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员工指南上的大字不停地闪动着:
“请先接受您上岗时的员工福利。其他待遇——”
……
解守真没有看清接下来的字句。
有什么东西穿过神经管线,通经他的灵窍,抵达了大脑皮层。
是一丝记忆的碎片?是瞬间裸露的情感?是刹那望见的光景?
不……以上皆是,又以上皆非。
解守真感到快乐,感到幸福,感到此时大脑中流转着的、所有人类语言中关于愉悦的词句合在一处也无法形容的神经信号。
冥冥之中,万事万物与他和谐共振、低呼秘语:那是星辰间射线传来的大感应——第一位飞升之仙身化宇宙常数、永永恒恒将自己刻在世界的基底,与道同在。
解守真明白了极乐的来源:它切切实实地复刻了这终极体验中的沧海一栗、渺渺尘埃。
是何等手段、何等设备与技术可以记录下这样的经历?
不足原本的亿兆分之一,可这就够了。
那是对“道”的惊鸿一瞥。是自时间与空间由奇点中诞生后,人类所能感知的至福。
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外泼洒着多巴胺和内啡肽,汹涌成河流与大海。只是这一瞬,解守真已经——
……
接着,一切消失了:解守真又回归到自己庸常的皮囊里。
“啊……啊啊……我……”
解守真想高声嘶吼,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息呻吟。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没有了……”
他“扑通”一声,瘫软在地。重坠凡间的刺激折磨着他的泪腺,泪珠从镜片的缝隙间流下:
“再、再来,求你了,再来一次……”
解守真俯下身,把脸颊紧紧贴住“员工指南”。他发出断断续续的哀求,镜片重重与屏幕相击,却没有一丝声响;鼻孔里却撞出两行黑红色的血流。
他狠狠抓住滚烫发红的双耳,用力撕扯。
解守真在地下胡乱摸索着尖锐的利物,想要解脱自己的痛苦;可下个瞬间,他又缩回了扭动的手指——因为莫大的恐怖淹没了他:
要是如此死去,不就再也无法获得这种终极体验了吗?
世上存在过的、或是将要来临的一切悲哀、烦恼与不幸,都比不上解守真此时的空洞、纠结与痛苦。
也许只是一秒钟,在解守真心里却是没有尽头的等待过后,员工指南终于传来了回答:
“转自人事部的承诺:一旦您完成业绩目标,所剩的生命时间里可以尽情享受此项员工福利。”
解守真心底冒出一丝希望、紧接着却是更大的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付我?让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了……”
这样让他如何面对被注定好的死亡?
“员工指南”没有回答。
“在场”的另一者却接过话头:
“因为庆云观是一家‘求真’有限公司呀。在无数的特例与范例里做出一次又一次实验与猜想,以探索人与万物间的至理和登仙之道、及如何将其转化为利润——这就是他们登记在册的经营范围。”
脑里的声音呵呵笑着回答,带着遮掩不住的幸灾乐祸:
“没想到,只是这种纯度的电子极乐你就受不了了啊?真是个雏儿。嘿嘿,不知道这次的项目会是什么呢?”
这声音带着兴奋与揶揄,如数家珍般一一列举:
“寿命短暂的个体意识,会如何面对自己的死生大限?一次性的小规模遭遇战指挥官,性价比如何?还是生理与心理无穷快感的诱惑,能不能打破蜉蝣般生命所带来的虚无主义?”
“啊哈,人类能够得到的极限欢愉与强迫赐予的生存目标,可以摧毁叔本华的钟摆吗?我也挺想知道啊!”
说着说着,声音又消沉了些:
“话是这么说……不过,可能性最大的还是业务不忙时随便搞点噱头胡乱试试,好能拿到新的赞助。”
“说不定公司只想看看你能怎么蹦跶,作为员工娱乐——禽兽之变诈几何哉,谁不想见识呢?”
解守真燃起无穷尽的怒火——对这庆云观求真有限公司、对自己在这世界上的出现、以及脑中缭绕不去的声响:
“操你妈!去你妈的!你……你知道什么?你他妈又是什么狗屁玩意?”
“只是一个或许能带你脱离无边苦海的摆渡人罢了。你可以称呼我为……”
大脑里的声音停了停,似乎在挑选自己的身份:
“‘十六进制极上天魔’。”
……
“前往阿罗街地铁站与安保部队汇合,并等待下一步指示。”
任务简报上情报寥寥。需要执行什么类型的工作?目标是谁?资源配给多少?丝毫多余的讯息都没有。
解守真从残垣断壁上跃下,皮鞋坚硬的底部发出“啪”的一声。之前撞破的鼻子转瞬间便已愈合,该是自己有着超常的恢复能力。他整整领带,以保持最佳仪表:
先完成公司所要求的业绩——其他都可以放到之后再说。
自诞生到现在的短短时间里,他还是首次这么坚定。
在空屋外,有位尸兵守在一辆精致优美的轿车旁,该是在等待着解守真。尸兵放在裆部上的交握双手轻轻颤抖着。
解守真眼中微微一转,镜片引领着视线穿过了尸兵的护面:
那是张麻木的苍老面孔,松弛皮肤上的每一条皱纹与斑点都在诉说着疲倦;额头中央钉进皮肤的符咒正处于离线状态,黯淡无光。尸兵深深鞠了一躬,用发黄带着血丝的眼睛半是恐惧、半是哀求地望着解守真:
“长官好!公司安排我前来接您。抽烟吗?次数是满的,满满的哈,随便抽几口呗。”
他颤颤巍巍地翻出一根崭新的白沙电子烟——似是为了展现诚意,连原包装都还未褪下。
“处理职场中的上下级关系,要恩威并施——请谨慎挑选您的萝卜与大棒。”
解守真敲敲泛着白光的镜片,盯住苍老尸兵抬起递烟的手:
“本公司有没有规定我不知道。但是在我的团队里做事,你得记住:工作时间内,不允许抽烟。这次先放过你,下不为例。”
尸兵一愣,随后瑟缩地收回手,发出恐惧的颤音:
“啊——啊,我也不抽烟,不抽烟的呀。要不是命不怎么好,我绝对是十佳员工哈……请长官您不、不要误解……”
他深深吞入一口气,发出风箱般的滞涩呼吸。接着尸兵将十指紧紧纠在一起,似乎再次鼓起了勇气:
“那个,我多说一句……长官……长官手上如果有多余的殉职指标,能考虑一下我吗?”
尸兵加快了语速,却反倒被口水呛住了、发出满是痰音的粘稠咳嗽。似乎抖震触动了身体中的哪处伤口,他的脸像是卷起的毛巾般扭曲起来:
“身上真的太痛了,咱们队里的‘药’也不够分,撑不下去。可能我这把老骨头也没剩下多少时间……我知道自己欠的钱还有很多没还完,可是我不想下地狱还债啊。求您发发慈悲……”
你的那点肉体疼痛算得了什么?
解守真将瘾头发作而不住抖震的双手背在身后。
“达到殉职标准的债务工,肉体报废后无需上交三魂七魄用于公司日常仪轨与实验;债务则视为偿还完毕。”
自从与解守真的灵窍相连过之后,“员工指南”上的文字便能适时出现、回答他的疑惑。
接着,“员工指南”继续报出解守真所需要的数据:
“可用殉职名额:无。”
解守真挑了挑眉,露出和蔼灿烂的热情笑容。他轻轻拍了拍老尸兵的肩头,不像领导与下属,倒像是兄弟般亲切:
“本公司会考虑你的合理诉求。当然,是工作目标完成的话——所以你干活的时候最好能豁出命去……记住,死了也要从公司的敌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才能瞑目,懂了么?”
虽然并没有条件来满足这尸兵走后门的申请,解守真还是自然而然地答允下来、熟极而流。
停顿片刻,以确保尸兵将他的话消化完毕、指令也完整地传达后,他又补上一句:
“实在忍不住,就多在心底念几遍公司的名字吧。记住你为谁而战——不仅仅是自己的个人幸福,还有众生的福祉!”
就像是流动在血液里的本能,解守真明白这个道理:人心要是散了,队伍也难带。没有配合的工作团队,又如何让业绩达标?
“为了宏大目标而奋斗,纯粹至极的生活!不是吗?”
“十六进制极上天魔”悄悄探出头,哈哈笑着。
解守真没有打算理会它的调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短暂的生命里,他有了崭新的、也是第一次的生存意义。
他好想好想活下去,再次感受那极乐。不止是短短的二十四小时,而是永永远远、直到熵增将宇宙熄灭。就算是要作为某种意志的延伸、抑或祭祀的牺牲才能做到……
解守真要回到“道”中去。至于他人,与自己有何干系?
“恭喜!您做出的管理抉择,使业绩达标机率上升了1.7%。”
尸兵在他身后千恩万谢——却没有想过,解守真连他的姓名与员工编号都没有问。
“这次的领导真好说话啊,该是个好人吧。”
他轻声喃喃道。
第111章 朝生暮死(三)
公司派来的专车缓速行驶在斑驳的柏油马路上。清晨的吉隆坡格外静谧,因为城市已经结束了一夜的喧闹。行人与车辆寥寥无几的主干道上只有雨水一如既往,毫不停歇。
解守真坐在后座。他就着之前淋到的雨水,用十指将自己的头发梳成三七分。接着从胸前的衬衣口袋里取出工牌,在脑海中想象自己与那没有五官的照片有几分相似。
不知不觉间,他不仅适应了这个“身份”,还想向其更靠拢一些。
只是周围并没有能望清自己的镜面:车里的内镜与窗口都在滚动播放着关于某些如何设计行气路线及架构的宣传广告。不然他倒是想好好看看自己的五官究竟是什么模样。
“你跟那张照片差不多,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空空荡荡的。嘿嘿!”
解守真没有理会“十六进制极上天魔”的挖苦与嘲讽。它就像是一座寄生于大脑皮层与五感中,却又无法关闭的深夜电台,解守真只能试图做到无视。
这便是他所诞生的清晨——距离公司给予他的大限还有二十三个小时。倒计时于“员工指南”上缓缓跳动,既不会出现得太过频繁以至于引起他的焦虑,也提供了一种沉闷的压迫感。
如果这一切属实,解守真勉强还能最后瞄上一眼明天的太阳:虽然在吉隆坡,昼与夜的分野并没有那么明晰。
只是不知公司会以什么方式终结自己的存在。射进额头的一颗枪弹、架设在神经元上的毒蛊、还是某个按时运行、使三魂七魄消失的自我应激符咒?
解守真把手指抚过衬领,想将其捏得如刀锋般锐利。他抱有一个简单的信念——理性思考与脚踏实地的执行力再加上一些运气,定能带自己脱离这滩泥潭。
说来也是奇怪:虽是公司派来的专车,却还要缴纳一笔能源费——而且是按人头收费。解守真上车时用自己的工牌一扫,便算是自动交了这笔钱。至于之前等待他的尸兵……
他看不见车外的后视镜,但还记得之前汽车刚发动时还能勉强跟上的沉重脚步。
这下解守真明白为何刚刚那尸兵看起来那么疲累。为了省下这笔不算昂贵的费用,他恐怕是一路跟着车走过来的。
解守真敲敲自己的镜片:债务工平日里真正的工作内容,也就是像滚雪球一样将自己的欠账越滚越大罢了。从“员工指南”提供的数据里看来,平日里安保部门的战斗频率并没有多高。
业已深谙阵法的解守真明白,这点程度的疲劳并不足以影响尸兵的战斗力:一旦有战斗需要,随时可以号令他们切断灵与肉的链接、将身体的控制权交予自己与外骨骼手上。
解守真拎起座椅旁伸出的神经管线:只要将它连上灵窍,再花上点小钱便能达到“人车一体”的境界——
“在公司打工比在街头跑活还费钱啊。哎!就算这样,竞争上岗的人也不少。”
脑子里冷不丁又跳出了砸吧着嘴的碎碎念:
“我有个问题……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解守真终于忍受不住,丢出这个疑问。
自他醒来以后,“十六进制极上天魔”的喋喋不休一刻也未曾中断。他时不时便会根据解守真的所见所闻插上一句解说、发表一些看法、或是来些奇言怪论和叨叨碎语。
而“员工指南”却对它的存在视若无睹——甚至是在链接了灵窍之后。
“你觉得呢,刚上任的解长官?以你的专业角度,分析分析我呗?”
天魔捏起嗓子,用“听起来”便很嬉皮笑脸的声音说道。
对于天魔要拯救自己脱离苦海的说法,解守真半信半疑:它明显对公司的运行有着不少的了解;只可惜以解守真的角度完无法判断真伪。
他细数着至今为止的一切所知:自己有着一定的常识,逻辑分析与思考能力也称得上优秀。解守真除了明白自己正身处一座叫作吉隆坡的城市,脑子里还装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知识——从三日内的枪支执照派发率到整个新马来西亚有多少男性安装了入珠的角先生(包含未成年人的话,大约有4.5%)。
与其说是一个今天才刚刚诞生的个体意识,倒更像是失忆的常人。可他遍寻脑海中的每一处褶皱,也没有一丝一毫往日的痕迹。
解守真沉吟片刻,提出脑中跳出的第一个设想:
“你是我潜意识所化生出的某种人格。是我在失去记忆而惊惶无措时,自我保护倾向的具现。你之所以那么唠叨,其实是在传达我没意识到的各种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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