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錦夜微涼
陛下寬宏,既往不咎。
然此次曉夢姑娘奉旨行事,她竟貿然邀戰,恐有……”
“李卿。”
皇帝的聲音不高,卻輕易截斷了李通古未盡的諫言。
他並未動怒,只是悠然擱下硃筆,起身,緩步走向大殿一側。
那裡立著一座古樸的木架。架上並非珍玩玉器,只並排擺放著兩柄劍。
上方一柄,形制古樸,劍鞘隱有龍紋,正是皇帝常年佩於腰間、卻從未有人見其出鞘的佩劍。
而下方,卻是一柄與這煌煌大殿格格不入的木劍。劍身粗糙,僅有簡單削刻的痕跡,甚至像是孩童的玩物。
皇帝伸手,取下的,正是那柄木劍。
他指尖撫過粗糙的木紋,忽然側首,問了李通古一個看似無關的問題:
“李通古,你覺得,朕的命……如何?”
李通古心頭一凜,腰彎得更深,恭聲答道:“陛下承天命,御極宇內,乃至尊至貴之命,天下無人能及,臣不敢妄議。”
“至尊至貴……”皇帝低聲重複這四個字,指腹摩挲著木劍上某道深刻的刻痕,彷彿那是歲月的年輪。
他嘴角那抹淡笑染上了些許難以言喻的複雜意味,像是自嘲,又似懷念。
“恐怕天下人皆以為,朕這條命,生來便該在謇C堆中,一帆風順吧。”
他握著木劍,踱步至大殿門口。
門外是天啟城的萬家燈火,星河般鋪展,而他目光所向,仍是遙遠的雪月城。
聲音放得很輕,似自言自語,又似說與這寂寥的宮殿聽:
“你可知,這木劍的來歷?”
李通古垂首:“臣……不知。”
皇帝的目光,彷彿隨著話語,飄回了某個遙遠而寒冷的冬日。
“朕三歲那年,隆冬。”
“突發急症,渾身冰寒,氣息奄奄。”
他的語氣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卻讓聞者心頭無端一緊。
“母親……揹著我,在深宮裡,一家一家地求,求太醫來看。”
“可偏偏那日,永安王蕭楚河,亦染風寒;宣妃……也就是如今的宣太妃,突發高熱,昏迷不醒。”
“太醫院所有當值太醫,所有珍稀藥材,都被父皇一道旨意,悉數調往了那兩處宮殿。”
他頓了頓,殿內靜得能聽見燭花爆開的細微聲響。
“朕還記得,母親揹著我,在宣妃宮與永安王宮外的雪地裡,來回地走。
宮門緊閉,無人理會。
寒冬臘月,呵氣成冰,她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我,自己卻凍得嘴唇發紫。
最後實在沒了力氣,抱著我,蜷在宮牆根下……”
皇帝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極其細微的波動。
“她那時,連哭都不敢大聲。”
畫面彷彿隨著他的敘述,在天幕上暈染開來——年輕的嬪妃,絕望的母親,懷中氣息微弱的孩子,硃紅宮牆,皚皚白雪,構成一幅淒冷到極致的剪影。
“就在那時。”
皇帝的眼神驟然聚焦,彷彿穿透時光,再次看見了那一幕。
“有一襲紅衣,闖入了這片冰冷。”
“那人瞧著……風塵僕僕,甚至有些不太聰明的樣子。”
他的描述,讓這沉重的回憶透入一絲奇異的光亮,“他見了母親與我,愣了一下,沒問緣由,也沒擺架子。
只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玉瓶,倒出一枚丹藥,遞了過來。”
“朕的命,就是那枚丹藥,從閻王手裡搶回來的。”
“母親跪在雪地裡,哭著問他姓名,想磕頭謝恩。
他卻只是擺了擺手,一副怕麻煩的模樣,轉身就走了。”
皇帝望著虛空,眼神悠遠。
“那襲紅衣,在漫天風雪裡……像一團火。”
“朕病癒後,母親每日都會帶著我,去那處宮牆下,等上一個時辰。
她說,救命之恩,至少要當面道一聲謝。”
“第三日。”
“我們終於等到了。”
“不僅是那紅衣公子,還有他身邊,一位氣質清冷卻目光柔和的女子。”
“紅衣公子見了我們,又是一愣,隨即那副怕麻煩的樣子又出來了,壓低聲音,匆匆說了兩個名字——”
皇帝緩緩吐出那兩個名字,字字清晰:
“雷夢殺。”
“李心月。”
殿內落針可聞。
“那時候,朕總想著,”
皇帝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孩童般的憧憬,“若能走出這四方宮牆,去看看他們口中那個江湖,該多好。”
“可朕走不掉。母親也離不開。”
他的指尖,輕輕劃過木劍上一道特別的、彷彿蘊著微光的紋路。
“朕……跪下來,求他們教朕劍法。”
“李心月……”
皇帝念這個名字時,語氣有些不同,“她看了朕很久,許是從朕身上,看到了誰的影子。最後,她沒有拒絕。”
“她取了一段桃木,隨手削成了這柄木劍。”
“然後,並指為劍,在這木劍之中,留下了一縷她的心劍劍意。”
皇帝抬起手,掌中木劍似乎感應到什麼,竟發出極其微弱、卻純淨溫潤的瑩白光澤。
“她說,此劍無鋒,此意長存。
或可……護朕周全。”
他凝視著這柄伴隨自己多年的木劍,彷彿在看一位沉默的老友。
“心劍傳承,確實玄奧高深。
朕……花了三日,才初窺門徑,悟透其中關竅。”
“又用了三個月,日夜揣摩,方將那一縷劍意化入己身,練到自認……尚可的地步。”
“尚可”二字出口的瞬間——
皇帝手腕,似乎極其隨意地,輕輕一振。
沒有驚天動地的氣勢,沒有刺目的光華。
那柄陪伴他十幾年的桃木劍,就在他掌心,無聲無息地,化為了一捧細膩均勻的齏粉,如同最上等的檀香灰燼,簌簌飄散在御座前的空氣裡。
“!!!”
李通古駭然失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瞬間沁出冷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更令人魂魄皆驚的是——
御案之上,那些剛剛批閱完畢、墨跡未乾的奏章,竟也在同一時間,齊齊化為了飛灰!
堆積如小山般的奏章,頃刻間只剩下一片灰濛濛的塵埃,在殿內穿過的微風中輕輕旋舞。
皇帝望著那飄散的劍灰與奏章塵埃,臉上並無怒色,反而浮現一絲極淡的、近乎疲憊的笑意。
“朕倒是……真想偷個懶啊。”
他低聲說,目光再次投向殿外浩瀚的城池與遠方。
然而,當他的視線掃過天啟城那象徵著萬家安康的連綿燈火時,那一絲疲憊驟然斂去,取而代之的,是磐石般的堅定,是承載山河社稷的絕對威嚴。
“可朕是皇帝。”
四字落下,重如山嶽。
“皇帝一偷懶,”
他的聲音不高,卻彷彿帶著金鐵之音,震徹殿宇,也透過天幕,敲打在每一個觀者心頭,“黎民,就要受苦。”
話音落定。
他虛握的手掌,緩緩收攏。
下一刻——
神蹟般的一幕,在天幕之上,在天下人眼前,真實上演!
那飄散半空、即將落地的木劍粉塵,彷彿被無形的力量牽引,倒流、匯聚、重塑……
眨眼之間,那柄古樸粗糙的桃木劍,完好如初地,再次出現在皇帝掌中!
木紋依舊,刻痕依舊,甚至那縷溫潤的瑩白光澤,都未曾減弱半分。
而御案上,那些化為飛灰的奏章,亦如同時間倒流,無數塵埃逆卷而起,重新交織、疊合、顯影……
一冊冊奏章恢復原狀,整齊碼放,硃批墨字,清晰如故。
殿內燭火搖曳,空氣清新。
彷彿那木劍化塵、奏章成灰的駭人一幕,從未發生。
舉重若輕,逆轉虛實。
皇帝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雪月城的方向,指尖無意識地輕叩,發出沉篤的聲響。
“雷夢殺與李心月,”
他緩緩道,每個字都似有重量,“於朕有救命活命之恩,更有點化授藝之情。
念及此,朕對李寒衣……已是一再容讓。”
他話音微頓,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複雜神色,似是惋惜,又似早已洞見的瞭然。
“可她終究,還是著相了。”
皇帝輕輕搖頭,“心中所執之情,囿於一人一山,一城一地,太過狹隘熾烈,反而矇蔽了靈臺。
她始終未能悟透,止水劍法的真諦,並非無情,而是納百川而鏡心自明。
這‘雪月劍仙’的盛名……呵,反倒成了困住她的金弧!�
他收回目光,落在自己曾化粉塵又重聚的指尖,彷彿那上面還殘留著心劍的無形鋒芒。
“曉夢離京前,朕將一縷心劍劍意封入她眉心靈臺。”
皇帝的聲音平淡,卻如深潭投石,“便是要借她之手,讓李寒衣……親身體驗一番。
何謂一己私情,何謂萬物有情。
劍心蒙塵,需以更澄澈之鏡,方能映照。”
話音剛落——
天幕畫面,疾轉!
從皇宮深殿的沉靜低語,瞬間切回洱海之畔的劍拔弩張!
畫面中央,正是曉夢並指如劍,自眉心引出的那一道瑩白璀璨、令天下劍客失聲的“心劍”劍意!
沒有更多言語,曉夢眸中道韻流轉,對著被“莊生曉夢”所困、周身情感鎖鏈纏繞的李寒衣,屈指一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