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49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此人看来是清谈中人物,有才无学,非能对谈学问之辈。刘昭选他上场,焉有不败之理?”

王扬对众人的反应早有预料,所以给众人留了个吐槽接受的时间,待下面声音稍减,朗声道: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诸君现在笑我说的话,但等我论述之后,便不会发笑了。”

果然是清谈风格。

这是正经的研讨学问,不是玄谈辩论!

柳惔不屑再以王扬为对手,说道:“若是哗众取宠的话,便不必说了。”

“柳大人之前说,可以列出《古文尚书》优于今文者五十五处,我可以列出《古文尚书》乃伪书之证九十九条,不过真要证其为伪,也不必说这么多。我只问柳大人三个问题,柳大人只要能答上,我立马认输如何?”

“信口开河!有辱斯文!”

“还九十九条,怎么不说两百条啊!”

“论学大典,岂能儿戏?!”

“这人是琅琊王氏哪一支的?不怕丢了他们王家的脸面?”

“堂堂琅琊王氏来郡学做学子,可见家世一般,还有什么好问的?但毕竟是赫赫名族,如此博人眼球,简直是哗众取宠嘛!”

不等柳惔开口,不少儒生已经开始鼓噪起来。

众人本来就不信王扬的话,待他说出能列出九十九条证据之后,便更加认为王扬在夸夸其谈,大吹法螺。

刘昭只觉头痛,手按太阳穴;柳憕则满脸笑意,等着看这场闹剧怎么收场。

柳惔越发不屑,负手转身,不再看王扬。

陆欢正想把王扬驱逐下台,便听王扬开口说道:

“第一问,先秦西汉之文从无‘影’字,《周礼·大司徒》曰‘土圭测景’;《庄子·齐物论》言‘罔两问景’;《淮南子》曰‘呼为景柱’;《广雅》云‘晷柱挂景’,贾谊《过秦论》‘赢粮而景从’,皆是以‘景色’之‘景’,指代‘影子’之‘影’,则东汉以前,尚无“影”字。何以《古文尚书·大禹谟》中云:‘从逆凶,惟影响’,此‘影’字何来?”

全场顿时一静。

刘昭揉太阳穴的动作也瞬间停住!

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先秦真的没有‘影’字吗?”

“好像还真是,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带《孟子》了吗?我记得那里好像有影字......”

“是吗?快找!”

柳惔没有转身,想了想说道:“此乃后人抄写古本时,以当时之新字改写,有什么稀奇的?”

众儒生纷纷点头,觉得柳惔说得有理。

庾于陵问刘昭道:“老师,柳惔说的.......”

“嘘!别说话。”刘昭怕听不清王扬后面的话,马上制住了弟子的提问。

王扬故意说道:“原来如此......所以古文尚书传承这么久,天下所有抄本都同时改了这个字。还真是巧啊!”

柳惔坦然道:“永嘉之乱,书籍亡佚,祸不减于秦火。《古文尚书》亦散亡。幸天不丧斯文,晋豫章内史梅赜献古文副本,古文遂得传焉。故如今天下《古文尚书》,皆从梅赜本出。梅赜乃晋时人,葛洪亦晋人。葛洪《字苑》中已有‘影’字,则当时抄写者据当时风气,改景为影,有何不可?”

刘昭叹了口气,知道这个问题问不倒柳惔。

第84章 大哉问

台下尽以柳说为然,却不知一个早已被众人遗忘的事实正悄然浮现出来,即所谓“古文尚书”,它的版本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古老,梅赜献书时正当东晋初年,距此时还不到两百年。

而王扬就是要借这个问题提醒众人,虽然都叫《古文尚书》,可如今世间流传的《古文尚书》,并非两汉时的《古文尚书》,而是一个叫梅赜的人跳出来宣称,他家中有《古文尚书》。

这便是伪《古文尚书》!

王扬见目的达到,继续说道:

“柳大人答得好。那我再请问。上古记言之史,例不书四季。以《今文尚书》言之,如《康诰》云:‘惟三月哉生魄’;《多方》:‘惟五月丁亥’;《洪范》:‘惟十有三祀’;《金縢》:‘既克商二年’;皆记年、月、日,绝不记四季。

盖《尚书》记言,《春秋》记事。《尚书》本记言语之书,于时间上不甚措意。像《牧誓》等篇连月份都不记,遑论四时。而《春秋》专记史事,以时间顺序编次为文,故记事每言春夏秋冬。

此乃两书史法不同,文例亦有不相同之故。

可《古文尚书》‘泰誓’一篇,开篇即言‘惟十有三年春’,这个‘春’字,岂是《尚书》记言之例?”

“这......”

柳惔面露难色。

座中不少学子都低头翻书,全场都是书卷翻动的声音。而众人看向王扬的眼神也再无轻视之意。

都讲席上,三位老先生互相对视一眼,都是一脸郑重。

即便是支持《今文尚书》的人,如刘昭、庾于陵、谢星涵等,也都沉浸在苦思之中,绝无闲暇露出丝毫喜色。

柳憕则大为着急,只希望兄长能马上想出反驳的话来。

巴东王却左顾右盼,神色轻松,仿佛心思并没有放在这场事关重要的论辩之上。

过了半晌,柳惔转过身,也不再背手,看了眼王扬道:“文例不是绝对之事,一时破例,也是有的。”

声音再也无之前的底气。连他自己都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王扬也不深究,只是轻轻一笑:“哦,柳大人想问题果然通达,佩服。”

台下有人听了这句话突然笑出声来,柳惔还在想之前的问题,也没有心思接王扬的话。

王扬继续发问:

“商周庙制不同。商代祭五庙,故《礼纬稽命征》云:‘殷五庙’。《吕氏春秋》引《商书》亦曰:‘五世之庙,可以观怪。’

至周朝始有七庙之说,《汉书》韦玄成议曰:‘周之所以七庙者,后稷始封,文王、武王受命,而王是以三庙不毁,与亲庙四而七也。’

故周祭比商祭多出两庙,即文王、武王之庙,由是‘五庙’变‘七庙’。然《古文尚书》中所谓商代名相伊尹所写之《咸有一德》一篇,文中言‘七世之庙,可以观德’。可伊尹之时,何来七庙?此为第三问。”

柳惔瞠目不能答。

四座学士,尽皆呆住!

谢星涵樱唇轻颤,呢喃道:“大哉问......”

在一旁的侍女小凝暗自吃惊,心道:这位王公子还真是了不得,竟把柳家二公子都问住了!

为什么?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柳惔如木头一样杵在台上,不能发一声,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王扬的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若是单问也没什么,可若连在一起的话......

柳惔额头冒汗,他甚至开始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继续想下去。可又忍不住不想!

时间就这么静静流逝,眼见柳惔像石化了一样一言不发,三都讲中性格最为急躁的徐伯珍忍不住了,替柳惔大声回答道:“古书字辞讹误,本属常事,有什么?!”

徐伯珍早年丧妻之后便不复娶,一心学问,究寻经史,遂成名家。所住阶户之间,木皆生连理。门前梓树,一年便合抱。当地人谓之“学动苍天”。

如此名望,下场和王扬对答,实在有以大欺小之嫌。

再说都讲干预论学,本就是违规之事。可在场却没人觉得奇怪,反而有理所当然之感。

因为王扬要驳的不只是柳惔一人,而是要把整个古文尚书学派否掉!!!

这种情况下,别说是徐伯珍一人,就是三位都讲一起开口,也没什么稀奇的。更何况现在柳惔明显不是王扬的对手!

“原来是讹误。”王扬点点头,“那我再提一问,《史记·周本纪》曰:‘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渡孟津。’《汉书·律历志》据《三统历》说‘文王受命,九年而崩,再期,在大祥而伐纣’。

所谓‘再期’,即服丧两年,九年加两年,亦是十一年伐纣。

唯有《古文尚书·太誓篇》说‘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说是十三年伐纣。

则《史记》、《汉书》,何不从《古文尚书》十三年之说?

是司马迁等人皆未见《古文尚书》乎?

汉时人未见,而我等却见之,岂非咄咄怪事?”

王扬看了看徐伯珍,学着他的腔调道:“又或者,这也是‘字辞讹误,本属常事’?”

“你......”徐伯珍的脸迅速涨红。

另一位都讲沈驎士,隐居吴差山治学四十六年,箪瓢咏业,笃学不倦,游学者多依之。前朝时为本郡太守所荐,诏任奉朝请,不就。永明六年,诏征国子学博士,又不就。时人有语:“吴差山中有贤士,开门教授居成市”。

此时他捋着白胡子,从容笑道:

“太史公虽博洽,然所记舛误之事亦有不少。你以汉时之书证古书非,何不以古书证汉时之书非?《尚书》、《史记》相抵牾,自然以《尚书》为准,晚出书不足据也。”

徐伯珍激动地一拍桌案:“正是如此!”

王扬用扇骨敲了敲掌心:

“解得好!既然晚出书不足据,那我们便以《尚书》证《尚书》。《汉书·律历志》引《尚书·伊训篇》曰:‘诞资有牧方明。’郑玄《典宝》注引《伊训篇》云:‘载孚在毫’,又曰:‘征是三朡’(zong),这是东汉时的《古文尚书》。可今本《古文尚书》的《伊训篇》,却没有这三句,这又做何解呢?”

沈驎士原本如春风拂面的笑容,彷佛在瞬间被冻结!硬生生僵在了脸上!

第85章 独步

徐伯珍强作镇定道:“脱漏三句而已,有何稀奇?”

王扬哦了一声:“那这么说来,《三统历》引《毕命丰刑篇》言:‘惟十有二年六月庚午朏,王命作策《丰刑》。’而如今的《古文尚书》却没有这十六个字,想来又是没有什么稀奇的脱漏喽?”

徐伯珍顿时语塞。

台下一个儒生突然激愤叫道:“说不定是《三统历》引的《尚书》是假的!”

王扬挥扇而问:“你知道《三统历》是谁写的吗?”

儒生不能答,另一位学者站起,语气不善说道:“是西汉刘歆,那又如何?”

“刘歆与其父刘向共同校订秘府藏书,所编藏书目录《别录》中明确记载有‘《尚书》五十八篇’,此方为真《古文尚书》!刘歆又力主立《古文尚书》为学官!刘歆为西汉大学者,难道他见的版本是错的,反而在三百年之后,梅赜的版本才是对的?”

王扬说完看向沈驎士:“先生方才说‘晚出书不足据也’,那我请问先生,刘歆所见《尚书》,与梅赜所见《尚书》,到底何者为晚出?”

沈驎士张口结舌,不知出何言以对!

西面座中,又有一学士抗声辩道:“王公子方才所举皆汉时征引之例,汉承秦焚书之后,古书残缺,如何可信?”

王扬笑了笑:

“汉在秦后,古书残缺尚不可信,那么晋在秦汉之后,残缺更甚,岂非更不可信?你说我举的都是汉代的例子,好,那我便引先秦书为证。《墨子·尚同》载《古文尚书·大誓篇》曰:‘小人见奸巧,乃闻不言也,发罪钧。’今本《古文尚书》则无此句。难道墨子见的《古文尚书》也不可信吗?”

座中专攻《古文尚书》的一众儒生,见王扬对答如流,毫无迟滞,尽皆失色!

柳憕更是如坠寒潭之中!

“今本《古文尚书》为伪,其证甚多!”

“其一、据《汉书·艺文志》及《楚元王传》,汉时《古文尚书》比《今文尚书》多出十六篇,而今本《古文尚书》比《今文尚书》则多出二十五篇,此为篇数之异。”

“其二、汉本《古文尚书》存有篇目之名《汩作》、《九共》、《典宝》,而今本《古文尚书》无此诸篇,此为篇名之异。”

“其三、东汉学者马融所举《尚书·太誓篇》未收之先秦文献所引《太誓》五则逸文,今本《古文尚书》皆据马融之说收入,却不及马融所未举者。如之前说过的《墨子·尚同》引‘小人见奸巧’十三字,此为内容之异。”

“其四、《左传·庄公八年》引《尚书·夏书》曰“皋陶迈种德”后,鲁庄公言:‘德乃降。’三字。今本《古文尚书》竟将此三字作为大禹的讲话收入!这是伪造者的纰漏处。”

“......”

在原来的历史线上,关于《古文尚书》的疑点,直到宋代的“疑古思潮”兴起后,才有人注意到,但仍然无法撼动《古文尚书》的权威地位。这种怀疑争论持续六百多年,期间涌现出不少学人加以考证推理,却始终不能廓清真相。

直到清代大学者阎若璩,承前启后,继往开来,以沉潜三十余年之功,写出《尚书古文疏证》一书,列举《古文尚书》为伪作之证九十九条,使迷惑千年的《古文尚书》之伪,大明于世,遂成学界之定论!

阎若璩其功虽伟,但考证亦有不完善处。所以同时人毛奇龄撰《古文尚书冤词》,专驳阎若璩的错谬。后续又有不少学者或纠正、或补充的研究,终使《古文尚书》之伪成为定论。

而王扬则综合了这些学者研究的精华,立论自然高屋建瓴,进退有据。

表面上,他是以一人之力驳倒全场《古文尚书》学者,实际他背后站着的是那些光耀千古的大学者们!

就像你带着所有厉害的武林绝学,穿越到《天龙八部》,则虽乔峰、段誉不能抗。

正如黄健翔的解说一般: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就是即便王扬知道,那三个裁判会偏袒对方,可他仍然有底气一战的原因。

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闪电侠上场踢球,还用担心黑哨的问题吗?

所以当柳憕期待兄长把王扬打得落花流水时,

王扬却从一开始就没把他兄长作为对手,他的对手是场中所有信奉《古文尚书》的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