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48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照常?”刘昭三人俱是不解。

“照常论学,都讲在人,胜负在我。”王扬一挥折扇,鬓发飞扬。

这几天他练习了多次用折扇“耍帅”的动作,现在这手折扇功夫已经是“驾轻就熟”,再也不会像之前给谢星涵演示那样出洋相了。

果然,王扬的话配上他的动作让谢星涵三人都是一愣。

庾于陵歆羡叹道:“王兄风姿俊秀,肃肃萧萧,与此扇相得益彰。话说这扇子是哪里买的?样式新奇,我从来没见过。”

王扬哈哈笑道:“此扇现在价值万钱,不适合买。回头我送你一柄。”

庾于陵吃惊:“万钱?这么贵吗?”

谢星涵不屑道:“你听他胡吹。便是七宝画团扇.......不对,现在是讨论扇子的时候吗?!”

她瞪了王扬一眼,拉回话题道:

“这可是论学,不是清谈。胜负不在你,而在都讲。且不说你到底能不能赢过柳惔,就算你真能把柳惔说得无言以对,但都讲仍然可以用‘巧言舌辩不足道’为由,宣布柳惔获胜。”

刘昭面色凝重地接口说:“义理之争,评判在心,无一定之规。尤其今古文之辨,聚讼数百年,根本没有定论。如今三位都讲都支持《古文尚书》,此战确实无可胜之机。”

王扬神秘一笑,悠悠说道:“那可不一定......”

第82章 琅琊王对河东柳

论学的时间本来定在巳时初刻,连甚受巴东王倚重的谋士,王府舍人孔长瑜都来了,可就是不见巴东王的身影。

刚开始时众人还能安静等待,可等到后来议论抱怨声渐起,孔长瑜也很焦急,一连派了几波人去找,足足过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孔长瑜听到轰鸣如地震一般的马蹄声,这才放下心来。

一支二十几人的马队赫然冲进道场,掀起阵阵尘土!

众儒生狼狈躲避,接连摔倒了三四人。

一个背负大黄弓的锦袍青年一马当先,直接跃上道场中间的大石坪高台!

马上青年体格雄壮,面庞棱角分明,浓眉上扬,阳刚英武之气溢出,在一众儒生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双眸精光闪闪地扫了人群一眼,随口说道:“都来了?那就开始吧。”

台下学士,尽皆变色。

此人便是皇四子,巴东王,使持节,都督荆、湘、雍、梁、宁、南北秦七州军事,兼镇西将军,荆州刺史——萧子响!

不说他迟到了这么久,连一句交待的话都没有,单说他这个出场方式,实在是骇人耳目。

如此场合,身为镇守亲王,当依礼用车驾乘舆,哪有挎弓跃马的道理?这是论学还是讲武?

不少儒生见此都暗暗摇头。

巴东王完全不理会众人目光,翻身下马,昂然落座。座是鎏金镂雕榻,背后一面虎画屏风。

骑卫长王冲天,捧弓立于其侧。

王扬愕然发现,这位为巴东王捧弓的武士,正是那日在市场上纵马闹事之人!

王府舍人孔长瑜上台,开始宣读巴东王“教”文:

“云润风翱,草露之滋方渥;星华月动,山灵之雨久濯。

倾倾兰茝,必待阴泽而后芳;灼灼鹓凤,岂无醴泉而止渴。

秀出牛斗,景福遍被华林;灵效江汉,风雅浸臻庠序。

日轮将起,时变观乎天文;兆基振业,兴废系于学运!

夫我荆州之学,肇迹于......”

所谓“教”,是当时的一种文体,天子发文曰“诏”,王侯发文曰“教”。

所以这篇冗长的教文名义上属于巴东王,当然没有人会认为这真的是王爷所写,其大概率出自正声情并茂朗读此文的孔长瑜之手。

让孔长瑜开场其实是很不合适的。

因为他虽然受巴东王信任,但其官位是“王府舍人”,角色相当于管家,品级低微。

南齐官制,自长史以下至于诸曹参军,皆由朝廷任命,所以叫“朝廷命官”。而像王府舍人、骑卫长这种府内事务官,则是由巴东王自行选用。

所以孔长瑜从身份属性来说,更贴近于巴东王的“私属”,而非正式官吏。

既然是私属,那有什么资格为官学之争开场?

但考虑这件事是由巴东王决定的,众人也就见怪不怪了。

孔长瑜念完教文,便让论学的双方登台。

柳惔一身碧翠绣金袍,头戴进贤冠,仪表堂堂,昂然上台,气宇甚是不凡。

王扬则内穿湖青交领绮衫,外罩一件宝蓝色连云纹罗衣,由于年未满二十,尚不能着冠,只戴一副青角巾,手拿折扇,眉疏目朗,步履从容,俨然翩翩浊世之佳公子。

这身行头是他昨日以沧溟玉为抵押,在成衣店赊的账,总共花了七千八百钱。

倒不是王扬豪奢,而是今日场合特殊,绝不能让人怀疑自己琅琊王氏的身份。所以只好换掉那件“假名牌”。

即便这样,他还是尽量控制着成本,里衣用的是“绮”,而非更贵的“绫”,更没有买“锦”,而外衣则用的是会稽苎麻纺的上乘罗衣,比普通的罗织物轻薄柔软得多。

这身衣服虽然算不上多么名贵,但为高门公子所穿,绝不会有“掉价”之嫌,这样就可以了。

至于没到二十岁加冠礼,不用着冠,那更是节省了一笔开支。

其实王扬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多少岁了。

说来也奇怪,穿越之后对于原本身体的记忆是一点没继承,他只是凭借相貌和身体,感觉像是十七八岁的样子,后来刘昭帮他办挂籍,又特意问他年龄,王扬随口说“十八”,当时没想到可以省去一笔冠帽的开销,更没想到他这个随口说的年龄会在不久的将来和他的仕途之路息息相关。

“河东柳惔,表字文通,官任巴东王友、王馆学祭酒。”柳惔向王扬揖手。

王扬回揖:“琅琊王扬,字之颜,郡学学子。”

两人相对而揖,衣服一蓝一碧,在阳光的照射下交相辉映,色彩鲜明,煞是好看。

柳憕心中冷笑一声,向坐在东南角的谢星涵看去,只见谢星涵正专注地看着台上。

自王扬开口后,台下的低声议论之音,已连成一片:

“居然是琅琊王氏!”

“哪来的琅琊王?”

“王扬?王扬是谁?你听过吗?”

“刘昭为什么不上台?”

“刘昭不上台,请来了的琅琊王!”

“琅琊王对河东柳!有看头!”

“......”

孔长瑜扯着嗓子喊道:“永明八年,岁在庚午,都讲首启,吴郡陆欢!”

嗡!

铜钟敲响!

都讲三席中,沈驎士年七十一、徐伯珍年七十六、陆欢年八十。三人之中,年龄最长的陆欢拄着拐杖缓缓站起。

陆欢毕生治经,究心绝业,隐于天台山,教授不倦,弟子常数百人,世称儒宗。所著《古文尚书解诂》、《尚书今古文异义考》、《古文尚书疏略》、《古文尚书集解叙义》等书百万余言,国子学引为教材,三吴间皆宗之。

众儒生见陆欢站起,尽皆息声。孔长瑜亦俯首弯腰,向陆欢深揖。

陆欢面容苍老,双眸却极其有神,缓缓开口,声音绵长:“第一论,论《尚书》今古文优劣,两位谁先?”

柳惔淡淡微笑:“《古文尚书》优于《今文尚书》之处太多,我若先论,恐占时太长,还是请你先说吧。”

先声夺人。

台下治《古文尚书》的人都是会心一笑,支持今文者则嗤之以鼻。

王扬看柳惔自信满满的样子,提醒道:“柳大人确定?我要是先说,你可能就说不上了......”

众人都认为这是王扬对柳惔方才言论的回击,柳惔也根本没把王扬的话当回事,只以为他是信口胡吹,唯有柳憕顿时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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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在王扬买衣的那个店中,“绫衣”比“绮衣”贵,那只是就特定款式的衣物而言,而非“绫”的价值一定高于“绮”。

中古史料中言贵重织物一般单独称“绫”,称绮的时候时有加限定词,比如《太平御览》引《晋令》云:“第三品以下得杂杯之绮,第六品以上得服七彩绮。”

《宋书·礼志》亦云三品以下不得服“杯文绮”,六品以下不得服“七缘绮”。(宋承晋制,所以“三品以下”的“下”字的应该是古书讹误,当作“上”,缘字不是讹误就是同义称谓。)则绮的内部亦有上下之别。

考古学上习惯把斜纹地上起斜纹花的叫“绫”,把平纹地上起斜纹花的叫“绮”,其实在南北朝时未必如此。

②小伙伴们请放心,上面说到未来如何如何的地方,都不是关节着笔处,只是个情节铺垫。就像满林红枫,随手拈出一叶不太在意一样。真正伏笔的地方,我是不会剧透的。

第83章 证伪

柳惔胜券在握,也不生气,微笑道:“你若一定要谦让,那我先论也可以。现有古文尚书优于今文五十五处尤著明者,你确定要听我先说?”

五十五处?!

居然列出五十五处之多!

不愧是连经学大家王俭都看重的柳家二公子!

座中发出一阵讶异之声。

今文阵营则大为紧张,刘昭更是眉关紧锁,面色凝重至极。

“五十五处?!那还是我先说吧。”王扬清了清嗓子,冒出一句话来:“其实,《古文尚书》是假的。”

众儒生脸色茫然,都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听清了。马上开始询问起来:“他刚才说什么?”“什么家的?”“古文尚书什么家?”

不是王扬发音不清楚,而是根本没人会把尚书和“假”这个字联系在一起。

柳惔也是一愣,不确定问道:“你说《古文尚书》是什么?嘉德?”

王扬重复道:“《古文尚书》是假的。真假的假。它是伪书,是后人伪造的。”

场中先是一静,然后轰地一下炸开了!

“疯了吧!”

“他居然说《古文尚书》是伪书,我没听错吧?!”

“呵,这是自知不敌柳惔,所以故作奇论。”

“如此严肃场合,怎能说这样的话?!简直荒谬!”

“刘昭怎么选了这么个不学无术之辈上场!”

《古文尚书》乃儒教经典,天下人所共读,传承已久,别说说这是伪书,就是连想都不敢这么想!

不光是研究《古文尚书》的学者没想过,便是《今文尚书》的拥护者也没有想过!

因为这压根就是不可能的!

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是不可能的!!

说《古文尚书》是假的,就和说“《论语》是假的”、“孟子是不存在的”这种话一样,只有无知妄人才会这么说!

所以可想而知王扬的话在现场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了。

柳憕本来担心王扬有什么奇招制胜,现在听王扬放此大言,顿时放心。

因为这种把传世经典指为“伪书”的论调根本不着边际!

就算退一百万步,他真猜对了,也根本无法证明!

所以这场论学他兄长赢定了,而王扬也注定成为一个笑话!

“之颜这是怎么了?!他虽然年轻,可做学问一向沉稳,如今这是怎么了......”

刘昭也慌了神。

之前王扬一副颇有把握的样子让他稍微恢复了些信心,他虽然不知王扬为什么在三位都讲都崇尚《古文尚书》的情况下,仍然有底气上台一战,但想到王扬平时种种让人惊奇之处,他还是选择相信他。

可现在王扬的这番话却将这种信任瓦解了!

如此场合立如此狂论,实在是太轻浮!太草率了!

庾于陵也大为不解,他本来甚是崇拜王扬学识,可今天王扬的话却让他实在无法苟同。

谢星涵则美眉紧蹙,眸中隐现忧色。

三位都讲看王扬,则更像看个金玉其外的草包。

柳惔因为之前弟弟的提醒,还以为王扬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心中还有些好奇,如今听他这么说,瞬间丧失了兴趣,看着王扬,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