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短暂的回忆结束了。
“就是这样。”前任店主跨出脚盆,把双腿放在水泥地上。
“这是祖宗您苏醒时我的记忆……那时候我正在睡觉。”他把头转向白棺旁的单人床,“但人年纪大了,睡得也浅……”
前任店主一手撑住椅面,一手扶好工作台,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方白鹿收回下意识想上前搀扶的双手,等待他的下文。
“发生了什么您也听到了……那是我半睡半醒间听到的声音。”
他一手撑住膝盖,一手重重拍了拍白棺:
“等我起来之后,这‘老房’也开了。只是……”
前任店主的深深叹出一口气,摘下眼镜在眼窝上抹了抹:
“只是……里面有两个‘你’。”
“……”
“一个三魂七魄已散,店里又没有呼吸机。而且身体已经油尽灯枯,光是看着就知道时日无多……后来没多久就走了……”
三魂七魄的消失,也就是医学定义上的脑死亡。而脑死亡的不幸者,已经无法自主呼吸了。
“另一个么,却非常健康,也就是……”
前任店主仰起脸,对方白鹿默默点了点头。
“另一个就是这个我。”
“您的神智昏沉了几天才回复,或许记忆的遗失是那时的后遗症吧……”
方白鹿脑中的迷惑、惶恐、恐惧一扫而空,冷静得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有些像“前世”高考的成绩终于出炉时,那瞬间诡异的事不关己感:
“小东……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前任店主拿起搭在一旁的毛巾,细细擦拭着腿上的洗脚水。
“五十八代人。”
他整了整身上衬衫,把它弄得平整:
“从您到我,整整五十八代人。我父亲说他是第五十七代,那我自然是第五十八代了。”
“我没有子女,也没有其他的继承人——您会在这时醒来,只能说我打折时候提升的命格发挥作用了。我希望您能够安全且快乐地生活下去,而不要主动去追索什么麻烦。不管您怎么想,对我来说都只有一个方白鹿……”
“但……既然您问了,我也不会瞒着。毕竟这是您自己的命……而我也年轻过。”
方白鹿张开双臂,笼在前任店主的幻象外——这是他能做出最类似于拥抱的动作了。
无论是否有相左的意见,两人终究已经是天人永隔。
……
方白鹿摘下VR设备,揉了揉脸。视觉模拟部件在他的眼窝旁留下深深的压痕,未干的泪珠还在上头转动。
他点开手机的飞行模式,让它悬停在自己面前。纯黑色的显示屏在昏黄光线下反射出出方白鹿的脸:
这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皮肤上黑眼圈格外明显,就像是化了一圈浓重的眼影。
“啧……老了好多。”他挠了挠下巴上冒出的胡渣。“无所谓,也算死过一次了。”
扑……
手机像是雏鸟般飞回方白鹿的掌中,发出淡淡的敲击声。
生命只有一次的话,是该格外珍惜还是该恣意度过呢?他还没有确切的答案,但却有了新的思考。
自从他又一次有了记忆起,就谨慎地收敛对周围事物的关心。
新马来的其他城市,是怎样的景色呢?其他的国度,又成了什么样?
这个世界,又怎么演化成这个样子的?
此起彼伏的问题在他脑中踊跃举手,争夺着方白鹿的注意力。
“安得普赐鼎中丹,醍醐灌醒痴愚辈……”
方白鹿心里默念着这句诗,许久不见的兴奋与好奇莫名地涌上心间。
自己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情况复苏呢?
第54章 布施者(上)
方白鹿今早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发现昨日有若倾盆的大雨已经停了。窗外依旧阴沉沉一片——在吉隆坡,乌云倒像是真正的天空。他狠狠敲了敲床头的全息窗帘开关:发射口闪烁了几下,最终不情愿地射出一层暗色的幕布,盖住了屋外投来的阴沉气息。
但那股无处不在的死水气味不依不饶地飘了进来,驱散了他余下的一丝倦意。方白鹿昨夜睡得像婴儿一样熟——甚至睡到落枕,脖子又僵又疼。
他活动着酸痛的肩颈,脖颈处发出咔咔的脆响:
“昨天事情太多,太累了吧?”
昨晚方白鹿没有留在方氏五金店的卧室,而是回到了广安花园的公寓里。之所以在暴雨之夜中来回奔波,是因为方白鹿短时间里真不想与白棺呆在一间屋子里睡觉了。
另外自己相熟的那位赤脚郎中也在这附近开了间药铺,今天正好上门拜访。
方白鹿把手机的飞行模式点开,用它的显示屏反光当成镜子,完成了清晨的洗漱——他打算将手机的使用融入自己的生活,以便更快地习惯“御剑”。
手机像只蜂鸟般在他脸的四周悬停、变换着各种角度,以便方白鹿“照镜子”。只是不时要分心调整手机的位置,倒是比往常花了更多的时间。
方白鹿掏出了神经电极片在太阳穴上粘好,把手机塞回了裤兜里:对现在的他来说,同时操控义体与手机还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随着电极片的贴合完毕,屋角的义体吱吱呀呀地挪动起来——“纸人搬运”启动,方白鹿与义体的思维已经想通。
义体缓慢且谨慎地提起微机道学研究会发来的那盒“神行”人造经脉套装,把它塞进自己的腹部空腔。
这次去拜访赤脚郎中,方白鹿也是为了进行手术,给自己植入这套人造经脉。
他与义体没有走正门,而是一前一后地翻出窗户,沿着一旁的消防爬梯向天台攀去。
义体沉重的身躯踩在满是锈迹的老旧梯子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广安花园是一座“握手楼”,与对面楼的距离只有短短数米,甚至低于法定的最低距离好几倍。
方白鹿小心翼翼地走近天台的边沿,对楼破旧掉漆的外墙近在咫尺:
那赤脚郎中的药铺就在对面这栋楼。
“大概比我这天台高了半层还是一层?唔,够了。”
义体在天台的另一端俯下身,双腿屈膝将十指指腹撑住地面,摆出一个起跑的准备姿势。
方白鹿则从义体身后跨了上去,双手勾紧它的脖子。坚硬的液压肌肉与凸起的钛泡沫骨骼咯得肋骨生疼。
“有点像猪八戒背媳妇啊?”
他的心脏像擂鼓似的砰砰作响,喉咙因为兴奋而发紧。方白鹿深深吸了一口气:
“冲冲冲!”
随着方白鹿的高呼,义体起跑了——
咚!咚!咚!
每一步,天台的地面都以它的脚掌为圆心迸出细密的龟裂,整栋楼似乎都随着这庞大的重量而起舞摇晃。
双腿交替蹬地的速率越来越快,没多久义体已经横跨了整个天台。
义体屈膝、在天台的边缘蹬腿——
砰!
随着有如爆竹炸裂般的巨响与天台边沿碎裂塌陷的土石,义体背着方白鹿高高纵跃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尖利的线条朝对楼蹿去。
“哈哈哈哈——呃!”方白鹿才笑了一半,就被剧烈卷动的气流呛住了喉咙。
轰!
义体像是攻城的石块般砸进对面的楼顶,四肢在地面犁出狭长的痕迹,在崩飞的水泥块中刹住了巨大的惯性。
方白鹿交握扣在义体脖颈双手和跨在腰间的双腿被震得酸麻,但还是安全落地了。
他松开手,从义体的背上斜斜滚下,“大”字型躺在地上。
方白鹿望着天穹滚动不休的云雾,不禁又继续刚刚被气流呛回去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
两栋握手楼间只相隔着数米的距离。如果是昨天的方白鹿,可能会乘着电梯下楼、穿过巷口、再爬楼上去——
但今天的他忽然想试验一下这种“近道”。
方白鹿抹了把脸上溅到的灰尘,满足地出了口长气:
“好刺激啊,早该这么玩玩看了。”
他一边品味着那段短暂的滑翔,一边望着深灰色的云层中一块隐约的亮光——那背后是清晨的太阳。
……
破旧走廊两侧的墙壁上满是喷印上去的小广告,已看不出底色。最新喷上去的是看起来颇具诱惑力的一行大字:
“函授课程、快速毕业!法术、神通、应有尽有——扫码即刻试用。”文字下头则印是一轮大大的二维码,荧光涂料在昏暗的走廊里冒着绿光。
方白鹿径直走了过去,义体则歪歪斜斜,不时要用手掌触碰两侧墙壁来保持平衡。它液压肌肉驱动的手指每每划过墙壁,便会留下极深的划痕。
义体似乎在落地时伤到了膝关节,导致行走也变得摇摇晃晃——它与黄五爷搏斗留下的伤痕还没来得及修复。
“到时候一起拿去铁匠那整修一下。”
方白鹿倒是没有心疼:对于刚刚那种粗暴的飞翔,这种小小的门票钱还是很合算的。
他俩穿过幽暗的走廊,在最深处的房门前停下。
它的左右两侧与门框上方都装有长方形的显示屏,这是街道办挨家挨户免费送出的春联屏。
“一点灵心通素问,扁鹊重生称妙手。”
方白鹿的视线扫过这幅对联,刚想看看横批写的是什么——那块春联屏却马上随着视线弹出了广告:
“圆光术!中小商家必备的财运神通——”
方白鹿兴致缺缺地转过头:这则广告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本身就是圆光术的一种应用。
自己曾经订购过一个月的圆光术服务——这种所谓的“道术”可以根据把目标客户平时的购买习惯与购物倾向,将商家广告精准投放到目标群体。但事实证明,这对基本以中介服务与二手物品买卖为主的方氏五金店来说,提升并不大。
这种经营方向上的尝试发生在前任店主刚刚去世时,方白鹿把自己所有前世还记得的“商业知识”都统统拿来尝试了。
但效果嘛……
方白鹿握紧拳头,对准铁门正中用红漆刷上的“老中医”三个字,狠狠敲了上去。
赤脚郎中有些耳背,不用力点可能都听不到。
“来了、来了!别敲了……”
吱呀——锈迹斑斑的破铁门往里拉开,探出一张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脸来。
只是——这张脸并不是在人的脑袋上,而是空落落地浮现在一块老旧不堪、满是污浊的液晶屏正中。
这是“老刘头”:吉隆坡少有登记在册的合法AI,同时也是个无证行医的非法郎中。
第55章 布施者(中)
方白鹿跨进老刘头的药铺——
这里不过三十平米大,充满了冰冷的寒气:老刘头加装了一间冷藏室来储存器官,却没有做好隔温。墙上是一排排金属架子,里头摆满了各种型号的银针——光是方白鹿就介绍了不少刀客过来对植入的穴位进行微调。架子的正对面是一排钉在墙上的玻璃橱窗,里头的显示屏来回滚动播放着病人送来的电子锦旗。屋角用帘布拉起,方白鹿知道那背后是药铺里唯一的一张病床,提供给顾客来进行短暂的休息。
一个圆柱形的透明箱子横着坐落在药铺中央:这是迷你无菌舱兼手术台,上次方白鹿就是在这里动的大腿骨修复手术。房间里没有其他药铺里常见的化学台——老刘头的身体里内置了调配装置。还有一些工具与器官一起储存在冷藏室中,那是老刘头药铺里最为隐蔽的业务:
在极少情况下,老刘头会为怀胎的产妇修改胎儿的“先天之炁”,弥补一些缺失。这是项在新马来明令禁止的业务,因此只在地下市场的最深处中流传。
此外也没有其他生活用具:作为AI的老刘头,并不需要人类的生活必需品。
方白鹿被铁架上银针旁闪动的光线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一沓透明的轻盈薄片,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那是未写入状态的符咒。但不同于方白鹿之前用的那张纸质“辟邪符”,这些是新世纪的产物。
“老刘头现在应该不‘炼尸’了吧……怎么还有这么多未写入符咒?”
老刘头扬声器里发出破锣般的人声,打断了他的思索:
“霍!方老板!上次的腿伤好了么?呵呵,年轻人的身子骨么,就是要好好保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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