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姓琅琊 第114章

作者:东周公子南

“陛下槊法神威,臣在外面就听到了,当真有雷霆万钧之势!”

吕文显弓着腰,快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专门准备好的崭新冰帕,呈给天子。

“什么雷霆万钧,这话别出去说,让行家听到笑话!”

天子拿起冰帕擦了擦额头汗水,随手一撂。

吕文显已经转步到天子右侧,无比丝滑地接住手帕,塞回袖中,答道:

“臣不懂马槊之技,但龙舞九霄,岂不是雷轰电掣之势?”

天子笑道:“九霄在哪?”

吕文显略显吃力地接过马槊,认真说道:“真龙所处,自是九霄。”

天子摇头而笑,继而叹道:“这么一会儿就累了,真是老了。”

吕文显双手齐上,用身体撑着槊,极费力地将马槊交给内侍,一边气喘一边惊奇道:

“这马槊看着轻,一接手还真重!臣就拿了这么一会儿,现在还觉胳膊发酸!陛下怎么舞得起来啊!”

侍从端来药碗,天子坐下,一饮而尽。这是他初继位时得了重病、与死亡擦肩而过之后便一直坚持服用的养生药剂。

“行了行了,少哄朕,说吧,有什么事?”

吕文显神色一正,取出文书:“这是度支曹领衔,协同比部、水部两曹,预估建一十七处临时仓的花费......”

“先放着。”天子闭目,扭了扭脖颈。

吕文显立即停住这个话题,将文书轻轻放于御案左侧偏中的一摞文书之上。然后从内侍手中接过扇子,一边为天子打扇,一边问道:

“陛下是因为柳四公子的事烦心吗?”

天子闭着眼,缓缓道:

“南蛮猖狂,竟深入江陵,连国公之子都劫走了。若放在前几年,朕连想都不想,必派大军清剿,只是现在......”

天子说到这儿没继续说下去。

吕文显语气轻松道:

“陛下不必太过忧心,柳国公沉毅谋断,威望素著,门客部曲,健儿颇众;各军将校,亦多亲附。听说荆州军中便有他的旧部呢!每至年节都往国公府送礼,好不热闹!陛下何不让柳国公自己解决?说不定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人救出来了。”

天子睁开眼睛,如龙开眸,面无喜怒之色,吕文显的心顿时一跳。

“你的意思是,朝廷不好处置的事,对于柳国公来说,轻而易举?”

吕文显暗喜,马上惶恐道:“臣不是这个意思。臣的意思是,柳国公或许有其他办法......”

“什么办法?你是说他可以绕过朝廷,私下动兵?”

吕文显立即下跪谢罪:“臣不敢!臣失言!柳国公尽忠奉国,想来也不会如此。”

天子不语。

吕文显伏地不敢抬头。

“才明,你做舍人多久了?”天子突然问道。

“回陛下,臣永明元年三月五日做舍人,五年转建康令,六年又回舍人省,前后加在一起,一共六年五个月零十七天。”

“嗯,不短了......你很干练,朕用你用得也舒心,但不能再用了,你去淮南做太守吧。”

吕文显愕然,这和他预想得完全不一样!

“陛下!不要赶臣走!臣知罪!臣知罪!”

吕文显咚咚咚叩头,恨不得立即磕出血来。

“心胸这个东西,做大事的人才有用,你是吏才,心胸窄一些本没关系。但中书通事舍人这个位置,居于要密,交通内外,若心有叵测,挑拨煽惑,离间君臣,构隙肱骨,此成国家之祸!所以朕不能留你了。”

“臣惶恐!臣不敢如此啊陛下!臣只是想为陛下分忧,寻思国库正紧,四方多事,柳国公若是能自己解决这件事,便不需劳动朝廷,臣只是想为朝廷省些花费啊!”

吕文显涕泪横飞,语速极快,极力要抓住那从自己掌心中正飞速流逝的权力和圣眷。

天子叹了口气:“才明,朕让你去做淮南太守,也有保全你的意思,你若还是不说实话,那未免辜负了朕的苦心。”

吕文显身子一颤,不敢再叫冤:

“臣糊涂!臣有罪!柳国公素轻臣,还将臣侄拒之门外,臣一时嫉恨蒙了心,这才.......求陛下看下臣多年侍奉的份上,不要赶臣走!臣舍不得陛下!臣愿做中书省的一名书吏!只求能留在皇城中,偶尔远远地瞧一眼陛下,则余愿足矣!”

吕文显泣不成声。

对于这之后的情形,史书是这么记载的:“文显流涕不肯去,上亦哀之,诏赐画像,出为淮南太守。”

——————

注:①《南史·恩幸传》:“时中书舍人四人,各住一省,世谓之四户。既总重权,势倾天下。”

《南齐书·恩幸传》:“吕文显掌谷帛事。”

原历史线中没有柳憕被抓,自然也没有吕文显馋间被逐之事,王扬穿越后,蝴蝶效应已经开始悄然发生作用。

②元代之前,在臣子日常性质的面君中,跪拜从来不属于惯例。宋时上朝跪拜,甚至与“谈笑喧哗”、“行步迟缓”、“行立不正”等一起被认为是“失朝仪”的表现,会被罚俸。(《宋史·常朝仪》)至于单独面君也只是揖拜而已。所以康有为替溥仪起草的《拟免拜跪诏》中说:“汉制皇帝为丞相起,晋、六朝及唐君臣皆坐,惟宋乃立,元乃跪,后世从之。”(《康有为遗稿》下卷“奏稿”)

康说得之。这可与本书117章尾注言“万岁”一语渐为天子专用一段互参,都是皇权渐盛、专制渐强的一个外化表现。

③我知道我更得不快,但没办法,写作时间太少,而我又是那种如果一个角色哪怕是正在吃的东西我觉得没感觉或者浪费戏份,就宁可一个字不往下写的人。而一些细节的考证有时更远比写正文更耗时,比如康有为这个论断虽然和我的认知是相合的,但宋代单独面君时跪不跪我是没谱的,而学界对元以前面君礼问题的研究又极缺乏。

所以即使我知道宋时胡人以兴跪礼著称,蒙元入主把跪常态化,合乎逻辑,但考证得讲证据,所以又看了很多宋画,结合原典,这才能确定,宋时不仅是大臣,即便百姓在路上见到皇帝法驾,也不一定非要跪的。只是为了不喧宾夺主,很多细节证据我在注中都省略了。故而我的注有时候表面上虽然很短,但其实藏在地下做地基的很长。

每一样物品都是一部文化史,每一个制度背后在不同时段都有曲折改变,遇到不能确定的问题,不得不经过一番考证才能得出结论。其实如果是单纯的学术考证还好写些,但要在成为搭建历史世界细节骨架的同时,很好地融入情节中并且兼顾趣味性,这就要再多花一层心思,所以量上不来也是没办法的事,一期一会,我不能保证量,只能保证每次会面的文字,都是真诚不敷衍的。

我会尽量保持规律更新,不过也会有太忙或者有事耽搁的情况。

第191章 所遇无故物

在南朝,贵家子堪为将者有,能入相者更多,但出将入相,集于一人之身,一代岂多见哉?

柳世隆少立功名,文武全器,弹琴为士品第一,人称“柳公双琐”;马槊独步江南,世称“柳公一槊”。自云:“马槊第一,清谈第二,弹琴第三。”其神采风度,不知让多少后辈为之心折。可这样的人物,现在正与另一个风采不输他的人,相对苦笑。

一个是国公,一个是天子,能让他们在一起苦笑的事,实在没有多少。

天子感慨道:

“当年沈攸之十载治兵,白首举事,控引八州,天下震荡!你我一内一外,联手破之,不过两月,攸之授首。时人皆言:‘陆逊破刘备,不过如是。’今蕞尔小蛮,居然引得你我束手束脚,这要是传到北边去,惹索虏笑。”

柳世隆笑容苦涩:

“要笑也是笑臣。只知清谈,不能清通。今天说‘无累于物’,明天说‘圣人体无’,后天说‘无哀乐以应事’。清谈场上论得明白,人人说柳公言锋玄远,高彻明达,可真的有事,一下便现出本相来,可谓五内俱焚,竟连饭也吃不下,以后再无颜清谈了。王戎丧子,山简吊之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我和山季伦一比,差得真不是一星半点。”

天子宽慰道:

“人而无情,何以为人?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天子无私情,然连朕都不能免,你也没比朕强多少,就不要想着忘情的事了。”

柳世隆拱手道:“臣如何能和陛下相比?”

天子沉默片刻,说道:

“彦绪,自从你卸任尚书令,便和朕生分了。朕不召你,你也不来看朕。只有借书的时候想起朕来。往年华林之宴,褚渊弹琵琶,你和王僧虔奏琴,沈文季唱歌,张敬儿跳舞,王敬则武戏,王俭最作怪......”

柳世隆一笑,学着王俭古板又有些木讷的口气,接口道:“臣什么都不会,唯知诵书。”

天子大笑:“结果这家伙当场背了一遍司马相如的《封禅书》!”

君臣二人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只觉如在目前,都笑不可支。

笑着笑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相顾无言,气氛也渐转低沉。

天子开口道:

“褚彦回、王僧虔谢世已久;张敬儿犯法被诛;王俭去年也走了。剩下便只有你、沈文季、王敬则三人。‘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华林之游,不能复矣。

王敬则在豫州,沈文季镇郢州,各有重任,虽然回不来,但常给朕写信。只有你图逍遥自在,整日垂帘鼓琴,麈尾清谈,离朕只一墙之隔,却不来见朕......”

柳世隆缓缓叹道:

“宫阙深邃,又何止一墙之隔那么简单?我若在外,也给陛下写信,在京,反而不好写了。”

天子语气渐冷:

“所以你就学张良,优游度日,不关世务。不过你比张良聪明,起码没学他辟谷。也省得朕学吕后再下强饭之诏。但你这么做,是以朕为汉高,将行屠戮功臣之事?就因为朕杀了垣崇祖、张敬儿?”

柳世隆听到最后那句话,心中如同划过一道闪电!

这两件事都是天子做过的忌讳之事,他和天子是有情谊,但事君如行冰上,一个不小心,便可能埋下祸端。

所以他脸上没有丝毫异样,更没有片刻犹豫,立即说道:

“垣崇祖奸狡无功,张敬儿久苞异志,陛下杀之,物议皆以为然,怎么能谈得上屠戮功臣呢?再说汉高祖虽杀韩信、彭越,但至于曹、陈、绛、灌,皆倚为心腹,何尝猜忌?陛下若为汉高,臣如何不能做绛灌?又有何可忧?”

天子注视柳世隆,目光炯炯:“那你能不能告诉朕,你到底在躲什么?”

柳世隆神色自然,语速不疾不徐:

“臣不是躲,陛下误会臣意了。臣少小立志读书,长而戎马,自上庸起兵,至湘州破蛮,尔来二十有一年矣。臣身体不如陛下,年轻时吃三碗饭不能饱,现在吃一碗便撑,膝肘处下雨便疼,读书须选大字本。‘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人生如寄,百年有几?臣实在是想趁着自己还能动,做些喜欢的事。

如果还担着公务,便不能随意,就像臣在镇湘州期间兴立邸店,以货殖生财,结果为御史弹劾,虽陛下庇护不问,但臣能无惭乎?卸职之后,便没有这些顾虑了。但如果臣总是进宫面圣,那托臣办事的人就会更多。臣实在不胜其扰,有些人拒了就拒了,但有些旧相识,总不好太拂人情面,陛下您说臣好不容退下来,想过过舒心日子,结果天天答对他们,避来避去的,臣亏不亏啊!”

柳世隆一脸无奈地摇头,天子释然而笑:

“好好好,你是会享受的,既然你想躲清闲,那朕也不逼你,但你还是要时常进宫看看朕,和朕说说话。”

“臣这不是来了吗?”

“你这不是为你儿子来的吗?”

“臣子即如陛下子侄,臣便是不来,陛下也必尽心意。”

天子正色道:“没错,朕很想救你家四郎,但你要明白,即便现在是朕的儿子陷在蛮族之手,他们的要求,朕也不能答应。给点丝绸其实没什么,但朝廷绝不接受勒索。此例一开,蛮患无穷矣。”

“臣明白。并且现在动兵也不是时候......”

“的确不是时候,但兵这个东西,到了该用之时,不管是不是时候,都要用。若你儿真出了事,朕便出兵,屠他一族,为你复仇。当然,人能救回来最好。朕打算派人往荆州,晓谕蛮族放人,这是官;另外,朕准备让你二子柳惔,遥挂汶阳太守之职,并调临沮军军主刘僧驎为汶阳郡司马。这是私。刘僧驎是你的老部下了,你知道朕这么安排的意思吗?”

柳世隆敛容站起,对着天子深深一揖:

“陛下之恩,臣肝脑涂地,难报万一!”

“坐下坐下,你我之间,不必如此。你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做,只要不违大体,便无碍。这个分寸,你要把握好。”

“臣明白。臣已经有了个主意,想请陛下定夺。”

“什么主意,你说。”

柳世隆袖中抽出一封奏疏,躬身低头,双手呈上:“请陛下御览。”

“神神秘秘地做什么?”

天子笑着接过奏疏打开,刚读了两行,脸色一变,看了眼柳世隆,又继续读下去。

柳世隆静静等在一边,不敢打扰,他大概能猜到,此策论对天子的冲击会有多大,因为他当时读这篇策论的时候,也同样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不过天子就是天子,除了刚开始的表情变化之外,便一直不动声色。但肢体的细微动作,专注的程度,眼神瞳孔的变化,都说明天子心中的惊涛骇浪。

其实柳世隆不需要暗中观察便可知天子的反应,因为他知道,这是一篇足以惊世的策论。此人有贾谊之才,自己那小儿,又如何是对手呢?

——————

注:①《南齐书·柳世隆传》:“善弹琴,世称柳公双琐,为士品第一。”锁乃琴技右手指法,指在同一弦上连弹多声。剔、抹、挑三声为背锁,背锁加缓抹勾合五声为短锁,再加至七到九声为长锁,颇疑所谓“双琐”即妙绝上述其中两锁。

②《南史·王俭传》:“后幸华林宴集,使各效伎艺。褚彦回弹琵琶,王僧虔、柳世隆弹琴,沈文季歌《子夜来》,张敬儿舞。俭曰:‘臣无所解,唯知诵书。’因跪上前诵相如《封禅书》。”

这个名录是不全的,《南齐书》记这段,没有柳世隆弹琴,而有王敬则拍张。(《南史》也有王敬则拍张,只不过移到后面叙述了。非常有趣的是,这个华林宴很有象征意义,其中王僧虔、柳世隆、王俭都是侨姓高门;沈文季是吴姓士族;张敬儿是低级军官之子,王敬则则是庶民,两人出身低微,都以军功进入上层。如果再加一个寒门,那这几种人的正好代表了当时的政治生态)

“拍张”一词,一说意为武技,一说是舞蹈。我以为更可能两者兼有,为武技或起到锻炼目的,或可直接用于实战。至表演则化为舞蹈,类似于战舞。《南史·王俭传》云:

“于是王敬则脱朝服袒,以绛纠髻,奋臂拍张,叫动左右。上不悦曰:‘岂闻三公如此?’答曰:‘臣以拍张,故得三公,不可忘拍张。’”

敬则身份寒微,以战功得高位,此处言以“拍张”得之,一是拍张本为武技,代指他以武立功,二是拍张是他最开始起家的缘由。《南齐书·王敬则传》云:“年二十余,善拍张,补刀戟左右”。

因为善拍张补为刀戟侍从,也可以见此技很可能与实战有关。

而《南史·曹虎传》云:“人传虎每好风景,辄开库,招拍张武戏。”以武戏一词名之,由此则可见拍张的表演性质。

③《南齐书·柳世隆传》:“在州立邸治生,为中丞庾杲之所奏,诏原不问。”

《南齐书·柳世隆传》:“世隆乃遣军副刘僧驎道追之。”

柳世隆借书也是一个习惯,在先帝的时候便往皇家秘阁借书:“世隆性爱涉猎,启太祖借秘阁书,上给二千卷。”(《南齐书·柳世隆传》)

第192章 小子狂简

金炉珠帐,御香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