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皮卡丘梦蝶
“长安君不必过谦。”黄石公嘴上这么说,眼神却是很赞赏:“王上与老夫说了长安君欲变之法,老夫听后有不同见解,说与长安君听,可否?”
“请黄石公赐教。”嬴成蟜提起精神,全神以对。
有些人读史书,会觉得我上我也行,认为当前时代的人具有历史局限性,看的没有自己远,对青史留名的人杰轻之慢之。
嬴成蟜不是这样。
他认为历史局限性是把双刃剑,历史遮挡住时代人杰看向未来的双眼,也遮挡住自己看向现在的双眼。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国情、民情。
一千年,两千年后,在嬴成蟜眼中极为先进的政策放在当下,可能会推动社会进步,更可能会把他自己碾压成齑粉。
生搬、硬套。
大概率不会开创盛世,只会造就乱世,王莽就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教训。
强秦。
需要充分听取时代人杰意见,虚心纳谏,综合考量。
要基于当下社会性质、基础,做出符合秦国特色主义的国策。
真要是仗着穿越者的身份,以一己之力强行为之,嬴成蟜觉得只有一个结果。
步子迈的过大,扯着蛋。
黄石公沉吟了一下,道:
“《老子》有言: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
“百姓之所以难以治理,就是因为他们知道的太多。
“若是能够回归自然朴实,农民只知道种地,庖人只知道做饭,士卒只知道征战。
“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不去想其他人要去做的事,那这个天下就是盛世了。
“长安君变法,要开民智,此举,老夫以为是祸乱根源啊。
“老夫虽不完全认同商君之法,但秦国耕战之法乃秦国强大之本,此无需置疑。
“国家推崇外战,二十等军功爵明文入秦律。民间渴望军功,加官进爵,人人以参军为荣入其他业为耻,如此造就我秦国战力强大。”
“黄石公,小子打断一下。”嬴成蟜昂着小脑袋,认真道:“我秦国武道昌盛,那文道呢?”
“招贤令。”黄石公立刻答道:“我秦国待遇最优,凡有强秦之策者,皆与之分土,列国人才蜂拥而至。”
“那列国要是没了呢?关中之地能治理,关外呢?”嬴成蟜速问。
黄石公显然早就做过腹稿,速答:
“列国没了,人才不失。
“依用原本贵族,治理地方即可。”
嬴成蟜笑笑。
“若是小子不想用列国贵族呢?我秦国现在,急需可以替代贵族治理地方的官员。”
手放颔下,轻轻横移。
“国可灭,世家不可亡吗?小子偏不信这个邪!
“死了的世家,才是好世家。”
黄石公看着眼前少年稚嫩的温暖笑脸,毛骨悚然,倒吸一口凉气,头皮发麻。
“小子!贵族治世!
“这是周武王分封天下,千年不易之理!
“王治诸侯、诸侯治卿大夫、卿大夫治”
少年再次开口打断黄石公。
“十等人是前朝分之,不是我秦国分之,落后国策就该废之。
“商鞅变法,让秦国人人可凭军功升武将。
“那为何小子不能变法,让秦国人人可凭读书晋文官呢?
“我秦国不仅当思灭列国之策,更要思一统天下的治国之法。
“不能只是名义上的统一,让列国贵族除了头上换个国号,依旧对地方有着实质掌控权。
“秦不是周,不与贵族共天下,而与天下人共天下。
“世家大族把持天下近千年,早该让位了!”
黄石公一脸慎重,心中甚至有些心惊胆战。
一个出身秦氏,这个天下最大贵族的七岁稚童,哪里对贵族来的这么大杀心?
“你知不知道,你这番言论传出去。
“王上若不杀你,秦国或将成为众矢之的。
“列国将合纵攻之!不亡不休!”
嬴成蟜乖巧点头。
“小子自然知道。“若不是先生问询,这些话,小子定然是不会说的。”
父亲信任黄石公,愿意与黄石公说变法。
黄石公为秦国舍弃相位,放弃名利。
那嬴成蟜也愿意为这个年仅四十二的老人报以信任。
黄石公不自觉靠在车厢壁,骤觉后背一片冰凉,才发现已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极不认可嬴成蟜所说的老人皱紧眉头,决心等回到咸阳一定要好好和王上谈一谈。
再看少年,人还是那个人。
稚嫩面孔,圆润脸蛋,丹凤眼眯起来像是一只狡黠的小狐狸。
可心境发生变化的黄石公,再不觉得少年可爱,而觉得少年可怕。
本以为少年该为王的老人无比庆幸,王上立了长公子为太子。
谁能想到,最贪玩、最会享乐、有贤名、宫中侍者爱戴有加的公子成蟜,才是秦氏杀性最大的那一个!
“小子,你这一身煞气哪里来的?”黄石公敛起袖子,握住嬴成蟜的手,道:“近之微冷,这等煞气,军中一个百将都没有,你到底杀了几多人。”
嬴成蟜一下子就想到某位人屠。
深居地下三丈咸阳狱时,浑身杀气、煞气简直要凝如实质,同处一室遍体生寒。
出了囹圄好了许多,除了见其人依旧心神颤抖,跟见了洪荒凶兽似的。但至少不再像是吹空调一样,三尺之外都瑟瑟发抖。
[百将能杀几个人?]
[西史秉书曾说,与何种人在一起,就养何种气。]
[武安君手上百万条性命,我在武安君身边蹭一会,那就能沾百来条性命。]
嬴成蟜瞪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先生在说甚啊?
“我才七岁!如何能杀人呢?
“我爱好和平。
“这次使赵,除了带回上卿李崇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调停赵、燕啊!”
“赵国公子高。”黄石公面无表情:“你这小子身子骨不强健,心倒是很残暴。”
“那不是我杀的,那是我兄长攥着我的手杀的。我的手只是杀人之器,和秦剑是一样的,杀人者我兄嬴政也。”嬴成蟜努力辩解:“他最残暴了,我觉得他日后定是一个暴君!”
黄石公:“……”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咸阳,中央王宫,章台宫,观政勤学殿。
自弟弟出囹圄便重新上课的他,忽然心神不宁,有些走神。
今日亲自来给儿子上课的秦王子楚轻叩桌案。
一声“咚”的轻响,拉回长子心神。
“政儿,你心不在焉,可是对申子所说的以术御人,不以为然?”
本想说自己心血来潮,主动道歉的嬴政沉默了。
他的父亲正以三日前,朝堂上群臣的反应、言语、动作,以及自身的想法、反应、动作、言语,来对他言传身教,告诉他权术之运用。
文武百官在父亲口中,就像是民间百姓玩弄的牵线木偶一般,操控自如。
秦王子楚见长子模样有异,微微诧然。
[莫非政儿也天生对权术敏感,有自我见解,如蟜儿一般?]
他压下心中喜意,继续先前所讲,说道:
“申子说:‘明智的君王应该装做听不见,看不见,不知道事情真相,避免暴露自己。如此大臣摸不清君王的底细,也就没法掩盖他们自己的意图,而君王则可以辨别出忠臣和奸佞小人。’
“朝堂上,为父封你弟为长安君,群臣皆以为要立你弟为太子。
“为父先不说要立你为太子,在高台上看清他们每个人动作,从而知道他们哪个只会附和为父,哪个又有真才实干。
“在他们都暴露之后,为父再说立你为太子,让他们知道他们猜错了。他们摸不清为父底细,猜不到为父心意,就会对为父敬畏。
“你听懂了吗?可有疑问?”
九岁少年低头看着桌案上的《申子》,沉默片刻,卷起竹简。
微微昂头,秦国太子嬴政正色道:
“我听懂了,但我心中确有几个疑问,请父王解惑。”
“曰。”
“君为何要在臣面前隐瞒呢?让他们知道意图,又何妨呢?”
“如此,臣对君会失去敬畏之心。”
“若敬畏是靠如此来得到,儿臣认为宁可不要。”嬴政沉声道:“白起威信冠于军,是因为其从无败绩。他能带着士卒打胜仗,能让士卒加官进爵,儿臣以为王也该如此。”
“士卒、大臣是不同的。”秦王子楚耐心地道:“士卒能吃饱饭,已是心满意足。大臣就是吃百顿饱饭也不满足,他们胃口大的很,必须恐吓敲打。”
“为甚呢?”嬴政不解:“他们胃口再大,还能大过王吗?遵循法度,有功赏,有过罚。若是他们为我秦国做下的功绩能封彻侯,那为何不封呢?一个彻侯,与国家得到的利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九岁少年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语言越发通畅。
“而且,君、臣同用权术,那君和臣的分别何在呢?
“君高于臣,为何自降身份与臣算计呢?这难道不是自失威信吗?
“成日想着如何御臣,那思考国家大事的时光不就少了吗?
“儿臣以为,君就该让臣知道君之所想,让群臣畅所欲言,从群臣谏言中找到最正确的。
“臣可以谏言,不可以决定,决定只能是君做。
“君一旦下了决定,群臣心如何想无关紧要,行动上必须按照君说的去做,毫无商量可言,不做就免之,阻碍就杀之,仍不思悔过就族之。
“君操生杀之柄,管群臣服气不服气,肯做事就行。
“权术,阴谋诡计,人臣之术,非人主也。”
秦王子楚闭口不言。
他不是认同长子观念,只是一时间有些不想说话。
同样是他的儿子,同样说的头头是道,二子思想却是南辕北辙,大相径庭。
秦王柱元年,十二月,三十日,腊祭。
秦王子楚带着太子嬴政,以及一众宗室子弟,数名亲近大臣,前往西宫狩猎。
同日,抵达邯郸的嬴成蟜为赵王召见,入信宫前殿。
赵王跪坐在高台上,望着下面的小豆丁,指着嬴成蟜哈哈大笑。
“这就是长安君?一个娃娃都能封君了?秦国是没人了吗?竟然派了一个小娃来当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