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而除去听觉信号所传递的内容,更多复杂且样式繁多的信息纷至沓来——
首先是它的名字:
“红夫人”。
然后又是一团简短且驳杂的信息团:
“我们。结了缘。在从前。”
慈悲刀很难去形容这种沟通的感觉:对方并不是用纯粹的语音或文字传达讯息;而是将许多的俚语、黑话,模糊的概念(将情感量化,给他一个包含最大与最小烈度的范围),以及相应的、对洞天的即时改写。
粗糙,笨拙——像是努力想要开口、直到开裂破碎的铁皮……慈悲刀的心底,只能给出这般的比喻。
作为骇客的他,无法理解这样的交谈——慈悲刀喜欢的是更精确的东西。红夫人虽然有着偌大的法力与神通,但她的交互方式却是与慈悲刀这些人应有的思维相悖。
或许,这就是顶尖骇客与大妖之间的差异吧。
……
“我的慧根是它种下的……?”
慈悲刀努力在幼年的记忆中,摸索有关于红夫人的身影——
一无所获:可同时他又觉得,这位狐妖并没有必要说谎。
慈悲刀虽然在网络渊海中曾遇到了许多机缘,但一切都离不开最初心底的“慧根”。
狐妖就是为了今天的此时此刻,才在当初牵引了少年的命运——
那么,这位大妖又是为了什么呢?
慈悲刀保持着警惕:种下一颗种子,既可能为了赏玩——也可能为了收割。
“那……现在?”
簇!
若有似无的声音过后——洞房之中依旧幽暗,但那些能被转化为视信号的讯息流再次出现。
红夫人的两颗赤红眸子如炽热的太阳,比圆盘还要宽大的瞳仁转过一阵又一阵火烈的波纹、透过头盖的遮挡:
“现在,需要爱。”
红夫人掀去烈火似的头盖、复又剥去朱赤的嫁衣,露出身躯:
她那满是火色绒毛的外皮下,是缺失的空洞——
是心的位置。
红夫人没有“心”:不只是单纯指代心脏。
“没有爱的人会受苦。”
她如此说道,虽然根本就并非是个人类。
讯息传来——
那是如炽焰舔舐皮肤与内脏,在狱底的烈焰之中受到烘烤般的痛苦。
每过二十五年半——“也可以说是22.5年。255,是八位二进制的最大取值……”慈悲刀心想——红夫人就需要重新寻找一位新的夫婿,以此来平缓她所经受的苦痛。
“那以前的那些……”
慈悲刀很关心红夫人“前夫”们的遭遇——这可是关乎到自己的结局。
“衰老/死去/活着/消失/疯狂”
红夫人给自己的答案,出乎慈悲刀的意料:
这些结局,未免也太普通了些。既然选择了独行骇客作为“职业”,那么波折与风浪便注定挡在他们的前路上——
所以只有既拥有着人类的魂魄,又能徜徉在数据渊海里的顶尖骇客们;才能跟她完成这种……契约?仪式?
需要人类来爱它,但又无法从得不到爱的煎熬之中解脱——
“像是那些被创造出来,提供情感价值的电子宠物……难道……?”
红夫人伸出手掌:掌心上,是一对飞转追逐、却又相互依靠的喜鹊。
“这是‘爱’。”
此时没有保持连线带来的敏锐,慈悲刀依旧能感知到奇妙飞旋的神通组中、所蕴藏的意义。红夫人说的没错,她手中的就是……
真正的“爱”。
就算它的形态或表现形式千变万化,但内里的本质却保持着统一的谐律——围绕着催产素、去甲肾上激素、后叶加压素和苯基乙胺,以及关联着它们产出分泌的心理关系……人类就算是再复杂、再暧昧莫测的情感,都离不开身躯的桎梏;或者说是基底。
而眼前看见的这对喜鹊,便是有关于“爱情”这一“程序”的细密整合:苯基乙胺和去甲肾上腺素负责一见钟情的怦然心动,多巴胺给予了高峰时的亢奋与欢愉、内啡肽保持着峰后的平稳与安逸;后叶加压素带来了永不离弃的使命和责任。
这些虚拟神经递质将有序地围绕慈悲刀的神魂展开刺激,不会令他感到一丝一毫的……人造感。事实上,在现世之中也不会有哪些爱、会比眼前所带来的更加纯粹和——真实;人类总是为了彰显独一无二、而为许多事物添加种种神秘的虚衔,但他们无法分辨其中的区别。
红夫人安静地等待着慈悲刀的回应。
慈悲刀意识到——对方是在等待着他的选择:她是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在这洞房中伸出手、希望在新一次的尝试中,感受到如人类般的相恋?
但她定是失败了的,才会不断地出现在此。就像是遥远而又古老的神话中的魔咒,没有能够解开的那一天——或许因为,她并非真正的人类。
慈悲刀也能体会到在自己之前,那一位位走入洞房的幕后之宾、怀揣了怎样的心情:多少人能拒绝注定真挚而又纯一的爱恋呢?特别是对他们这些徘徊在人群的聚合、与心灵的独一之间的冲浪者们。
少年略略沉吟,选择了抉择外的选项:
“所以我也能走?”
红夫人没有立即回答。那双硕大、赤红的眼眸里,透露着不解——她似乎并不明白慈悲刀问题的含义。
忽地——
慈悲刀所受的禁制忽地都解开了。那些奔涌流转的法力,都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最明显的感觉是:链接。
那些或诞生于信息渊海、或脱离肉身前来数字空间中的魂灵们,他们的力量究竟来自何方?慈悲刀认为,自己本身所拥有的力量并不强大——令他们这些骇客变得如此超群的原因,全都来自于外界。
数字空间是一种放大器:原本只有自己的我识(末那识)、与万事万物中的阿赖耶识相连。
若是将爪哇集团的巨兽们,比作人类心灵受创后所生出的“血痂”与“外壳”,因此贪食增长、庞大无比;将大戏班中专擅神通的“傩戏”和“端公戏”,理解为捆绑、掳掠、采集和幻化魂魄识海中的欲求;所以能够假戏真做、如梦如幻……
顶尖的神通手段,都会从人类的意识作为切入,乃至作为基点——充塞着网络中的或许是无穷无尽的信息,但它们真正的核心与出入口,都是人。
而慈悲刀懂得悲悯的含义:这便是他如此强壮的力量之源。光光论及触碰他人细腻创处的能力——无论是暹罗的佛庭、还是南传佛教覆盖的其他范围中;他都是最识其中三昧的能者。
于是,在时间之轮将将转过一厘时、他便从红夫人身上褪下的信息碎屑中,理解了这位大妖的某些本质。
在往时往日,慈悲刀总是将自己的理解用于寻找和扩大对手身上的弱点与破口——但并不代表他不能翻转过来、把利刃作为修补伤口必不可少的手术刀。
慈悲刀一手自然下伸、指端下垂、手掌向外,作“与愿印”,使众生所祈求之愿得以满足;另一手上屈举于胸前,手指自然舒展,手掌向外,作“施无畏印”,使众生心安,无所畏怖。
人类之所以拥有柔软敏感的皮肤,是为了感受他人的痛苦。
慈悲刀没有独属于少年人的朦胧心态,也没有由荷尔蒙混杂清澈心智后,出现的向往、亲密;乃至那种暧昧却短暂的“爱意”。这是身体未发育完全、便参与“神游”带来的副作用——他的许多分泌和生理机能,都被时常游离在躯壳之外的神魂所抑制。
他甚至觉得自己离感知甚至理解“爱”都很遥远: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被擢升到更高位置的情感。
所以他没有选择依从红夫人的方案。
“你有没有想过,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慈悲刀伸出“手”——这是他神魂一部分的具象,包含了部分所知、所想、所欲——放到红夫人的嘴边。
“吃了我。”
……
第370章 在深渊里(一)
这个番外是发生在吉隆坡大灾厄之前的故事,主要补足二妮离开吉隆坡、寻刀以及被渡化的部分。
……
……
荒原的风总是带着火灼似的热,与新鲜血肉的腥。黄灰色的土地蔓延至视界的极处,和蒙蒙茫茫的天相接、像是河蚌的外壳。
二妮骑着铁马,身后燎起滚滚的烟尘——她穿过城市与城市之间的恶土,终于到了她想要找的去处:
荒人的部落。
数十辆遍布锈迹、外壳颜色不一,成色或新或旧的车辆首尾相接,连成正圆形的营地;衣着古怪的荒人们在其中忙碌着。二妮从营地留出的入口中驶入——守卫们认出了这位曾经的快递员,没有阻拦。
仙兽群从干枯的土地上抬起朦胧的双眼,望向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它们本就是由盗版的命种所培育、又在繁育中经过荒人们的多次修改;结果是寿命一代短过一代,外形也愈发奇异;乃至丑陋恐怖。
只有荒人们还对其视若珍宝:这些强壮温顺的动物,是他们最重要的交通动力来源。
二妮没有理会仙兽们好奇的嗅探,直直奔向营地最中央的载货卡车——这台废弃的矿用卡车高大巨硕,有如三层高的楼房。
卡车头的驾驶室顶已被挖开,敞出卸去座椅和方向盘的驾驶位;树立着先祖的牌位与塑像。荒人们的车辆都用仙兽拖着前行,车头的装饰与文化意义已远超过它们的实用性。
二妮没有驻足,绕过车头、来到经过改装的车尾——原本的集装箱在一代又一代荒人的修改、破坏和重建后,变成由满堆着的组级服务器、和纠结成团的管线们组成的庞然大物;乌绿和茶青色的传输信号光流转过其中,让它像是一颗颜色怪异的榕树。而在这巨物的中间,嵌着位皮肤层层皱起的白发老妇:
半球形的全遮式覆盔盖去老妇人的上半张脸孔,暴露在外的法令纹比沙皮狗还要深刻、布袋似坠下的脸皮垂过了松松垮垮的下颚。她是这部落中独一无二的“老妪”:原本长者并非只应有她一位,而这体现出了部族的衰弱。
老妪坐在“金座”上,佝偻细小的身体与凹凸起伏的座位融成奇诡的团块——老妪是这荒人部族中,能与先祖仓交流的唯一端口。
“老阿嫲,老阿嫲!醒一下,醒一下!”
二妮用义手的拳尖叩了叩金座下的保险架,乒乓的尖锐敲击声传过荒原。
游荡在恶土中的荒人部落们——
其实他们将自己称为“肯瓦卡-忒洛洛奇”(Keluarga Teknologi);也就是马来古语中的“技术之家”。虽然荒人们现今的新鲜血液,有许多来自于无法容忍城市生活的弃民、偷渡客和逃亡者;但他们出现之初的使命与意义却并非是收容那些被钢铁丛林所吐出的排泄物。
咔嚓、咔嚓——
锈蚀的目镜一顿顿地向上打开,露出老妪迷蒙的双眼。她的眸子甚至比身体的其他部分还要沧桑:虹膜由放射状血管形成的褶皱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碎碎的斑驳电路,蛛网似地漫开、不时闪着冰冷的蓝光——这是四、五个世代前的视觉改造技术,用于适配老式的神游体系。
这样才能和传承了无数代的先祖们沟通:此时此刻,他们就储存在环绕于老妪身旁的服务器群组中。
“哈-啊。二妮——怎么了?”
老妪“哈”地一声清出喉头的痰液,随后狠狠咽了下去——“起床的第一口口水要吞进肚子里,这样能以毒攻毒”,这是某些老荒人的习俗——接着,发出蒙蒙的沙哑叹息。她的咬字又重又硬:
“最近家里没有订货……你的包裹送错了。”
嗖!
二妮猛地一纵,手脚并用地攀上崎岖不平的金座、拨开一卷卷的管线,凑到老妪的脸前:
“我已经不干送货的活了,老阿嫲!我是来找你帮我算点东西。帮个忙,帮个忙!”
二妮在新马来西亚的荒原上行走多年,荒人中富有攻击性的拦路贼们虽然是她送货途中的主要斩杀对象之一,但也并不影响她与其中一些成为朋友——只是朋友的定义,要比旧时要更加含混些。
……
“唔,唔。唔唔。”老妪嚼动着因牙齿脱落而缩到一起的嘴,把光溜溜的牙床相互摩擦;“刀丢了。让我帮忙定位?”
“不是丢了,是被那些破铜烂铁抢走了!”二妮捏紧刀柄,上下牙狠狠地锉在一起;“但是我在城外头的行者群里找不到——阿嫲,帮我找一下!”
“如果被它们拿走——那就很难找了。”老妪从鼻孔中冲出一声叹息,两颊的皮肤随之抖动;“刀的型号?”
二妮转动仅剩环首刀的刀柄,滔滔不绝地描述起自己消失在行者们手中的爱刀:
“‘山家刀’的巡山二十四神煞系列,计都叁型。我找匠人改装了‘刀魄’、更新了智能模块……”
咔!
随着一声轻响、覆盔猛地盖上老妪的上半张脸,将她再度与世界隔绝。暗青色的波形缓缓泛过覆盔的外壳,一波高过一波:
嘎——
老妪从喉头挤出一声干枯的怪响:
“已经被渡化了……渡化了……渡化了……”
老妪的嘴张得愈来愈大,直到成了一个狭长的椭圆;声音变得比之前更加尖锐、也更加嘶哑——其中还带着股战栗和恐惧。与她话语相同的土灰色字句划过覆盔外壳上斑驳脱落的显示屏。
咔哒!
与合起时同样突然,覆盔再次打开、向上翻起:老妪虹膜里外的闪光逐渐褪去,复归黯淡。
“被渡化了,定位不到。”
“只有请祖宗们归位,才可以抓到你的刀……但我家里负担不起这样的算力消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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