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餐桌 第73章

作者:孑与2

  裴行俭对公孙道:“你看,这就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杀胚与平日里只知道拉硬弓为傲的蠢货的区别。”

  公孙又朝云初施礼道:“妾身受教了。”

  云初朗笑一声,对裴行俭道:“此时,想必下人已经布置好了酒菜,我们今日把酒高歌也好,纵酒高论也罢,就不要再说什么武艺了。”

  说罢云初就在先头领路,裴行俭与公孙刻意拖后几步,就听裴行俭对公孙道:“如何?”

  公孙回道:“眼眸清正,第一眼看见身高略有惊讶,其余以礼相待,并无不妥之处,与那晚的那个狗贼似乎着火的眼睛有天壤之别,更不要说,连相貌都对不上。”

  云初礼貌地在拐角处略微一停步,裴行俭与公孙就大踏步地追上来,人还没到饭厅,却已经忍不住去看饭厅上的酒饭,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一个高高的方桌上,摆放的酒菜正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酒是热的,所以酒香四溢,豆腐盐菜正在一个小陶锅里翻滚着,所以香气扑鼻,添加了茱萸的烤鱼,也在炉火的烘烤下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这些菜式某家倒是第一次见。”裴行俭赞叹了一声,就端起一碗酒精一饮而尽。

  见裴行俭呆立当场,云初就对公孙道:“这种酒,喜欢的人爱若性命,不喜欢的人喝之如饮毒药,你若不喜欢,这里有温热的九酝春酒,也是不错的。”

  一碗酒下肚,裴行俭的五脏六腑如同着火一般,他强忍着没有出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股子翻腾的酒劲给压下去。

  然后拿起筷子就开始猛吃。

  公孙见云初的兴致不高,就问什么缘故。

  云初就小声道:“今日坊民求告到家门,希望能从家里赊欠一些粮食,待秋后奉还,我却担心他们现在借走了粮食,秋后却无力奉还。

  不借不忍,借了却有去无还,怪不得屈子行吟江边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今日方领悟其中苦痛。”

  公孙不解地道:“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正是煌煌盛世啊,云司医怎能会发出如此哀叹之音呢?”

  裴行俭停下筷子对公孙道:“你长年呆在尼姑庵中苦修剑舞,对外的事情一无所知。

  如今,粮价一月间上涨十倍,盐价同样上涨十倍,布帛等民生之用,也同样上涨不少。

  而百姓赚到的钱粮并未增多,这才导致民用不足,处处借贷,这才引发云初的哀叹。

  不过,他也是这光明里的里长,这里的人吃不上饭,跟他有莫大的关系。”

  公孙不解地道:“郎君既然是官身,还是太学生,为何要操持此贱役?”

  云初瞅着眼前这个该死的红舞姬,一个没事干就卖大腿为生的人,很不明白她怎有脸说自己当里长就是在操持贱役。

  难道跟裴行俭在净心庵玩仇场战场一百处,处处愿与青草青的把戏才算是高尚吗?

  口中却道:“总得有人干这些事情吧,如果,你不干,我不干,谁来保护这些人不被饿死呢?

  云某在战场上见过的死人太多了,各种各样的死人都见过,下了战场,就见不得再有人死。

  之所以当这个里长,也是求一个心安罢了。”

  公孙虽然看不起云初操持贱役,却很欣赏他一片为国为民之心,忍不住道:“小女子这里还有些许……”

  “万万不可!”

  不等公孙把话说出来,就被云初断然拒绝。

  见公孙不解,云初就低声道:“给钱永远是最不好的一种救灾方式。

  今天给钱,让他可以饱食一日,那么,明日还给不给,后日呢,大后日呢?

  如果日日给钱,长此以往,只能养出一批一无是处,不愿意劳作,不愿意辛苦的废物出来。”

  “好!”裴将军等云初说完话,这才大声地叫好,以他的阅历,如何会不明白云初话中的含义。

  喊完好之后,裴行俭就考究般地问道:“那么,你来说说什么才是最好的救济灾民之法?”

  云初笑道:“自然是以工代赈之法,让百姓有活干,官府收获百姓的劳动成果,如此,才是最好的救灾方式,还不用担心养出一群废物来。”

  裴行俭一脸欣赏地瞅着云初道:“一个还没有进学的太学生,就能想出如此好办法,可见,你的课业学得不错啊,配得上你太学生的身份。”

  说诗词歌赋,公孙可能不弱于任何人,云初与裴行俭说起政务,她是真得听不明白,就把目光瞅向裴行俭,看样子,她好像很喜欢加入到话题中来。

  裴行俭宠溺地回了一个关爱的目光,端起酒碗,慢慢地啜饮一口,喷一口酒气,打一个哆嗦。

  然后对公孙道:“齐景公时,天下发生饥荒,大夫晏婴谏言发仑粟赈济,但景公没有同意,当时景公正计划建筑一个“路寝之台”。

  晏婴便假手筑台之名,行赈灾之实。他命令下属官吏以高酬雇佣灾民,并加长道路,有意宽缓竣工日期,把路寝筑得高大宏伟,经过三年时间,既建成了路寝之台,也使灾民得到生息。

  路寝高台完工之后,齐景公埋怨晏子把路寝筑得太高,过于劳民伤财有罪于民。

  晏子解释说,宫室高大与否,本身不是主要的,关键是看对民众是否有利,对民众有利,则不是奢侈,不但不是有罪,而且是对民有功,过去夏桀王修建灵台,那才是劳民伤财有罪于民。

  云初此言希望某家能够上书陛下,恳请陛下开各地宫室,城防,多雇佣饥民以缓当下百姓之灾。”

  公孙钦佩地看着云初跟裴行俭道:“果然这才是大丈夫该管的事情,只可惜妾身身为女流之辈,无法参与,真是遗憾至极。”

  云初笑道:“大丈夫有大丈夫安天下的法子,小女子更有小女子的救民之法。”

  公孙急忙问道:“如何才是小女子的救民之法?”

  云初拍拍手,一直守在门外的崔氏就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朝公孙盈盈一礼道:“大家若是想知道如何才是小女子的救民之道,可以随老妇人来前院一观。”

  公孙想都不想地就跟着崔氏过去了。

  裴行俭这时候却哀叹一声道:“以工代赈虽好,当下却无人会发动此事,某家即便是说了,上了奏本,估计也是泥牛入海了无音讯。”

  说完,举起酒碗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精。

  云初殷勤地给裴行俭又倒上酒精,也假作哀叹一声,喝掉面前一大碗香甜的稠酒。

  今天这一桌子菜,本就不是为裴行俭准备的,而是为红遍长安的公孙准备的,只要公孙愿意向长安的富豪之家推荐云家温暖的棉被,以及坊市子里一些有特色的绣活,云初这顿饭就算没有白请。

  云初不想小看公孙的能力,自从那一晚惊鸿一瞥,见过人家的身体之后,他好几晚的春梦对象都是人家,由此可得,任何一个见过公孙的男子定然也是如此。

  这个时候,公孙再向别人推荐温暖如春的棉被,也不知道会让多少男人魂牵梦萦……

第一一七章 在石头上钻缝的狄仁杰

  裴行俭跟云初相见两生厌,无话可说要走的时候,公孙还不怎么愿意离开。

  她喜欢崔氏,也喜欢娜哈!

  一个成熟老练的如同人精,待人更是周到,让公孙有如沐春风之感,最重要的是,崔氏仅仅三言两语就把公孙装扮上的不妥给指出来了。

  本来,这种指责,没有那一个女人愿意听,可是,很多话从崔氏口中说出来,却让人莫名其妙地心服口服。

  虽然崔氏总是遮掩自己的来路,联想到云家不同凡俗的布置,以及进退有序的仆妇们,这并不妨碍公孙用自己的智慧得出,崔氏出自两大崔氏家族的结论。

  一个风尘女子最渴望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呢?必然是贵妇,而且是比贵妇还要贵妇才符合她们的期望。

  当年李靖与红佛女的爱情故事,在勾栏瓦肆之中早就被颂扬成绝世爱情的典范。

  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故事,公孙才愿意委身于裴行俭,希望谱写出红佛女故事的下篇。

  至于怎么让一个平凡的女人成为贵妇,崔氏有着绝对的发言权。

  一个漂亮活泼,对公孙的身高极为仰慕,当着公孙的面发誓,自己一定要长成公孙的样子才不负此生。

  最重要的是娜哈发现公孙是光头之后,立刻就扯着自己那头漂亮的金发,恳求崔氏也把她的头发剃掉,这样她就可以跟公孙一样美丽了。

  一个老谋深算,一个童真无邪,一个能把虚假的情谊演绎成真情,一个更是本色演出,这亦真亦假的世界,让公孙不忍离去。

  在定制了云家一百床棉被,还愿意把剑庐所有的绣活都承包给崔氏之后,公孙这才与崔氏,娜哈洒泪而别。

  裴行俭见到这一幕简直难以理解,就他知道的公孙可不是一个愿意流眼泪的女人,刚强,暴躁,无畏无惧才是公孙的本色。

  回头看看怯生生地站在门口送别自己的云初,他的脑子也一阵混乱,他一时弄不清楚,眼前这个少年人,到底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还是一个可以披甲执锐,冲锋陷阵的猛士。

  公孙跟裴行俭的马才离开晋昌坊,狄仁杰的脑袋就出现在云初的脖子后边。

  “你看,我就说嘛,她一定认不出你来的。”

  “她能认识你?”

  “认不出来的!”

  “你凭什么这么自信?”

  “我狄氏一族的男子,只要年过二十,就会肥胖起来,你看着,只要你愿意天天给我吃肥猪肉,再过四五个月,我的面貌就会大变样,她绝对没有认出我的可能。”

  “你为什么要变肥呢?现在这个模样看起来不好吗?”

  “你知道个屁啊,咱唐人以胖为美,男子若是没有些许肚腩,就没有郎君像,穿上官服也不好看。

  就你这副模样,人家第一眼就会觉得你是一个娈童,而不是什么美少年。

  告诉你,尽快把自己吃得胖起来,要不然下次就不要跟我一起出面,这会让人误会我养了一只娈童,影响我娶高门贵女。”

  云初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淡红色外袍,觉得狄仁杰的话说得很对,别说别人了,自己看着都很不舒服。

  “你最近在干什么?总是早出晚归的不见人影。”

  狄仁杰叹口气道:“醴泉坊有一家人的院子倒塌了,偏偏他们家院子的隔壁就是胡人的寺庙,他家的墙倒了,连带着把胡人寺庙的墙也砸倒了一大片。

  胡人就要他们家赔钱,或者赔墙壁,这家人不肯,胡人就把这家人告到了官府,不等官府判下来,这家的老妪就一头撞死在胡人大寺的经堂之上。

  胡教的人认为这个老妇的血玷污了神圣的经堂,就把这个老妇是尸体用火给烧了,然后老妇家里的儿子不干了,就要胡教的人赔命。

  身为大唐子民,怎么可能如此白白死在胡人的经堂里,更何况尸首被一把火给烧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最近就在忙这件事呢。”

  “挑起胡人跟汉人之争不好吧,毕竟,这些胡人现在很有钱不说,大唐还指望他们能从万里之外,带来更多的好东西呢。”

  “你的意思是说,不要弄成胡人跟唐人的纷争,应该弄成佛门跟胡人的信仰之争?反正他们都是外来的是吧?”

  “我没有这样说过。”

  “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这个意思,我也是这么想的,胡人带来的好东西太多了,丢弃了很可惜,唐人如果起来对付胡人,这些胡人就会害怕不再来了。

  所以,只能弄成寺庙跟寺庙之间的冲突,这样一来,影响可控,斗争的范围可控,我也能从中渔利。

  好吧,就这么办,马上让老妇的儿子去醴泉寺哀告,就说信男女被胡人寺庙里的和尚给打死了,求僧官给一个交代。”

  “老妪的儿子如此听话吗?”

  狄仁杰瞅着云初的眼睛道:“我贴钱帮他讨回公道不说,还答应事后把所有的赔偿都给他,还准许他家的小儿子当我的马夫,他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云初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就是你的开局?”

  狄仁杰道:“胡人寺庙做的不地道,墙塌了这是天灾,就算是邻居,这个时候按照我大唐的规矩,应该自认倒霉,提着礼物去慰问邻居,然后自己把自家的墙修建起来,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不成吗?

  非要让一个穷的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家赔偿自家的墙壁吗?为此,还死了一个唐人,死了一个唐人还不算,还把人家的尸骸一把火给烧了,美其名曰净化,这就太欺负人了。”

  云初笑道:“晋昌坊也有人家的墙壁砸倒了别人家的墙壁,还压死了一只羊,他家邻居没有提着礼物去慰问,还要那家人修墙,赔羊,坊正刘义也是这么断的。”

  狄仁杰道:“要求是不同的,我说的是君子之争,小人之争就是你晋昌坊的那个样子,君子之争可不是这样的,那些胡人不远万里来到大唐,不作君子难道是来做小人的吗?

  粟特人的首领拜见陛下的时候就说他们粟特人都是好人,是富人,是奉公守法的人,简称君子。

  既然他们敢自称君子,自然要以君子的道理来做事,不能自称是君子,却行小人之事。”

  “嗯,你说得很对,问题是你怎么从中获利呢?”

  “自然是发动坊民,连同醴泉寺的僧官,一起去胡人寺庙讨一个公道。”

  “然后,你就自发地成了醴泉坊百姓的话事人是吗?”

  狄仁杰大笑道:“醴泉坊里没人才,我不当这个话事人,还有谁有资格当这个话事人呢?

  再说了,老子有本事点起这堆火,就有本事熄灭这堆火。

  三天后,我就要发动了,有不少的太学生愿意去为我呐喊助威,你去不去?”

  “目的呢?我是说达到什么目的你才会罢手?”

  狄仁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水,淡淡地道:“胡人寺庙想要安宁,一月必须交付醴泉坊五百贯钱,再由醴泉坊的穷困坊民进入胡人寺庙负责,洒扫,整理花木等杂事。

  胡人寺庙不能把大门关起来自顾自地做礼拜,而自我隔绝于唐人之外,毕竟,这里是大唐,既然胡人来到了大唐,就要做到入乡随俗,不可自闭,否则就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嫌。”

  “啪啪啪”听了狄仁杰的布置,云初忍不住鼓掌,这个计划非常的精妙,切入点也极度有操作性。

  不但考虑到了普通升斗小民的愿望,也顾及到了长安大人物对胡人寺庙长久以来的担忧。

  毕竟,这些年以来,盘踞在长安的粟特人确实太多,寺庙也越来越多。

  太宗皇帝当年进“天可汗”的时候曾经说过,万邦之民,皆是朕的子民,朝廷不好对胡人下手,现在好了,地方上的冲突,庙堂之上的人只需要俯首旁观就好。

  “你看这样啊,你有钱了之后呢,就需要对醴泉坊进行全方位的改造升级,我可是听说了,你醴泉坊里的居民大多是给别人家当奴仆的,没有好人手。

  我可以从晋昌坊给你调派一些人手,按照你的意愿来改造醴泉坊,我这里的人都是好手……”

  云初这个很好的建议,被狄仁杰断然拒绝了,他声称,他手里的五百贯钱,哪怕全部让那些不怎么会干活的醴泉坊坊民赚走,也绝对不会让晋昌坊的人赚走,否则,就是他这个醴泉坊里长的失职。

  “你家的棉被是一个好东西,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