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不行……不行!”
二妮长大嘴,狠狠吞进一口混杂着粪便气味的空气、又重重吐出。接着,她从肩后连鞘拿下仅剩的那柄环首刀、用双手捧着,献到老妪的面前:
“我愿意付出它的一次使用权,以我的手……用来执行你的愿望。”
二妮知道荒原上通行的法则——你想要什么,就要付出什么。她与老妪的交情,并不足以抵消这次追索所需的报酬;因此二妮只能掏出身上价值最高的东西——能让她为之挥刀的资格。
“哎,唉。”
老妪砸巴着没有牙齿的嘴,接连发出两声意义不明的短叹。
“可以,可以。……你是很好的刀客。很强、很快。不像是我家里的这些——”老妪稍稍转动她半嵌在金座里的脖颈;“这些废物不是为了刀兵和血火诞生。”
“和我们的勘探队一起,去‘英水’里做一单发掘:只要能带着一半的人活着回来,我就入梦请祖宗为你卜算。”
随着谈话的持续,老妪口中吐出的话语也就变得愈发长且流利。
“帮他们带回新的……‘传家宝’。”
……
技术之家——因技术而聚集到一处、所形成的家族。并非出于血缘和脉系,而是因知识的共通而联系了彼此:这是荒人部落们的原貌。原本不过是一群使用相同程序语言的人们,接着是共用的数据仓库和相同的神通开发工具——直到演变成相同的处世哲学与行为方式。
再直到连这种相同也已消失,如此生存的人们并不记得走到一起的原因、但部落依旧延续:新生的荒人们,也能从逝去先祖们的意识仓里获得些许老旧却无用的知识。
……
二妮盯紧老妪那像是时时劈过无数闪电、带有火树银花的苍老双眼——她要确定对方是不是在拿自己开玩笑:虽然她也明白,老妪不会拿这种事当儿戏。
“英水”。也就是所谓的“七十三号自动都市生态社区”,吉隆坡和槟城之间的唯一一座“死城”。老妪是想要她充当这次探险的武力护卫,但是……
一半?只要能带一半的活人回来?
她转过视线——
刚刚冲进营地时太过急促,根本没有留意。而现在,二妮才发现正在准备的荒人们,起码有三十个:五倍于一般的死城勘测小队。
如此的人数,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要深入死城的核心。而这是一场赌博:以死城的危险性,光光是单独的部族、根本无力保护这么庞大的发掘队伍……
而老妪认为,加上自己就会不一样?
“你们……要走了?”
老妪没有应声,只是望着她,等待二妮的选择。
二妮随即明白乐老妪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这个荒人部落要向远方迁徙了。不是从吉隆坡到槟城的,短短三百五十公里的距离——而是向着更遥处、甚至要去到新马来西亚之外;所以他们要进行最大最隆重的一次发掘。借着他们对“英水”的了解,或许可以搏出足够在下一个家园中立足的资源。
现在,老妪想从死去的城市中,重新带回足以维系甚至壮大整个部落的“传家宝”——
要是到了一个全新的落脚处,或许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荒人们是不会随便去那么远的地方——除非他们认为,这与生死存亡息息相关。一次真正的,赌上部落未来的远征……连老妪也认为,吉隆坡将要有大劫发生吗?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卡进掌纹和肉里:怎么每个人都表现得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了?
不解、困惑和愤懑冲进了二妮的心中,在她的大脑嚎叫嘶吼——提醒着她,她还是一直以来从未变过的那个废物。什么也无法改变,什么也无力改变;世事如水流从她身旁卷过,而来自槟城、于荒野之中成长的二妮一如十数年前那位不知所措的少女,湍流里没有她能抓得住地东西。
但……
只要拿回刀……只要再次拥有力量。
一切或许都会有所不同。
二妮将环首刀重新背到身上,重重地朝老妪点头:
“阿嫲,成交。这单我接了。”
……
……
第371章 在深渊里(二)
……
……
仙兽们拖行着荒人们改装过的车厢,穿过灰土地;在荒芜的地面上烙出一组组由四趾蹄印和轮胎印记组成的凹坑。
二妮则驾驶着铁马、跟随着这些体型庞大、步伐迅捷的兽类——仙兽们有着堪比机械的耐力和脚程。
它们由第五代麒麟的产品线育种迭代诞生,还保有着“羊头,狼蹄、圆顶,身有五彩”的特征。但除此之外则大相径庭——三对对生肢体保持着平衡,两条后尾随着前进而摆动;无毛的体表有预先设置的、色素沉淀显出的图案与字样,以此来说明是由哪个部落培育而出。
同时,仙兽们也被荒人勘探队当做应急食物使用:
原本仙兽们在开发之初,便完全无法被当做食品;这自然是出于商业上的考量。作为原体的仙兽经过调制、躯体中都伴生着含有氨基全氢喹唑啉型化合物的毒囊——毒性极为强烈的神经毒素,以避免仙兽被充当食用的肉畜:
一旦它们死去——被宰杀,或是经历了意外——内脏和囊腺体中的毒素便会渗入肌肉中,甚至在高温下也不会分解。
荒人在破解育种后,去除先天之炁里蕴藏的,会在肉体中出现的绝大部分致死毒素、以及类催吐剂与恶臭剂成分;这才使得如今吉隆坡市外荒原上流通的大部分仙兽们也可以被作为食物。
因此荒原的游人们,也比常年饮用营养液的新马来西亚城市住民、有着更为强韧的消化系统。
二妮则单纯喜爱仙兽在奔跑时的样子——那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优雅。
……
“英水快到了。”
其实不用提醒,二妮也知道他们即将到达这次勘探的目的地——
斑驳的色块,参差的震动坏斑盘旋直上;红、金二色的蓬松云雾包裹出一片倒扣的半圆、广大高耸,有如形状怪异的山脉。
它在荒芜的灰土地上如此突兀,几不像是人间能看到的景象。
那些还未完全消逝干净的濒死灵气们,外溢所制造出的海市蜃楼。这些遥远年月遗留的朦胧萦绕在死城的外壳上、包裹着旧日的残骸:只是无人能解读其中的含义。
……
领队伸出健壮黝黑的手、指向鲜艳云雾中最为密集的位置:接着他握紧拳从上向下挥动,做了一个敲击的动作——勘探队中分出小小的一股,顺着他指出的方向、牵引仙兽迈进鲜艳的红金色块里。
“留一点人,在外面接应。”
领队彬彬有礼地向着二妮颔首,嘴角淌下肉干的幽绿色汁水;他的下颌已经染得绿蒙蒙的一块。荒人们似乎都有这个习惯:把有着橡胶似口感的仙兽肉碎反复咀嚼,长年累月、使得两腮边上的肌肉高高鼓起。
“接下来就是开城仪式。没多少人见过,很有趣。”
这为他本就高大健壮、肌肉像橡胶玩具似暴凸的身体添上了几分诡异可怖——领队成年后才加入荒人部落,据他所说、原本的名姓已被遗忘;所剩的只有“领队”的代号。
“让‘罐头妞’听到不打紧嘛,哈。”名为沙兰的荒人拽动仙兽,从旁边绕了上来。话是说给领队,但他也不掩饰眼里冒起、投向二妮的敌意灼火。甚至还鼓起胳膊,展示着胳膊上的流动性纹身:
这一行行的编码,象征着的姓氏“JAVA”——这是一个部落姓氏,象征着整个部落因何聚集到一处的源起。但词语所指代的计算机编程语言,早就遗失在时光的海潮里。
沙兰应该是这次勘探的二把手……吧?二妮也懒得分辨,反正他的屁话是最多的:
“甘霖娘!就会一句罐头仔、罐头妞?”二妮咧起锋利亮闪的白牙,用玉笋尖节节鼓起的缝隙摩擦着刀柄、高速碰撞的声响如滚落在玉盘上的流珠;“捱(ngai,我)佇者(do zieh,在这)灰土地上呆的日头比汝(nv,你)长不知道多少咧,土巴拉子。”
很多在荒原上讨生活的住民,总把二妮认作是槟城里长大的“城里人”——虽然现在早就没有哪个城里的住民吃罐头为生了,营养液才是风靡新马来西亚的主食——直到她搬出熟极而流的荒原土语:混合了客家话、闽语莆仙话、福州平话,加上各地的骂人单词却又随意杂糅的新生方言。
这时候,荒人们才会意识到二妮其实跟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就好像现在这样——
浓烈的攻击性从沙兰发黄的眸子里散去了少许,取而代之的是不解:
“汝是这地头上的?那汝还跟着来阎王桌上抓供果,送——”
吭!
领头A的胸前冒起一声锣响似的敲击,截去了未尽的话头。领头A眯起的细眼冰冷地扫过沙兰连忙闭起的嘴巴,又一次敲响了胸前嵌入的锣片。
吭!
一声又一声,领队满布伤痕的两胸正中,那块与胸肌、胸骨剑突融为一物的凸起锣片一次次响起;雄浑的悠鸣响彻四野。
在低沉、洪亮而强烈的音韵中,领头A引吭高歌:
“高山绿来河水清,
故乡山水总相亲。
山遥水远永相望,
难隔思乡一片情。
站在门坪望星星,
故乡一片亮晶晶。
还细涯听阿婆讲,
血脉相连系亲情……”
……
像是咒语、如同某种招引神灵的迷离仪轨——
在领队的放声高歌里,垂拢的团状色块竟缓缓向两旁排开,像是云雾被看不见的双手拢到周围:
露出了……色泽艳丽的正圆形开口。
“进去吧。”
领队结束颂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拍拍仙兽的脖颈,向那孔洞走去。
二妮抽动鼻子,又嗅了嗅荒原的气息:些许的焦糊、鼻腔中传来麻痹与刺痛,电荷在空气之中满溢——不是平时的味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跟随车队,一同驶进了死城的大门。
……
“死”城。
如果单单只看它的字面含义,无疑极不确切的——二妮从没有见过比眼前这一切,更具有活力的地方。
至少……万事万物都处于毫不停歇地“运动”之中。
而且也并不像是什么“城”:
八面体、十二面体、二十面体、球体、圆环体、桶状体、棱柱、棱锥……
……
……
第372章 在深渊里(三)
种种从庞然得能遮盖天幕、到细微如尘埃似四处飘散的平面立体与曲面立体满布在勘探队的周围,并一直蔓延到视界的极点。他们的来处已被似乎无穷无尽的“形状”吞没,但前方仍有一条直且宽敞的路径、像是某种方向上的引导。
几何体们无时无刻不在移动——或直线漂行、或围绕着他者做圆周运动、或如酒醉的蜜蜂似的胡乱窜动;至少二妮没有看到哪个几何体是静止不动的。
它们的表面并非镜面,也没有图案、文字或放映中的图景——只有着饱满的纯色:似乎所有色图中包含的自然色,都能在其中找到……
“唔……不过好像少了点什么颜色。”
二妮扫视着四周:几何体们的色泽平铺在表面、也没有肉眼可以观察到的色差。勘察队们的四周没有阴影、但明艳的光照又能将彼此看得清清楚楚;让人难以分辨光源究竟从何而来——
或许是某种类似于无影灯的效果,可二妮不能确定。
更像是过量的电子极乐后,在现实和涅槃之间那夹缝也似的幻梦:
数百年前,这里真的曾经是一座“城市”吗?
不过一切倒都没有脱离二妮的想象——因为她完全就没有思考过死城里会是什么个样子。
到达目标环境之后再观察,对快递员来说是一个性价比更高的选择:二妮也是这么做的。
……
沙兰坐在车顶、垂下双脚的后跟有节律地敲打着车窗。仙兽维持着定速巡航拖动着车厢,则兴致勃勃地朝四处的几何挥舞双手、为初到死城的二妮当起了导游:
“方块啊、球啊,都是活的灵气——现在是这样。不过只要一出死城,它们也很快就‘死’掉了。”
“捱都是算准了时辰,在灵气最蛰伏的时候进来,比较安全。不过灵气活跃的时候,也算不上多危险——就是太亮了,容易伤眼睛。”
在知晓二妮也是荒原土生土长的野孩子后,他似乎便自发地与二妮熟稔起来、还自顾自地多了些莫名的亲切:
“但如果汝看到它们变成了‘白色’:那就危险了。捱告诉汝,家里到现在这么多次挖掘,一共也就碰到——”
砰!
一声湿漉漉的脆响,打断了。二妮忽地伸出手掌,挡去了沙兰接下来的话语。另一只手则向着队伍的末尾方向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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