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臊眉耷目
卢植是尚书,也是当世大儒,且不论他的思想觉悟有多高,但在朝堂之上他终归还是一个朝臣,但凡是一个大汉的朝臣,那入仕之后心中就都具备一个最基本的政治素养,那就是弄清楚自己的派系。
特别是对于清流名士而言,这个东西绝对是泾渭分明,谁也模糊不得。
在学术上,他是古文经的大儒导师,在朝中,他是清流名士的中流砥柱,如今在战场上,他也下意识的将自己划拨到了一个重要的阵营——幽州系军人。
虽然大家的目地都是溃败鲜卑,但若是手下没有自己派系的心腹之人,这对于卢植来说也是一件颇为掣肘的事情。
而在这种时刻,有众多门生故吏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卢某人在幽州官场也是有朋友的,同时我还有门生在军中!凉州系人再多也淹不死我!
公孙瓒,刘备,刘俭,这都是我亲学生!
说实话,这几个小儿在卢植的教学生涯中并不算什么稀奇货色,放眼大汉各郡高门,缑氏山跟卢植学经的人,这些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这几个不论是家世还是方方面面都跟那些没法比。
但偏巧,现在就需要他们几个出力了。
在这个前提下,公孙瓒,刘备,刘俭等几人就被调往卢植军中。
不管他们能力怎么样,终归是自己人,用着就顺手。
不想,三人到了卢植军中之后,刘俭居然第一个主动向卢植请辞,言自己身负重罪,不适合留在中郎将身边,恐给中郎将惹上麻烦。
卢植只是调他们来军中当备胎的,却没想到居然还会被拒绝。
这不开玩笑吗?
这个刘俭当年在他门下学经时,不过十二三岁,自己当时还真就没把这个孩子当回事。
现在长大了,这翅膀好像也硬了!
好,且听听他的理由。
于是,卢植询问刘俭所犯何罪不适合待在中军。
刘俭的回答是:杀人。
杀人?你杀了几个?
不多,就是和我兄弟们屠了人家一门。
这一下子,卢植算是彻底对这个小徒弟另眼相待了。
小崽子你是真厉害啊,老夫原先怎么看出你有这么大能耐。
不应该啊,当年在缑氏山的时候,这小徒弟平日里都是沉默寡言的,没看出这竖子这么牲口呀!
于是卢植仔细询问起来。
跟我说说,为什么屠人家一门?
刘俭随即开始叙述:
前番见完董卓后,涿县五虎便前往河东解县,打听郑家人的情况,果不其然,关羽同乡所言的,皆为事实。
郑家人确实是罔顾人命,以射猎活人为平日里的取乐之道。
这样的人,只要还活一天,对其他的无辜之人而言,就是莫大的灾难!
于是,重义的刘俭,伙同他四个小兄弟,寻了个机会,将作恶多端的郑家父子斩杀,郑家这次算是彻底无后了。
正常情况下,杀完人后,走人就是了,可偏就关羽嗓门大,杀完人之后,非要站在门口嚷嚷一嗓子,以抒胸意。
“告知乡邻们,杀人者,乃河东关长生是也!”
凭这一嗓子,关长生的大名一下子响彻了整个解县。
一千多年后施耐庵写武松血溅鸳鸯楼的时候,很可能就是参考了关长生的事迹。
张飞看到关羽如此豪情,也是异常的兴奋,他跃跃欲试的也想扯嗓子喊一句‘燕人张飞在此’!
但最终还是被刘备死死的拉住,没让他报上家门。
如此,这桩凶案在县署的在册登记就是,‘凶犯关长生及其从属四人。’
至于这从属四人是谁,至今还没查出来,关长生也遁逃而走,不知所踪了。
这件案子,多少涉及到曹节,且还是发生在河东重地,因此卢植倒也是略有耳闻。
不过他是真没有想到,这事居然是他徒弟干的。
卢植听完之后,当场勃然大怒,怒骂一声:“真是畜生!”
刘俭忙道:“恩师恕罪,学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卢植却很温和:“德然啊,你误会了,为师没骂你,为师骂的是郑家人,他们真是畜生啊。”
事实上,当刘俭向卢植说完这件事之后,卢植竟然一点都没有生气,而且似乎还有些开心,连连夸赞自己的小徒弟干的好,不愧是他卢某人教导出来的云云。
唯一让卢植不满意的是,人家关长生都知道杀完人后喊一嗓子留个名号,你刘俭和刘备干什么吃的,杀完人怎么连名都不留?我卢某人的徒弟,竟然让一个游侠之辈将风头盖过去了——丢人啊!
不过瑕不掩瑜,总体来说,卢植还是很高兴的。
卢植甚至将他的好徒弟刘俭,相比于八俊之一的张俭。
杀人在汉朝确实是违反了汉律,是妥妥的罪行,但你也得看看是谁杀的人,被杀的是谁。
有的人杀人,那叫罪犯。
但有的人杀人,这一白刀子扎进去,涌出来的不是鲜血,而是赫赫的声名!
卢植口中的张俭,也是因中常侍侯览与其家人为祸乡里而杀人。
以张俭当时的官职,本没有资格为此事做主,但张俭却毫不犹豫的弄死了候览之母,案其宗党宾客,天下人为之称道。
当然,这其中也是因为张俭本人乃是清流,又是八俊之一,特别是他的行为后来间接的牵扯出了党锢,所以这件事放在他身上,才在士林中掀起了一阵好评称道。
说白了,只要杀的是跟宦官有关系的人,大汉的清流士人都会给你点个赞。
仔细看看现在,刘俭等人的行为,与当初张俭的行为有什么不同呢?
刘俭本身也是士人,而且杀的还是为非作歹的恶首!
最重要的,刘俭杀的人,是大宦官曹节的偏支亲戚,天下清流名士无不痛恨的宦首贼首。
该,就应该杀,往死里捅!
故而,卢植此刻要是还不对刘俭另眼相待,那也就不是卢植了。
卢植将刘俭好一顿夸赞,并向他保证,有他卢师在,这件事根本就不算是个事!
他不但要保护刘俭,日后还要在士林中将刘俭手刃宦家从贼的事广为宣扬。
这事做得确实漂亮,一般人不敢啊!
这么牛的宣传事迹,必须是我卢某人的徒弟做的。
反正曹节那阉宦也活不了多久了,不怕他报复。
卢植离京之时,闻曹节已身患重病,听太医令说,几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最不济再活几个月到头了。
其实刘俭今天之所以当着卢植的面能把这件事说出来,也是因为这个。
他知道,曹节是在段颎,阳球等人死后没到一年就死了,想报仇他也报不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当着卢植的面把事情说了,不但能得到卢植的刮目相待……最重要的,是通过卢植之口传于士林,日后他刘家兄弟的事迹,便足矣在士林中传颂了。
卢植夸赞了刘俭很久,随后又顺道夸了夸刘备,觉得他也很不错,能够在关键时刻不畏权贵,和刘俭一同做出这般长脸的英雄事迹,很是难得。
同时卢植还表示,希望刘备以后可以继续进步,少买衣服、少买狗、少跟人飙车斗马,尽量把精神头往正地方用用,那样一定也能做出大事业的。
虽然训的比夸的多,但刘备还是喜不自胜,赶忙称谢。
随后,卢植还亲手替关羽重新提了一个表字:云长!
卢植的意思是,你们杀人杀的虽然对,但国法无情,汉律不可废,那个关长生杀完人后还嗷了一嗓子,关长生这三字目前在河东有些过于知名,大家私下里表扬表扬他是可以的,但做人多少还是要有些顾忌,他那个表字就先不要用了,为师给他提个新的表字,叫云长,愿他不忘此心,任天高云长而翔,你问他喜欢不喜欢。
他要是不愿意改,你就多劝劝他,也是为他好。
这件事情之后,刘俭在卢植心中的地位,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可若说刘俭真正让卢植对他感到重视的,还是随后汉军与鲜卑发生的大战中。
第三十九章 大功业
关于如何对付鲜卑,包括董卓,夏育亦甚是公孙瓒,都觉得应该采用分兵的方式。
由并州军从雁门直出,攻打鲜卑中部,幽州军则是在东面北上进攻鲜卑东部,鲜卑三部之中,以此两部为主力,如今可乘着檀石槐病重,兵分两路一举攻克,让对方没有空隙可循。
战法中规中矩,也是符合大汉朝几代人对外的用兵方式,而且最重要的是,不论是对凉州,并州亦或是幽州系的战将们而言,这样的打法大家彼此都不抢功,等于是各干各的,谁也不用跟谁勾心斗角的耍心眼,拼的就是谁能打。
卢植经过筹谋,答应了诸军官的谏言,随后便兴兵出塞。
在出塞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刘俭前来拜会老师,向他谏言破敌之法。
自打听说刘俭在河东郡杀人的事之后,卢植对于这个特立独行,敢做常人所不敢为的学生就高看了不少,如今他主动来谏言,卢植还真就是比较当回事。
刘俭单刀直入,向卢植谏道:“檀石槐病重,命不久矣,虽然有这个先决条件,但我们若不小心筹谋,只是用强攻的战法也未必能胜,三年前的失败就是最好的教训。”
“现如今,檀石槐的继承人和连据说是一个贪财好色、没有能力的顽劣之徒,而鲜卑三部成立的时间不久,没有稳固的内政运营体制,只是靠檀石槐的威名而凝聚在一起。”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分而化之,诱使鲜卑各部的首领,特别是例如东部鲜卑的柯最阕等枭雄与和连争夺王位,那胜利是不是就手到擒来了呢?”
刘俭的意见说出来之后,卢植好半天没有吭声,他似乎是在琢磨着什么。
刘俭起初还以为是卢植不同意他的意见,不由有些失望。
没曾想,半晌过后,卢植突然问道:“你读过孙子?”
刘俭下意识地回答道:“没有读过。”
“你适才的谏言,暗和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另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且多少还通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的道理。”
说到这,卢植皱眉看向他:“就这,你还说你没读过兵书?”
“莫非古人与我暗和?”刘俭惊讶地反问老师。
下一秒,卢植直接就让他滚出去了。
但事实上,虽然面上不客气,但卢植还是按照刘俭的谏言做了,而且这件事他交由刘俭主要来负责统筹。
人有时,就是通过一件事或是两件事,可以彻底转变一个人对他的看法和期待。
卢老师开始对他的这个学生有期待了。
或许,这孩子能够成为大汉朝未来闪烁的耀星也说不定。
得给他机会,让他去试试展现自己。
卢老师要测试一下,这个小徒弟到底有多少本事。
卢植将刘俭从幽州方面抽调出来,放在了夏育的军中,并让他全权负责离间鲜卑各部的事宜。
卢植这样做有他的良苦用心。
三年前,夏育是败了,败的很惨,但你不能不承认,夏育是一位打仗的好手,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能因为一个人一次的失败而彻底的否定这个人。
卢植希望刘俭跟在夏育身边能够多学习。
其实卢植本人也是一名文武全才,在打仗方面他也很强,特别是九江叛乱,他当初平定的就非常顺利。
但是卢植自己心中也明白,他主修的还是古文经和朝政时局,打仗这事他属于兼修,和那些常年在边郡和异族打交道的人来说,他肯定不如那些将领们来的知己知彼。
他平叛的都是汉朝家贼,对阵真正穷凶极恶的异族鲜卑,还得是看董卓,夏育,田晏这些常年镇守边塞的凉州宿将。
他更不会觉得自己会比段颎,张奂这些人还强。
卢老师最大的优点是明己。
刘俭很清楚卢植的苦心,他一边按照卢植的吩咐,开始派人暗中联络鲜卑各部首领,一边跟夏育学着在草原上如何行军,如何打仗布阵。
打仗是一门经验活,同时也是一份天分活。
有的人天分好,看到山水地势,就大概能够联想到如何安营扎寨,掐住什么地方的关键要道能够保证防御敌人的偷袭,但这只是基本。
有的人经验多,能够依旧地势,分析何处水源汲水方便,粮草的补给何处可通,军营中军士们的操练制度,赏罚惩奖的力度,将士们对于这场战役的信心,到底什么时间跟对方交手最合适等等。
同时打仗也是一门统计学科,你要清楚你手下兵卒的优势劣势,这些人里有多少能真打,有多少只是能充个门面,有多少人水土不服生病,有多少人不能打仗得去搞后勤,还有多少人信念不坚定,可能会窝里反。
真到了战场上,排兵布阵更是类似于一门艺术。
怎么排能玩死对方,这个就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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