楼茶馆的伙计将茶水、蜜饯、瓜子放在两人之间,这才松缓了沉重的气氛。待伙计退去,陈迹拎起茶壶,给靖王倒了一杯茶水:“王爷,为何是我?”

  靖王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论实力,你连先天都不是,我麾下比你厉害的人有很多。论聪明智慧,你虽脑子灵光,却不是个能够筹谋千里的人。”

  靖王继续说道:“但你好像和其他人不太一样。自己辛辛苦苦制出的水泥,分红说分就分出去了;别人躲之不及的民变,你说跳下去就跳下去了;九死一生的龙王屯,你也没有一个人逃走。有时候,我也不确定你是聪慧还是痴顽。”

  陈迹沉默不语。

  靖王盯著杯中的残茶,而后斜睨著陈迹说道:“我将这么多财帛留给白鲤,对她未必是好事。虽然我很不想夸你,现在甚至还有点烦你,但本王不得不承认,若换个人来护她,我是不放心的。是你的话,还行。”

  陈迹纳闷道:“王爷为何烦我?”

  靖王抓了一把瓜子,瞥著陈迹:“自己想去吧。”

  陈迹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漫不经心问道:“王爷没有为世子打算一下吗?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世子。”靖王沉默片刻:“他有他的路要走。”

  陈迹思索许久,终于壮著胆子问道:“王爷到底准备做什么,为何要托孤?刘家这变局,王爷在当中又扮演著怎样的角色,是平叛还是谋反?”

  靖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平静道:“说书先生来了,听评书吧。”

  此时,只见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在台下狠狠抽了一口焊烟,而后用鞋底将烟锅中的烟灰都磕出来。他慢慢悠悠走到桌案前,重重一拍惊堂木,将开场词铿锵道来:

  “人生在世,天天天,日月如梭,年年年。富贵之家,有有有,贫穷之人,寒寒寒。升官发财,得得得,两腿一蹬,完完完!”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话说嘉宁三十一冬,陆浑山庄佛道辩经,一少年郎横空出世,坐阴阳鱼中试问佛子,若是无我,谁在轮回,谁需解脱?”

  陈迹愕然,这段评书竟是开篇就将自己推到了佛门的对立面,根本不给掉头余地。

  靖王磕著瓜子幸灾乐祸道:“意外吗?如今这安乐街上,二十一家茶馆里有十九家都要讲此事,话本是有高人写出来的,只要说书的先生讲一遍,便能拿一百文铜钱。”

  陈迹心中一惊,这是有人要借他辩经毁佛门声誉:“谁干的.多余问这一嘴,想必是道庭的手笔。”

  “猜对了,”靖王呵呵一笑:“辩经之后,张黎领著老君山道庭的一群小道士来了洛城,他们住在迎仙客栈里,连夜将话本写了出来。他们不仅花钱让说书先生讲故事,还找了书局,要将话本刊印出来。”

  陈迹皱起眉头。

  靖王扔下一枚瓜子皮,乐呵呵笑道:“我猜最迟两个月,大江南北的说书先生都要每天讲一遍你辩经的故事,届时佛门听到‘陈迹’二字便要头疼...咦,你好像一点都不慌张?”

  陈迹低头感受著自己体内炉火,分明在疯狂的跳动著。

  道庭借他打压佛门声势,他却也从中受益。若真如靖王所说,未来大江南北都会传颂这个故事,恐怕他的炉火能借此转化为明黄色。

  “小子,想什么呢,你就不怕佛门给你使绊子?”

  陈迹抬头说道:“王爷,我还是先活过当下这一劫吧。如今刘家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还轮不到佛门来看我不顺眼。”靖王感慨:“你倒是债多不压身了。”

  话音落,福楼茶馆外传来整齐的军阵步伐声,茶馆内的茶客纷纷向外看去,却见一队披著轻甲的步卒,手持长戟从门外经过

  陈迹瞳孔微缩,刘家军队进城了!他转头看向靖王:“王爷?”

  “一旦刘家不再掩藏私军,便是要将所有事情亮在明处了,走吧,该回去了,”靖王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出门前,靖王回头看向茶馆中的说书先生,茶馆外的光从他背后投射进来,他像是站在自己的影子里:“少年郎,你说后世的评书故事里,会如何说我?”

  陈迹凝视著靖王的轮廓:“王爷,这要看你如何选择。”..

  晌午,冬日阳光正好。

  姚老头盖著一块毯子坐在门前竹躺椅上,晃晃悠悠的闭目养神。

  余登科与刘曲星、梁猫儿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用铡刀将完整的药材切成小段。下一刻,冯大伴风风火火的领著王府侍卫冲进医馆,最终在姚老头的躺椅前停下。他低头看著姚老头,细声细气道:“姚太医,王爷呢?”

  姚老头抬起眼皮,慢悠悠扫他一眼:“王爷此时正在午休,还是莫要惊扰他为好。余登科,有点眼力劲,给冯大伴搬张椅子过来。”

  冯大伴拧起眉毛:“王爷是不是不在里面吗?”

  姚老头坐在门前躺椅上岿然不动,神情惊讶道:“王爷不在里面还能在哪?你都派兵将太平医馆团团围住了,王爷还能飞走不成?我昨天给王爷施针的时候确认了的,王爷没长翅膀。”

  冯大伴看了一眼厚重的棉布门帘,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姚太医,得罪了。”说罢,他朝侍卫抬手一挥:“将姚太医请到一边去!”

  几名侍卫涌上前来,作势要将姚老头的竹椅抬走,梁猫儿起身怒喝一声:“住手!”却见梁猫儿魁梧身形冲来,随手一扒拉,便将侍卫扒了个跟头。

  冯大伴也不气恼,只轻描淡写道:“姚太医,您还是让他停手吧。微臣也是为王爷安危著想,耽误不得了。”然而就在此时,陈迹搀扶著靖王从屋内走出来,靖王虚弱道:“冯大伴,怎么了?”

  冯大伴赶忙弯腰作揖:“王爷,微臣是来接您回府的。”

  靖王好奇道:“冯大伴平日里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今日怎么火急火燎的。”冯大伴看了余登科等人一眼,转头对靖王说道:“王爷,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靖王笑了笑:“但说无妨。”

  冯大伴深吸口气:“王爷,刘家偃师大营的私军已经进城了,刚刚将洛城府衙团团围住,这会儿正往安西街来呢!刘家似乎要反了!”

  院子内,余登科与刘曲星、梁猫儿相视一眼。

  刘曲星面如土色:“昨天不还太太平平的吗,怎么今天就反了呢?”余登科瓮声瓮气道:“你怕个球!”

  刘曲星骂了一声:“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我他娘的就在九族里呢,你说我怕不怕?狗娘养的,平日里刘家的半点便宜都沾不到,出了事却要受他们连累!”

  余登科目瞪口呆,他这才意识到,要是刘家谋反失败,刘曲星也要被连累砍头:“那..那万一刘家成了呢?”刘曲星下意识看了靖王一眼,赶忙拧著余登科的胳膊低喝道:“你在说什么屁话..”

  冯大伴没有理会两人交谈,他听见远处已响起马蹄声,再次恳切道:“王爷,事不宜迟,您还是先随微臣回王府吧,待到派人持了虎符去调千岁军来,说不定事情还有挽回的机会!”

  靖王思索片刻:“走吧,回府。”

  这时,陈迹忽然对姚老头说道:“师父,王爷的病离不得您,要不咱们也一起去王府吧?”姚老头皱眉沉思片刻,答应下来:“好。”

  说罢,几人干脆利索的收拾了东西,虽靖王一同往外走去。

  到门口时,众人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队军汉正策马而来,越来越近。余登科骇然道:“快走快走,他们冲王府来的!”

  然而陈迹像是刚刚想起什么似的:“师父你们先去,我忘了东西要拿。”余登科边走边回头,却见陈迹一头钻进太平医馆里。

  他发怒道:“陈迹,快跟我们走!这时候还拿什么东西啊,什么东西比命还重要?!”余登科驻足等了几个呼吸,却始终等不到陈迹的回答。

  片刻后,他咬牙要去寻找陈迹,却被姚太医攥住手腕,硬生生拉进了靖王府。

  临进王府之前,他赫然发现这当头来的第一队骑兵并没有奔向王府,而是先将太平医馆团团围住。所有人猛然惊觉,这些人竟是冲著陈迹来的!

  太平医馆门前,刘家军汉跳下马来,拔出腰刀,杀气腾腾的冲进去四处翻找。厨房、寝房、正屋,统统没人。一名军汉站在正屋之中,皱著眉头打量四周,他方才明明亲眼看见陈迹回到了医馆中,怎么凭空消失了?

  思索间,他目光落在了床榻上...

  下一刻,军汉一把拉开床榻,显露出下面黑洞洞的地道来。“跑了?追!”

请假一天

  抱歉大家,接下来剧情比较重要,需要捋一下细纲

第166章 障眼法

  漆黑的甬道里,空气像是永远也化不开的墨汁一样粘稠。

  黑暗里只剩下陈迹的喘息声,他摸索著墙壁,跌跌撞撞往前走。可这条长长的甬道好像怎么也走不完,没有尽头。

  下一刻,他身后传来追兵的脚步声,急促有力,杀气腾腾。

  黑暗中,有人低喝一声:“对方是行官,小心埋伏,用弩开路!”

  锐利的破风声传来,陈迹看不见弩箭角度,只能下意识侧身贴紧墙壁。

  狭窄的甬道里,四支弩箭擦著他的胸口与鼻尖飞过,最后一支却猝不及防钉在他左肩上。

  陈迹闷哼一声,钻心的疼痛涌起,胳膊竟已抬不起来了。

  顾不得疼了,他趁著对方装填弩机的空档,加快脚步朝甬道尽头跑去。

  身后,有人高声道:“射中了,追!”

  陈迹拖著一条无力的胳膊从地道钻出来,目光在肉铺里扫过,当即咬牙,单手拉来切肉的桌案,严严实实倒扣在地道出口。

  咚咚咚!

  地道里追兵奋力顶动著切肉桌案,却一时间没能将沉重的桌案顶开。

  陈迹深吸一口气,奋力拔出弩箭。

  冬日里,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滴落。他捋起袖子,撕下衣摆勒住肩膀伤口,转身若无其事的走出肉铺大门。

  此时此刻,安西街在过兵。

  手持长戟的刘家军队从陈迹身边走过,他们将靖王府与太平医馆围得严严实实,彻底封锁。

  靖王府的侍卫持戟在门前对峙,双方剑拔弩张。

  陈迹低头走在路边屋檐下,匆匆往安西街尽头赶去,可他才走了数十步,却又缓缓停下来。

  前方正有数十名士兵把守,禁止所有百姓进出安西街。

  陈迹转身往另一边走去,却见追兵已从肉铺里追出来,正提著刀在街面人流中左右扫视,寻找著他的身影。

  走不掉了。

  陈迹四下寻找著可以用的武器,准备殊死一搏。

  还未等他找到趁手的武器,一架马车在他身边停下,车内有人低声道:“上车,我送你离开!”

  陈迹转头看去,竟是黄山道庭的张黎掀开车帘,在车内对他招手。

  他钻进车内,靠在车壁上用警惕的眼神打量张黎。

  张黎拍了拍赶车的小道童,示意对方赶紧驾车离开。

  小道童为难道:“张黎师兄,咱们不该带他走,会惹上麻烦的。”

  张黎骂骂咧咧的拍了他后脑勺一下:“你们老君山道庭怎的如此怕事,你师父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如果遇到别人陷入危难该怎么做?”

  小道童怔了一下:“应该求三清道祖保佑他!”

  张黎气笑了:“你他娘的……这会儿求三清道祖还来得及吗?师兄现在教你,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小道童迟疑道:“师兄,这和我师父教得不一样啊。”

  张黎又拍了一下他后脑勺:“少他娘的废话,再不走给你脑袋打开花。先前央求著我带你们来洛城玩,这会儿我说话不好使了是不?你看我以后还带不带你们!”

  小道童瘪瘪嘴,只得抖动缰绳赶车。

  张黎放下车帘回过头来,对车内陈迹笑道:“见笑了,见笑了。”

  陈迹疑惑问道:“张黎道长为何出现在此处?”

  张黎耐心解释道:“先前你在陆浑山庄帮了我道庭大忙,我来了洛城当然要登门拜会一下。只是不凑巧,来的路上便撞见这一幕……对了,刘家是在索拿你吧?”

  陈迹不动声色:“不是。”

  张黎笑吟吟的指了指他肩膀,陈迹低头一看,血液已经浸湿了灰色的布衫,渗到了外面。

  “别紧张,”张黎和善的笑道:“我黄山道庭与刘家并无交情,绝不会出卖你的。如今刘家已经封锁了这条长街,我先将你送出去再说。”

  马车往安西街外驶去,即将离开时,被十余名士兵堵住去路:“此处禁止通行!”

  赶车的小道童低声问道:“师兄,怎么办?”

  张黎在车内浑不在意道:“什么怎么办?骂他们啊!”

  小道童面对士兵不假思索道:“你们他娘的……”

  张黎赶忙道:“等等,不要骂这么脏!”

  小道童闻言,对士兵骂骂咧咧道:“瞎了眼吗,道庭的车子也敢拦?”

  车外士兵沉声道:“冯先生下令封锁安西街,管你是道庭还是佛门都不能出去。”

  小道童怒道:“吾乃老君山道庭丹丘子仙长亲传弟子,车上之人乃黄山道庭首徒张黎,他可是入宫为陛下讲过道法之人!叫你们刘家管事之人来见我,我且要问问,是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拦我的车?”

  士兵相视一眼,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一名士兵悄悄离去禀报。

  片刻后,一名身披甲胄的虬须将士缓缓走来。

  他对小道童客气道:“这位小道长见谅,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捉拿反贼,还请您配合一下。”

  小道童挑挑眉毛:“你看我像反贼么?”

  虬须将士解释道:“末将并非说您是反贼,只是担心反贼趁您不注意藏在了车里。不如这样,您让我检查一下车内,只要确定没有反贼,末将立马放行。”

  小道童冷笑道:“若我不肯呢?你说搜查就搜查,我道庭威严何在?”

  虬须将士慢慢黑下脸来:“事关重大,若是小道长不肯,便是三清道祖在车内,我们也不能放您离开。”

  车内陈迹眉头紧锁,这一劫怕是躲不过去了。

  他看向张黎,却见对方从左袖中掏出一枚风干的榆树叶,又从右袖中掏出一支鼠须笔。

  张黎割破手指,用鼠须笔沾著血液在榆树叶上写下一个复杂的符咒,而后伸手将榆树叶贴在陈迹脑门上,压低了声音说道:“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