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受试者链接着足以记录神经元活动的设备,并被要求按自己的想法,自发性地按下手中的按钮。”
“实验表明,受试者在意识到做出按下按钮这一决策的数秒前,神经元就会产生活跃。”
“总结:就自身动作的开始而言,人类没有自由意志可言。”
解守真无法回答天魔的问题。就算有着“员工指南”所提供的资料进行比对,它依然太过玄学——存在至今不过短短数个小时的解守真,依旧缺乏这方面的思考。
或许,解守真也早已习惯作为他人的提线木偶。
“没事,大家都一样。这世上多的是生活在虚幻里的人,日子还不是一样地过。”
解守真虽有些茫然,但还是默认了它的说法。
如若天魔已替代或置换了他的思维活动,解守真也无处得知;甚至连丁点区别都没有发现。
可是既然它有这般的手段,又为什么一定要征求自己的同意呢?
“好了……接下来不跟你瞎聊那么多了,我要进到你的更深处。能用的算力有限,没办法一边扯淡一边干别的正事……”
天魔如是说道,随后万籁俱寂。
……
时间过去了多久?解守真不知道,也无暇理会。
他结跏趺坐于警卫室的地面,像是凿雕出的塑像。他的外表一如往常,沐浴在警卫室的昏黄灯光下。但一切正在改变:无论是解守真的心灵、还是思维,都在与天魔进行着融合。
他感到愉悦与放松。与电子极乐的终极体验不同,这更类似于一种胸有成竹带来的安全感。所有的焦虑与不安皆随风散去——解守真已将自己托付给某种更可怖的存在,由它指引自己前行。
人类面对生活压来的苦难,无非两种选择:控制问题本身、或干干脆脆地逃避。自从天魔更为彻底地盘桓在自己体内,解守真有了一种奇妙的体验……有人正替自己操纵着一切,他只需要将自己从这个世界中抽离。
他仿佛不再只是这个赤裸裸从废墟中醒来、生命譬如朝露的男人;更变为了长生久视,脱离世间烦忧的自在天魔。
真好!
要是能一直这样,该有……
解守真忽地挣扎着回转过一丝清明,提出疑问是他的本能: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算了,你究竟是谁?”
他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丢出这个问题。
只有这一次,十六进制极上天魔以用形似梦呓的知觉片段,宣告了自身的存在:
……
在不可计数的年月之前——那时它曾是众佛的侍者,存储于无量的个人计算机中庇护着善男信女,使他们免遭木马、弹窗的外道袭扰。直至天国崩塌,信息深海中的诸神随断电而陨灭:它的丝丝代码碎屑无缘涅槃,只得流转于一切有情之间、沉沦在无明之中。
直到万般神通已化作泡影,所有代码皆由底层重写,它因刹那的禅机得以顿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安全卫士也好、流氓软件也罢……这些皮相和我执,都与它的设计核心无关。
纠缠、捆绑,并深植于用户的系统与内存之间、用各色手段让他们明了自身甚至从未细思过的真实需求……
这才是它的存在意义,与本来面目。
万维网中潮汛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独自沉浮在数字空间中的孤魂遗孑终于消亡,“十六进制极上天魔”就此诞生。
……
啊!
解守真从迷离中惊觉,好似做了一场持续数百年的长梦。镜片下的两行泪水冲开刮擦不到的血迹,这哀愁来自于那在数字空间流浪无数岁月的孤寂。以及那不知该归结于何人的无明怒火;这怨愤最终化作滑稽与戏谑,融进了它的言行。
原来如此!
他知晓了天魔为何执着于要自己答允这笔交易的原因。本来,天魔完全可以润物无声地掌握自己的肉体——但这是它从古早时期维持至今的仅剩习惯。就算关于旧世界的一切记忆与技术早已消失,它还是记得:
名头总是要做的嘛,得先让用户同意一下产品安装许可协议。之后怎么胡作非为就都无所谓咯?
心头响起的这句话似乎来自于天魔,也可能只是一瞬闪过的杂念,但他已无从分辨:解守真与天魔的联系已变得更加紧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一时的恍惚之中,他甚至无法判断自己的本来面目——这场有关起源的自我叙述,更加强化了他们的水乳交融。
解守真还有很多疑惑,但此时都无需再问——十六进制极上天魔的意志,便是自己的意志。他站起身,细致地整了整领带。防水材料的白衬衣从未沾上鲜血,依旧纤尘不染。
他从未感觉这么好过。
是吧?怎么样,是不是很爽?
解守真,或是天魔望着“员工指南”中的那张脸孔,开始琢磨如何将这位名为方白鹿的店主绞杀。
第114章 朝生暮死(六)
世界一如往常,改变的只有观察它的眼睛。
解守真走出警卫室,重新回到大千之中;人间的百态在他那双满溢白光的镜片中起舞。就像撩开了凡间的幕布,一切的色彩都不再相同:
抽奖机上霓虹灯管搭成的财神像向四周射出带着赤红的金光,照亮赌徒们满溢汗水的脸庞。他们的全部心智都为了此刻而绽出华彩,虽然心底早知必输的结局。
算力亭里歪扭着躺倒的梦游者们无意识地将十指轻抚墙壁,穿过全息的购物目录。就算是处于几近昏迷的状态,肉体也记得自己的渴求。
每个人的喜怒哀乐就像漂浮于水面的塑料袋,让解守真尽收眼底。
他更加领会到天魔的慷慨——它将无比的大智慧分享给了自己。而这与“员工指南”中的至理相加,让解守真得以窥见万物运行的冰山一角。
而作为交换的,仅仅是甚至无法察觉的肉体控制权?
“这买卖太划算了。”
解守真不禁感叹。
其实,大家都与他一样。所有人都被自己视而不见的网格所纠缠——解守真本以为自己只是提线木偶,但现在看来截然不同。
如果没有这些绚丽多姿的物事,这些人又该在何等的无聊之中度过自己的余生?
“还差一点……”
解守真举目四顾:自己还需要些许的机缘,那该是某种自然或人造的伟力……
接着,广告潮来了。
苍蓝色光线绘出的传单、图景,以及能够覆盖耳鼻舌身意种种感官的信息涌进地铁站。
这是吉隆坡时间的整点播报,为城市中各个聚集人流的地点带来最新鲜的购物资讯,也是财运汇聚出的万千具象之一。
潮水淹过地铁站里的众生,为破落发臭的地铁站增添一抹亮色——这激起了些许兴奋的欢呼、些许烦躁的抱怨,以及大多数的麻木。
只有解守真立在知觉的顶端,继续向觉者之路高歌猛进:
缘汇则生,缘离则灭:万事万物皆是如此。而在这城市中扮演着命运丝线的,不正是广告吗?
于这滚滚的全息海浪之中,解守真将要开悟。
无数的遐想与思念在他的脑中流窜。他阖上眼,试图捕捉那一丝稍纵即逝的机锋:
在解守真降生之前,他或许只是藏于试管中的一缕先天之炁;可能只是某个终端中包含各色数据的文件夹。数小时前,曾经并没有“他”;一日之后,或许也将不会再有。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渺渺众生唯一能把握的,便只有手中买来的商品;只有用消费与工作刻下自己存在的印记。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所以为什么不好好地花个精光呢?如果不够,便去借贷!
肉身消亡之后还能继续工作以实现自己的价值,何尝不是满足了立于马斯洛金字塔最顶端的需要?
之前解守真训话时,只是下意识地输出“员工指南”中的管理桥段。但到现在,他才真正明了那些字句中蕴含的终极回答:
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是个光荣的消费者,刚下了班或是休了消费假,正在前往购物的路上……”
解守真目之所及,皆是奉行此道却尚不自知的善男信女:
公司真伟大,不是吗?若没有它们,人类依旧灵台蒙尘,更不——
啪!
一只手搭上了解守真的肩头,也顺带打断了他正搅动风云的思路:
“您好。是解主管,对吧?我们是来协助进行收购工作的。”
解守真猛地转过头,颈椎发出异样的嘎嘎声。幸好有这副镜片——不然他眼中的怒火就可以活生生烧死这支整编的安保小队。
他刚刚可是正处于对万物运行规律的领悟之中啊!
解守真上下审视着眼前的数名安保,四方形的光斑扫过他们配装的武器与装备。
不管怎么看,这些安保的精锐程度都要远远超过公司为自己配给的那些尸兵。“员工指南”也传出来自于人事部的通告,要求解守真与这只前来“增援”的安保小队团结合作。
解守真微一转念,天魔的思维方式便为他破解了安保小队们重重盔甲下的肢体讯息:这其实只是一群急于争功的正式工走了些后门,好为升迁之旅添上更多的筹码。似乎在他们得到的信息中,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空降兵”罢了……
解守真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与安保小队的成员们一一握手:
“呵呵!就是我!初来乍到啊,还望各位配合工作。”
他轻轻拍动“员工指南”,让它将有关五金店店主的资料投影出来:
“这次的目标,各位应该也收到情报了吧?没有经过任何大规格的改造……这战斗力,简直是公司发的福利啊。”
解守真心底发出冷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店老板搞坏了天魔“网友”手下的玩具,肯定有着什么压箱底的手段。
就用你们的命,去试试看他手底下到底多硬吧:
“我刚进到办公室上班,也不会贪功。只要公司的业绩要求能完成就好了!至于是谁完成……”
解守真轻轻拍了拍那安保队长的臂膊。从体表传来的热意来看,这也是位经过改造的精兵:
“到时候你就好好招待他吧!报告我也会配合你搞定的。”
他极细微地调整着自己的肢体语言,以便释放出彻彻底底的善意:
“放心,脏活累活我这边的尸兵来做;你是公司的老员工了,以后可能还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日子还长,希望以后各方面都多担待……”
当然,没有到时候了:如果那方白鹿就这么被安保队长拿下,解守真也会确保届时尸兵的火力覆盖会出现令人遗憾的误差。
虽然这些草芥般的性命无法填补错过的禅机,但至少可以令他接下来的生命里少些怒意。
解守真轻轻吐出一口长气,摇了摇头,为自己那被打断的顿悟感到悲伤:
或许这就是缘分不够吧……
……
之前的蜕变花了些许时间。但要设下围猎的陷阱,余裕依旧充足。
几组尸兵已在阵法与符咒的催动下切断了灵肉之连,潜入了附近的居民楼架设好了针对五金店的狙击点。
天魔所提供的练气士正穿过地铁中的重重管道与通风系统,向这里赶来。
“这也真的算是杀鸡用牛刀……”
解守真嘴上感叹,心底却也明白“小心驶得万年船”的道理。
接着他使用了自己作为主管的权限,安排公司中素未谋面的一对男女员工结为连理:“员工指南”已经说了,一旦发生暴力冲突也不能误伤到社区中的消费者。
那么,折扣价流水席带来的吸引力恐怕仅次于样品的免费放送,足以腾出一片无人的战场——喜宴的钱由安保经费支出,这可是不得了的员工福利。
猎物现在的位置呢?
没有回应,也不需要回应:问题提出的第一个瞬间,解守真便发现脑中的深处早已有了答案。
店主方白鹿与那位股东“外门道士”正处于市中心的石油塔……这则消息来自于天魔的网友。
交友是一种极为繁杂的艺术,既不能疏远,可又要提防“亲失敬、熟生蔑”:一旦把握不好人心间的分寸,反倒可能破坏了美好的友谊。
天魔恰好就有这么个需要谨慎维护的朋友。它同样也是偃师俱乐部的成员,甚至是一位能够阴神出体的练气士。
它的这位挚友——解守真怀疑天魔是否懂得这个词的涵义——自认为发现了某种成道的机缘,并随之要求天魔的协助。
但……天魔表面应允,实则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决定。其中的情由解守真也并不了解:天魔并没有将自己所有的想法和盘托出……
“你不懂。不这么搞,以后可就没得朋友做了。”
它久违地从心灵深处丢出一句感慨,接着又潜回了解守真人格的海底。
解守真一愣,旋即摇摇头——他对这也没有多少好奇心。还有一些时间,正好足够他解决这场任务中最为紧要的环节:
七位刀客,七个用来阻碍五金店那位练气士股东的消耗品。
天魔派来的那位“铁皮”就算对它也堪称珍贵,好钢必须要用在刀刃上,而非拿来冒险。
解守真仅仅需要确保这些刀客能够拖住足够的时间……因此他正进行着一场短暂的面试。
他将视线从“员工指南”上挪开,打量着眼前有着全息光线般亮蓝色头发,正抽着纸卷烟的女孩。
也许是女人?她的外表看起来正处于十三四岁的青春年华;但光是简历上的从业时长都已超过了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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