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不良人 第234章

作者:一袖乾坤

  如果这个故事版本属实的话,那么哈丽玛便不是一个血统纯正的草原人,当然就不会受到神毫无保留的祝福。

  她的丈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哈丽玛冷言冷语的吗?

  乌拉尔借着摄入哈拉夏的朦胧月光,仔细端详起这张有些沧桑的面颊。一头微曲的淡黄色长发,一双黑中透蓝的眸子,一只高挺有如胡杨树的鼻梁......

  “啊!”

  这怎么也不该像一个草原人的样貌啊!

  乌拉尔对这一伟大的发现自豪不已,心跳连连加速。这个满脸褶皱的中年女人好似发现了什么,只抬首朝他这边望了望,眸子中投射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寒意。

  “乌拉尔少爷,你怎么了......”阿班许是被乌拉尔吵弄了醒,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堆叠如山褶的花毡中挣开,缓缓起身。

  “没,没什么!”乌拉尔掀开帷幔,阔步迈出了哈丽玛的那顶哈拉夏。那时,乌拉尔浑身已经湿透,努力控制着摇摆的身体,大口喘着粗气,如同一只即将分娩的骆驼。

  夜风异常凌厉,如同冰刀一般划向乌拉尔的面颊,和所有发现冰封秘密的人一样,乌拉尔落荒而逃。

  ......

  ......

  乌拉尔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回到了缄默不语的父亲身侧。

  不知为何,一想到哈丽玛那张褶皱有如皲裂黄土的面颊,乌拉尔的身子就不由的战栗起来。父亲见到乌拉尔的模样,嘴唇微微蠕动,上下开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但他终归什么也没说,只叹了口气,拍了拍乌拉尔的臂膀:“早些睡吧,明儿個还要早起。”

  “您,您能给我讲个故事吗......我睡不着。”

  乌拉尔怯怯的望着父亲,一如既往的反绞着双手,心如撞鹿。

  “那好吧,你想听故事,我便给你讲一个,不过,讲完你就给我乖乖去睡觉!”父亲竟然答应了乌拉尔!这个一直以来让乌拉尔敬畏不已的男人替乌拉尔掖了掖被角,冰封的面颊上难得的露出了笑容。

  “很早之前的那个时候,当日月星辰还处于混沌,山河冰川茫然一片,有个年轻人跟族人一起生活在草原上,那个草原上除了牛羊,牧草还有数不尽的恶魔。”

  “是的,那个时候的草原要比现在大许多。哦,孩子,以至仁至善神的名义,请别打断我,你问我那片草原在哪儿?哦,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至少活着的人没有,你明白我的意思。”

  “在那片草原上,只要拨开一簇牧草,你就能看到齐膝的水窝子,其中有数不清的游鱼,苍鹭,鸣蛙......当然,你知道的,还有森森骸骨。”

  “年轻人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他弓马娴熟,能骑善射,深得族长的亲睐,年迈的族长甚至想过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个勇士。他每日与族人去草原边缘的密林中打猎,沿着溪水一路前行,他总能带回几指厚肥膘的黄羊和数不清的山鸡。”

  “族中的女子都对这个年轻人倾慕不已,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勇士是老族长相中的女婿,因此也只是看看而已,并没有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日子这么一天天平静的过着,直到有一天......”

  “咳咳,你不要这么看着我,闭上眼睛孩子,闭上你的眼睛,神赐予了你光明,你要懂得珍惜。从现在起,闭上你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对,就是这个样子。”

  ...

  ...

  老巴斯的跳神显然没有收到实效,族人与草原依旧笼罩在连绵阴霾中。连日的干旱渴死了无数骆驼、牛羊,也渴死了草原人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族人一次次的找到老巴斯,希望他可以再进行一次跳神,祈求长生天降下喜雨。乌拉尔记得老巴斯先是蹙紧眉头冥思,随后沉重的点了点头,穿上鲜艳绚丽的神衣,戴着配有神鸟羽毛圆顶帽默默出发了。

  那是一次精彩绝伦的跳神,老巴斯围着青石翩然起舞,从日出跳到迟暮。那动人的鼓点声犹如神的谆谆教诲直入人心,在场的所有族人都屏住了呼吸。日光渐渐暗淡下来,族人们升起了篝火,老巴斯便围着篝火继续跳,丝毫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意思。

  乌拉尔和阿班相互依偎着靠坐在一处草垛旁,微眯着眼望着这个老人跳着,唱着,向长生天倾诉着。渐渐的,乌拉尔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日月星辰混为一片,只听得砰的一声脆响,乌拉尔本能的打了个机灵,朝篝火正中望去。

  跌下去的是老巴斯的皮鼓,更是全族的希望。

  老巴斯愤恨的捶打着大地,声嘶力竭的嚎哭着,可怜的就像个孩子。乌拉尔知道,这次跳神失败了。老巴斯整整哭了一夜,乌拉尔对阿班说,他流下的泪水足足能灌满艾比瑟湖哩。阿班不解的问乌拉尔,既然这样,大家取老巴克斯流下的泪水给人畜饮用不就行了,乌拉尔说,人的眼泪是咸的,就像白碱滩里的水一样不能饮用。

  阿班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不再做声。

  自那日以后,老巴斯便不可避免的衰老了。他的眼窝深深的凹陷了下去,从远处看,就像大峡谷一般。他眼角的鱼尾纹日趋明显了,并上那粗糙的皮肤,简直就像戈壁滩中沙化的土石。最可怖的是那张嘴,这让乌拉尔真真切切想起了父亲所讲神话中的魔鬼。唯一不同的是,这张嘴没有长在胸口上。

  老巴斯很少再出现在族中的毡帐会议上了,以他的话讲,长生天抛弃他了。一个被长生天抛弃的人,有什么资格在决定全族命运的会议上发表自己的观点呢?除了乌拉尔和阿班间或去找他询问捕捉黄羊的技巧,再也没有人会去找他哩。

  牛羊不断的渴死,族人眉宇间的忧虑也越来越深了。直到有一天,父亲决定举族迁往另一片草场。这件事在族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多数的人赞同父亲的决议,但仍有不少的族人认为这里是大家的根,离开了这里我们无法生存。但父亲这次的态度却异常坚决,不容许任何人提出质疑。

  据说老巴斯和父亲在这件事情上起了很大的分歧,他们从太阳升起吵到月亮出现,却仍未能达成一致。族中的长老们一个个都忧心忡忡,要知道这次争吵的可是族中身份最尊崇的两个男人啊。老巴斯虽然不常在族中的会议中露面,但经年累月积攒的威望到底没有消散,他坚决的反对部族离开,这一下让乌拉尔的父亲犯了难。

  最后那天晚上,乌拉尔父亲不得不将全族老少召集到他帐篷外的空地上,发给每个人一张桦树皮,叫他们刻出自己的决定。乌拉尔和阿班在这件事上忧心忡忡,到底是应该离开还是留下?

  这片草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但如果不离开,全族上下都有可能渴死。乌拉尔抿住嘴唇,颤抖的拔出腰间的小刀,在桦树皮的背面刻上了属于他的决定。

  离开、离开、留下、离开......

  当老祭司把众人刻写好的桦树皮整理唱诵完毕,老巴斯的面色霎时变得惨白。那本就生满褶皱的面颊在篝火的印衬下更显狰狞,在那一刻我知道他彻底枯老了,像钻天杨那样丧失了生存的欲望,虽是可能被席卷而来的黄沙掩埋。

  老巴斯颤颤巍巍的向自己的帐篷走去,拒绝了族人的搀扶。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泞的黑暗中挪移着,只留给我们一个空茫的倒影。

  逃亡已经成了唯一的选择,尽管这有悖祖宗。但又有什么办法呢?长生天哺育了我们,不是叫我们活活被渴死饿死的啊。以至仁至善神的名义,乌拉尔一定要说,这不是最坏的选择。

  乌拉尔清晰的记得出发的日子,那是个阴郁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乌拉尔便被父亲唤醒整理东西。乌拉尔揉着惺忪睡眼走出帐篷,望着眼前繁杂冗躁的景象,心中没来由的慌乱了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今天走呢?明天走难道不行吗?阿班在哪里?为什么一夜都没有见过他?

  无数的疑问在乌拉尔脑海中拂过,他仿佛一只伤了后退的羊羔,躲在羊圈里看着外面的世界,但一切都是那么的模糊。

  乌拉尔抬首朝另一侧望去。

  到处是背负了辎重、花毡的骆驼,他们静静的趴伏在地上,闭着双目缓缓的反刍。面临如此大的变故,处变不惊的却是骆驼,说来也真是有意思哩。

  “你去哪里了,我的孩子!”父亲深沉的声音从乌拉尔身后传来,乌拉尔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快跟我来!”父亲急促的敦促着乌拉尔,率先翻上了马背。

  乌拉尔没有说什么,只默默的跟在父亲的身后骑上了那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向未知的北方缓缓骑去。

  太阳渐渐冒出了头,温存的日光撒了下来,将一切阴暗的角落镀上一层光辉。乌拉尔咽了一口唾沫,单手挽着缰绳,瞥了一眼马鞍上那张熟过的狼崽皮,长叹一声。

  ...

  ...

第287章 无可奈何的选择

  山的那边会是什么呢?草原是什么样子呢?那里的人和他们一样吗?

  “父亲,我们要去哪儿?”

  带着一丝忧虑和对未知生活的恐惧,乌拉尔猝然发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以至仁至善的神的名义,我的孩子,一会不要乱讲话。”

  父亲轻咳了几声,不再言语。

  “没有不断的铁,没有翅膀完整的鹰,没有脚蹄完整的骏马,没有毛绒齐全的骆驼。”

  “没有不落的太阳,没有不死的人。树上旳黄叶,脱落到地上。秋天的细水渗入水中。”

  “你的亲人......因为神的旨意,已经离开了人间。”

  “钻天杨一经折断,用金子也接不起。”

  “从源头浑浊的河水,倒进水银也不会澄清。”

  “活人不能跟着死者去死,也没有死者能够复活。”

  忧伤的歌声恼人的钻入乌拉尔的耳朵,乌拉尔顺着声音朝西北侧望去,但见不远处的土岗后围满了一群人。

  “父亲,我们不是要去北面吗?怎么......”

  “闭嘴!”父亲倒吸了一口凉气,猛然回头警告道:“我告诉过你,不要乱讲话!”

  父亲的目光冰冷如野兽,乌拉尔的心猛然沉落深湖。

  ......

  ......

  这辈子,乌拉尔从未想过自己会去这片草原以外的地方生活,草原的一草一木已经融入到他的血液中,怎能轻易舍弃。

  当他看到静静躺在花毡上紧闭双目,平和肃穆的老巴斯时,答案便已知晓。

  乌拉尔哭闹着,嚎啕着,声嘶力竭的反抗着,可换来的却是父亲一记冰冷的掌掴。

  那是父亲第一次打他,五条灼烫的掌印并没有让乌拉尔清醒下来,反而将他推入冰窟。

  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部落上下齐心协力难道不能挨过这次大旱吗?

  难道,难道部落受到了长生天的诅咒?

  前来奔丧的人将老巴斯的帐篷围的水泄不通,近乎连一只鸟雀都飞不进来。

  老巴斯静静的躺在那里,下颌绑着一块白布,嘴角挂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他的妻子艾丽头戴白巾,跪在北窗下的花毡上啜泣不已,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实在有些难于接受。此时此刻,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巴斯在族中的地位就显现了出来,几乎所有的亲朋都哭诉着内心的悲痛。

  平日里,乌拉尔对老巴斯的女人艾丽知之甚少,在他看来,她是一个有些冷漠寡情的女人,但此时此刻她的感情却似湍急的水流一般溢将出来,比任何一个人都猛烈丰沛。

  她缓缓膝行到丈夫身边,为他合眼、顺足。

  乌拉尔想,艾丽的苦痛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的丈夫生前虽然贵为族中的祭司,自身却并没有多少财产,他家的牛羊数量甚至还不及乌拉尔家的一半,今日神带走了他,艾丽和孩子们可该怎么活啊。

  “父亲......”我犹疑了片刻,仍是蹙眉攥紧了拳头。

  “孩子,一个人死后,活着的人打听的是他留下了多少财产,而俯视死者的神要想知道却是死者生前曾经积过哪些阴德。你不必为他担心,他是一个好人。”

  听父亲讲,人们是在帐篷外五里的小树林里发现老巴斯的,那时他正倚靠着一颗红柳,沉沉的睡着了。去林中打水的人发现了他,便友善的上前叫醒他。可不管如何呼唤,老巴斯都未曾睁开眼睛。

  他在老巴斯的身下发现了一张桦树皮,上面写着一句话--“主宰一切的神啊,你可听见我悲痛的呼声。”

  他就这么一个人踉跄的把老巴斯背回了帐篷,不久之后,全族的人都知道消息了。老巴斯活了六十三岁,按照父亲的话说,老巴斯是是有福之人,我们该为他祈福而不是无休止的恸哭。

  “伤感有时会让人失去理智,你要学会忘记,只有忘记痛苦,朝前看,才能更好的活着......”

  乌拉尔总在想,老巴斯的死和那次跳神有关。一日一夜的跳神备受族人瞩目,他近乎把全身的气力都挥洒了出来,可他的虔诚却并没有赢得长生天的怜悯,草原依旧干旱不已。正是在那次跳神后,父亲作出决定举族迁往别处的。乌拉尔总在想,以老巴斯这样自傲的人,该是受到多大的打击啊。他身为祭司,却不能感应长生天,不能给族人带来喜雨,这种挫败感一定很是恼人吧。

  昨日深夜,老巴斯一定是感应到了什么,这才独自一人到了小树林的。难道是长生天给了他什么启示?桦树皮上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乌拉尔想起了父亲讲的那个故事,魔鬼来到了草原,勇士挺身而出,解救族人于危难之际......

  干旱不就是那个魔鬼吗?

  乌拉尔对阿班说,老巴斯多像那个勇士啊。一样的果敢,一样的为族人奉献一切。

  老巴斯被长生天收走了,在族中终于没有人反对乌拉尔留下狼崽皮了,但不知为何,乌拉尔的心却犹如冬日的河水一般,冰彻入骨。

  ......

  ......

  处理完老巴斯的丧事,部落便不得不启程迁徙了。

  去往西边的路很难走,父亲说,要穿过一座接一座的山脊,趟过一条连一条的河流。沿着河谷一路西行,日夜兼程,不知要走多久才能抵达。

  这一夜,全族便要在这里过夜。

  由于明日还要赶路,他们并没有搭出四扇格的帐篷,而是听从父亲的命令,从骆驼背上卸下辎重,囫囵个的搭出一个個尖顶帐篷,只为遮风过夜。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整日,乌拉尔的筋骨早已酥软,未待父亲催促,便利落的翻下马背,钻入了帐篷中。临时搭建的毡帐,内部空间十分狭小,仅仅能够供两个人栖身。乌拉尔将身子蜷缩作一团,静静的望着身侧的父亲。

  一直以来,乌拉尔都认为父亲是一个无比冷漠的人,这一夜,乌拉尔却第一次见到他流下了泪水。他是在为老巴斯哭泣吗?这个一生都是他最大对手的男人,同样也是他的兄弟、朋友、知己。

  兄弟之间就应该像这样,不是吗?

  那么,有朝一日,若是阿班也出了意外,乌拉尔会不会像父亲那般落泪呢?

  不知为何,乌拉尔竟然生出一股奇怪的念想,认为父亲早就知道老巴斯会深夜前往小树林。是啊,他们是那么多年的朋友,怎么会不了解对方呢?但若是父亲知道这一点,又为什么不提前阻止他呢?

  难道......父亲和老巴斯早就有一个约定?

  一个没有勇气面对新生活的族落没有存活下去的理由!

  突然之间,乌拉尔的心跳急剧加速,努力回想着魔鬼与勇士的故事。

  一个没有勇气面对新生活的族落没有存活下去的理由!在族落遇到危难的时候一定要有人站出来!

  这个人就是老巴斯吗?

  当神话变成生活,恐惧瞬时溢满了乌拉尔的全身。

  帐外狂风席卷,只一瞬便毫不留情的撕开了帷幔,乌拉尔瑟缩的躲进毡帐。

  恶念远比真相本身要可怕,抉择远比牺牲自我要艰难。

  乌拉尔紧紧阖上双目,进入了梦乡。

  ......

  ......

  清晨,乌拉尔是被驼铃声吵醒的。

  当阿班将煮好的早茶端到乌拉尔的帐篷前,乌拉尔的情感之堤彻底溃塌了。乌拉尔不知道那日他流下了多少眼泪,也许就像大河的河水一般多,也许能灌满整个湖泊。乌拉尔抱着阿班嚎啕痛哭,歇斯底里的咆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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