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悲哉!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弟子闻之矣……”
方白鹿一听苍阳子的话便觉得头大——他虽然是旧日来客,但自己的文言文水平仅限于前世的课本。现在这个时代,也少有人能够将古文运用得词能达意:
“别掉书袋,我听不太懂。好好说普通话啊!”
苍阳子仰起头,脖颈上的缝线紧紧绷直,好似随时就要断裂。它那双分于脑袋两侧的眼睛眨了眨,换了一种说话方式继续下去:
“……我听说,淮南的柑橘若是种在淮北,就只能结出又苦又涩的枳;滨海的导线如果不在泛亚里生产,便会失去它比神经信号还要迅速的效率。您的身姿是何等地美丽与耀眼啊!我望见您无边广大的意识被低劣的肉身囚禁,就像目睹昆山的美玉被粗糙的混凝土困住,我的内心每时每刻都被这惨剧所刺痛啊!”
“……”
方白鹿听着这似曾相识、却又有些独特的腔调,不禁挠了挠头:
“那个……你……你是不是直接翻译了……”
苍阳子好似没听见方白鹿的询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古人曾经说过:‘人类的身体是孱弱而无力的,意识在其中是格外痛苦而弱小的。’您如果没有认识到这点,就像用一副目镜遮挡眼睛,就看不见庞然的高楼一样!这样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用小小的手电筒,去照皓亮的明月,可以称之为严重的谬误啊!”
与诡异可怖的外表极不相称,苍阳子唠唠叨叨起来就没完:
“宇宙间万般奥妙的源头,玄秘而又玄秘啊!您难道不想去探寻吗?天下人都不知道丑是丑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美是美的,这难道是能让人心安的吗?……”
虽然苍阳子举起例子颠三倒四,说起话来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但方白鹿大致还是明白了它的意思:
“这羊头练气士是想劝我抛弃身体,把三魂七魄上传……他妈的,不就是跟杀了我差不多吗?!”
方白鹿只感觉一条冰线沿着脊椎升起,汗毛直直竖了起来:怎么被又一个脑子不大清晰的练气士盯上了?也不知道数字空间里的那具电子躯壳到底有什么惑人心魄的魔力,让苍阳子这么为之着迷。
“算了,债多不愁。”打进的肾上腺素还在发挥着作用,让他迅速平静了下来;“安本诺拉就快到了,就算这苍阳子想强行把我上传,也未必做得到。”
“所以是你告诉庆云观那些人我的位置的?”方白鹿的听力增强模块似乎被苍阳子屏蔽,接收不到店里抛物面拾音器传来的信号了。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也只有苍阳子达到身外化身境界的道术有可能捕捉到自己的坐标——不然庆云观的人早就杀上来了。
苍阳子的全息图像跪在屋顶的烈烈风中,羊头上的浓密长毛却一动不动:
“我的道法虽然稍稍有了些经验,但与您相比就像是柴火试图与太阳媲美,在鲁班门卖弄使用斧子的技术啊!我的身躯与您相隔数千里,而我那些卑弱的仆役又被您折服,所以不得不与这些好似蚂蚁般微小的人物交往,让他们按我的想法行动。我恭谨地请求您舍弃这凡人的躯壳,就像古人曾经说过——”
“可恶……果然是它向庆云观传递了我的位置。就是不知道是怎么找到我的?”
方白鹿逐渐理清了事态:庆云观想要收编或铲除方氏五金店,为插手阿罗街的街头战争扫清障碍;而苍阳子则想要“物理劝说”方白鹿抛弃肉身,但它处于吉隆坡的两个道兵又都栽了跟头,于是便找上了庆云观……
他越想越是心烦,急急打断了苍阳子的絮语:
“停、停!闭嘴,别举乌七八糟的例子啰嗦了,我都晓得了!”
“按照之前拾音器所听到的话来看,在我进入数字空间开始神游之前苍阳子是不会允许庆云观直接干掉我的……那现在还有时间。”
方白鹿脑中高速思考,萌生了另一个想法:既然这苍阳子曾经和安本诺拉交易仙人内丹,那么它肯定也对现在吉隆坡里的仙人肉身有所了解才对。
与其继续跟苍阳子斗嘴、听它唠叨一些怪话,倒不如从它口里套点信息出来——现在也许反而是个获得情报的好时机。虽然庆云观的武力部队正在接近,但等安本诺拉赶到,也就不用担心那些土鸡瓦狗。最重要的还是有关于仙人的秘辛:
“现在这吉隆坡里,应该有具仙人的肉身吧?我知道你掌握了关于它的讯息……”方白鹿盯着那双黄色的羊眼,试图捕捉到一丝外泄的情感;“什么‘抛却凡躯’的事都好商量,但是你得先把关于仙人肉身的事情说来听听。不然一切都免谈,嗯?”
当然,方白鹿目前可没有丝毫丢掉这身体不要的打算。但口头虚以为蛇,借此得到信息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手机”悄然升起,绕动方白鹿的脖颈,轻盈地旋转着:
“你觉得以庆云观的那些武力,可以斗得过我这柄飞剑吗?”“手机”轻轻悬停在他的太阳穴旁,抵住那块脆弱的骨骼;“当然,我知道他们手里还有个练气士……但是就算我动手打不过,他们能挡得住我自毁大脑么?没了三魂七魄,我可回归不了什么你口中的‘神体’啊。”
方白鹿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可以用自杀来威胁敌人——但从苍阳子虔诚的话语中来看,他认为这绝对不是徒劳无用的作秀。
“妈的,要是以后真的有什么大麻烦,我就躲到数字空间里去……”
苍阳子直起身,但还保持着跪姿。可光是它的上半身与犄角,便比方白鹿整个人还要高出不少。似乎是被方白鹿的威胁打动,它沉默了片刻,用浑浊搅动的声音开了口:
“既然您这么说,那么我只能将捕捉到的微不足道的信息传达给您:追求宇宙万物奥秘的路径,数量比天上的繁星还要多啊!可是每一个追求奥秘的人要走过的道路,都是相像而又是全然不同的。”
它将干枯的双手抚摸过两侧的犄角,接着在额头点动了三下:
“古人曾经说过:‘一个人的精神与动力,可以分成三个各不相同,又互相联系的部分。’”
“就像将黄铜掩埋在沙石之中一样,有一个虚假的伪仙隐藏在城市的重重嘈杂中。那伪仙选择依造古时候的理论作出猜测与试验,像屠户用锋利的刀切割肉块那样,将自己的所有一分为三……”
苍阳子瑟缩了一下,还是继续吐出了最后的言语:
“那三个部分即为:‘自我’、‘本我’……与‘超我’。”
第100章 第X次街头战争(五)
苍阳子倾吐出的丰富信息中,方白鹿首先注意到的却是它口中的“伪”字。
“伪仙?这仙人还有真伪之分么……”
一个伪仙,把自己分成了三个部分。
方白鹿心底浮起了诸如“一气化三清”、“三生万物”之类的联想。但结合“锋利的刀切割肉块”这种描述,他又不禁往“斩三尸”的方向联想了。
可他对这东西所知寥寥,大部分的了解都来自于前世的各色文学作品。
“自我、本我、超我,这是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学吧。”方白鹿一时间也没有心力回复苍阳子,全神贯注地翻找起自己的知识库存来;“追寻奥妙的路径,比繁星还要多……用这种东西证道是那什么‘伪仙’自己臆测和胡乱DIY出来的,还是算拿来主义?”
恐怕仙人的定义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模糊,甚至个体间也可能有着极大的差异。
无乱如何这都是一个有用的信息,就算暂时还无法分辨它的真伪与用处——
等等!
“安本诺拉说过,寿娘说她自己是被‘斩’出的什么东西?”
方白鹿不由得将其与之前所得到的线索联系起来。寿娘对“仙人”这一方白鹿尚且未知的存在形态表现得既倾慕又艳羡:“已经追索完万物的尽头、航行到智识的彼岸、抵达了知觉的极限。”
“寿娘是现在吉隆坡这个‘伪仙’的一部分么?啧,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开始联系起来了……”
方白鹿直接开口询问:
“伪仙‘伪’在哪里?那分割开的三块你又知道些什么?”
不知是方白鹿的错觉,还是全息图像的传输受到了扰乱,苍阳子的犄角无声地扭动起来:
“我只知道是这样,却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这便是追求奥秘的人所必经的泥泞道路啊!但是,人的心灵本来有如圆圆的玉石一般,分割开后就难以完整地合为一体了吧!”
它急急地说了下去,似乎没有让方白鹿回应的打算:
“我听说,一句话既然已经说出,就算是装了四个喷气式发动机的机关巨鸟也难以追上;关于知识的分享与闲散的碎语到这为止,便可以了吧!您在刚刚所作出的承诺……”
苍阳子停了停:
“还请您细细地多次思虑,将它兑现才是。”
扑!
竖直降下的雨水忽地绕开橡胶雨衣的遮挡,溅到了方白鹿的脖颈。随后是一股凉风飕飕地掠过他的耳边,方白鹿面前的水泥地伴随沉沉的闷响显出一个幽深的黑色孔洞——
来自不明处的子弹从方白鹿的脑袋旁窜过,打在天台的地板上。
方白鹿瞬间便反应过来这是来自远距离的消音狙击——庆云观发现自己的位置了。他不为所动,保持着凝立如山的气势:
“你不仅截断了我的拾音器信号,咱们聊天的时候还一边给庆云观发送我的坐标啊……看来如果软的不行,你就要霸王硬上弓?”
方白鹿明白了不止是他一个人在拖延时间。自己在等待安本诺拉、一边套取情报;苍阳子也暗暗在说服方白鹿“抛却凡躯”的天平上加重着筹码。但这发偏离目标的子弹,正在印证他的另一个猜想:
苍阳子不会容许庆云观杀死自己。
庆云观的安保部队手里握着的可都是统一采购的制式装备。那些热兵器可不是方氏五金店平日爱进货的“老家伙”——它们都是安装了运算模块的智能枪械。
也就是说——
“臭小子,我不是说了会考虑的吗!我这么年轻的健壮体魄,可能说丢就丢了么?你知道值多少钱吗……”
他向四周扫视一圈:自己此时站在天台的边缘上,没有丝毫的掩体。这样的固定靶子若是还打不到,那开枪的狙击手可以去药铺把视神经全部换上一遍了。但那发子弹却只是从方白鹿的身旁擦过……
方白鹿依旧坦然地立定,没有丝毫躲避冷枪的打算。他一指苍阳子,斩铁截钉地说道:
“你‘黑’掉了他们的枪。”
砰!
这次的开火没有消音,枪声带来的巨响鼓荡在握手楼间,回声层层叠叠、久久不散。仿佛为了印证方白鹿的话一般,又一发子弹击中天台的地面——它从方白鹿的膝盖旁擦过,翻滚着掀起片片草草铺就的地砖与粗糙填补的水泥。
又射失了。
隐蔽在暗处的狙击手本来瞄准的是方白鹿的双腿。这本不会取走他的性命,同时又可以消除方白鹿的战斗力才对……但却又被苍阳子偏折了瞄准。
“果然!苍阳子也知道我没有灵窍,只能用神经电极片进入数字空间……任何肉体的大型创伤都有可能影响我上线时的稳定性。它恐怕寄希望于庆云观派尖兵近距离和我肉搏,来一决胜负吧。”
方白鹿心里却又安稳了不少:在明了一个人的目标之后,他的行为便好预测多了。
就算是练气士也一样——归根结底,他们也只是持有着强悍武器的人类。
“不愧是达到阴神出体、身外化身境界的练气士……攻破小公司的防火墙恐怕就跟它吃草差不多容易。现在庆云观的枪械恐怕都在它的控制中。”
这让他想起自己对付阴灵时用掉的、前任店主拿来压箱底的“辟邪符”。但那件来自于旧世界的遗物只是机械地“反弹”那些意图伤害自己的智能兵器。
方白鹿挠动脑袋两边的太阳穴,那是电极片要使用时贴住的位置。在慈悲刀的小公寓里,自己便是用类似的办法来强行下线。
至于自杀……双方都心知肚明,这威胁除非到最后关头,都难以实现——
砰!砰!砰!哒哒哒哒哒……
在他思考的一瞬之间,方白鹿耳中填满了种种巨响:
像是倾盆暴雨般的子弹从四面八方涌来,来自于不同枪种与口径、令人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瞬间淹没过方白鹿刚刚吐出的话语。一朵又一朵由混凝土、水泥与雨珠受到冲击而爆散成的花束盛开在握手楼的屋顶,而常年的潮湿使得地砖夹缝间的尘土不至于弥散出来、遮蔽视线。
但这一切都与方白鹿无关,那铁化成的热流略过了他,径直破坏着天台。像是漂浮在这楼间的海市蜃楼,雨中徘徊的无形幻影;这股金属汇聚出的海浪无法伤到他分毫。那些从枪管里呼啸而出,咆哮着想要杀生的黄澄澄圆锥全都躲开了方白鹿,好似他是一块带着斥力的铸成人形的磁铁。
方白鹿举起胳膊,在这枪林弹雨的狂潮里挥了挥手:他分明望见团团模糊尖锐的黑影从自己的指缝间穿过,却半点也触摸不到近在咫尺的肌肤——那本是这风暴间的一发发弹头,只是自己的动态视力无法跟上。与安然无恙的他相比,羊头人身的练气士那泛着苍青色的全息身躯却因为气流的扰乱,而飘摇地抖动着。方白鹿捡起一块迸飞出地水泥块,随手向身旁一丢:它就这么在眼前被击成了粉末。
他又接起蓬蓬雨珠,震动让水面涌动起道道波纹。
第101章 第X次街头战争(六)
枪弹的大雨虽然时强时弱,但却源源不断、不曾有要止歇的痕迹。在方白鹿看来,这代表每个火力点之间都经过精密的计算与调配,能够保持持续的火力压制。
“短时间布置了这么多火力点,庆云观的反应速度倒是真快。”
十几秒前还算是平整的天台,此时化成了微缩版的叠嶂山峦,像是发生了袖珍版的地壳运动、在四散的碎屑中变得凹凸不平。只有方白鹿的脚边,还剩了一块勉强算是完好的地面。
“全成了人体描边大师……他妈的,别说流弹,连水泥的碎片都没打到我?这羊头到底怎么修改的瞄准和弹道,算力也太吓人了吧……怎么没有重火力?啊,估计是……”
方白鹿把双手拢在嘴边,冲着苍阳子大喊:
“喂!!让他们停下来!不然说话都听不到了,还怎么继续谈!!你怎么这么呆!!”
这样下去子弹虽然打不着他,但耳膜怕是要先给震破了。
苍阳子一愣,随即恭谨地低下头颅。
这次方白鹿看清楚了:之前那犄角的扭曲颤动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
如同正放声鼓动的音响忽然被关闭般,那一切的枪声都戛然而止。遥遥的远处传来喜宴的嬉闹与欢声笑语——与上一个瞬间相比,简直像是电视突然从动作枪战大片转台到了少儿频道。
“枪机栓还是扳机之类的,苍阳子估计都能锁死吧。重火力估计都没有击发的机会,不然来两发火箭弹,我估计就没了……”方白鹿不是铁匠,对枪械的细微之处并不了解,只好做出模糊的猜测;
他稍转过头、用余光对苍阳子投出斜斜的瞥视,环抱双臂发出不屑的冷笑:
“有意思啊小羊,你这是想让庆云观的人活捉我?但是他们做得到么……”
“他妈的,当然做得到!如果刚刚用的是麻醉弹,我现在已经睡成死猪了!”
方白鹿表面镇定,心底却腾腾地打鼓——他怎么也琢磨不通为什么庆云观怎么清一色地用着致命性子弹?
忽地,一声难以判断来源、忿怒至极的闽南语喝叫在四周回荡:
“我谨代表本公司,表示极其严重的赛林娘(干你妈)!!!”
这似乎是从某个扩音喇叭里传出来的。方白鹿现在已经对这嗓音熟悉得不得了:这是来自庆云观那安保主管恼羞成怒的骂街。
“嚯,急眼了急眼了……嗨,真可怜,换成是我我也火大。这家伙骂起人来也是这种格式啊?还是气糊涂了?”
方白鹿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劲道从丹田提起,用闽南语高声吆喝:
“甲蹦陪狗塞啊!说话臭奶歹!棒塞棒啊规领裤!!(你吃饭是拿狗屎配着吃吧!话都说不清楚!!屎拉裤子上了吧!!)”
平日方白鹿经营五金店,总是少不了和客人们的小小摩擦——尤其是会来光顾他这小店的、多是在街上讨生活的游侠:当然,这是个对于垃圾佬和刀客们的美化性称呼。
这种时候对骂作为一种低成本的廉价攻坚手段,往往只要消耗一些体能和口水便能解决本来要动刀动枪才能对付的问题。当然这指的是大部分情况:有时是双方都出了火气,又能回归友好的价格协商;有时候客人被他的气势所迫,给骂得屁滚尿流,乖乖被方白鹿宰上一刀;也有时候是方白鹿不得不花上半天时间,洗刷店里地板沾上的血液与脑浆……尸体上的财物就当做是清洁费了。
这便磨练出方白鹿精湛的多种语言羞辱技术——闽南语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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