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人类最终只挖出了个又浅又窄的小坑;像是野狗用来埋食物的坑洞——
她将手推车推到土坑旁,小心翼翼地解开捆住残骸的伞绳;接着用双手捧住每一块变了形的部件;把它挪进土坑里。
没有名字的机器对这没有效率的工作方式感到困惑:就算它的身体构造与人类大相径庭,也知道这么细致又珍惜的动作、只会花费更长的时间和更多的体力。
人类终于将所有残骸堆进了土坑——它们对于这个浅浅的土坑来说太过于庞大,以至于还有一小半伫立在地面外;残骸朝四面八方尖锐地凸起,像是金属做成的花束。
于是人类拢起周围的浮土,一点点地将残骸覆盖起来;直到它成为了并不完美的土丘——肢体的尖端,依旧戳在外头。
没有名字的机器看着人类把满是血泡与破损的两掌相贴,合在胸前:它并不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工作表中,没有对人类习俗与表达的说明。
人类又在这土丘前停留了很久。
……
好像没有什么危险——没有名字的机器悄悄下了判断:观察可以结束。
乒!
没有名字的机器,在转身的途中撞上了垃圾墙上外凸的铁片、发出尖锐的脆响——
人类猛然循着声源的来处,转过头来:
她看见了没有名字的机器。
……
一时之间,没有名字的机器与人类都定住了——工作表中并没有表述过如何处理这种情况,因此它决定保持静止:
也许她会把没有名字的机器,和其他废料混在一起呢?
人类朝没有名字的机器挥了挥手:它能看见对方从两眼眼角中忽然分泌出的盐水、正顺着脸颊滑下;在日光的照耀中、变作两条发亮的晶线。
啊,被发现了。
于是没有名字的机器也抬起前肢,左右挥舞。它不知该怎么做,便模仿起了对方的动作。
像是得到了某种回应和许可——
“哇哇哇巴巴啊啊啊巴巴……你,你……”
人类忽然向两旁张开手臂、伸到极致;口中带着意义不明、满是鼻音与气音的大声叫喊、双腿飞快地交替舞动,就这么朝着它奔来——
砰!
或许是体力劳动后又奔跑叫喊,导致缺氧所带来的笨拙;人类被地上的凸起所绊倒、与地面发出响亮的撞击声;但她转瞬间又从地上弹起,带着满脸湿润的尘土与膝盖手肘上的破口,继续朝没有名字的机器冲去——
危险!
尽量张开的肢体,大声的吼叫,攻击性的前压……
这应当是人类面对动物时,表达威胁和驱赶的方式:没有名字的机器这么想到——
……
哒哒哒哒。
它连忙后退,飞速移动的下肢猛然敲打着地面、发出脆响,令没有名字的机器一下子蹿出老远、躲进了后方坚固的垃圾墙。
而这迅猛的后侧,无疑起到了应有的效果:
虽然带着迟疑——但人类最终还是停下脚步、放下了原本张开的双臂;她那淡金色的、带有毛茸蓬松顶发的头部也垂落下去,伴随着身体的颤抖,不断有透明的液体从脸部滴下、落在地面。
没有名字的机器不敢动弹,只是将全身都缩进垃圾墙的后面,伸出一边的摄像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
过去半晌——
等到颤抖停止,体液也不再从面孔中流淌。人类终于转过身,拖着迟缓又踉跄的步伐、走出了茂原垃圾场的大门。
她没有再回头。
……
哇!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类,而且还是活体。
没有名字地机器如此想到:
我要把她叫作——“人类一号”。
……
……
第333章 内视(上)
……
……
当从安本诺拉零散又破碎的回忆内退出后,方白鹿开始了修复还原她身体的工程。
他并没有被其中传达出的情绪所触动:可不知怎地,方白鹿还是下意识地开始了修复;这或许是曾经人类身份所留下的倒影。
方白鹿不具备将金属直接变作血肉的力量——
就算构成安本诺拉现在身体的金属里、也包含了带有碳的合金——也就是所谓有机金属,但他还是做不到。这或许是方白鹿还未完全掌握双螺旋妙树的使用方式。
所以方白鹿打算仅仅保留那些最为关键的部位,缓慢地还原:剩下的身体部件,则重新塑造。
……
但和他逐渐波动的心绪相比,身体的还原反倒是最细微的小事。
这样无端又无由的苦难,真的拥有着价值吗?就算已从龟息之中醒来,方白鹿依旧不能给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他可以为安本诺拉创造出一具全新的躯体和魂魄,这要比以这畸形扭曲的身体为原本、修复成本来模样简单得多:但,那也代表着现在这承受着苦痛的身躯、以及原本的安本诺拉;都要被销毁——
就算退一步,方白鹿也能够轻易从她的三魂七魄中、去除掉这段只有折磨的跋涉。
可是……或许该等到她醒来,由安本诺拉来选择——她是否要将这段困苦,也视为构成自己的一部分呢?
……
他忽地惊觉:
从安本诺拉的记忆之中退出后,些许人类的本性、再一次地回到了他的心魂里——这或许因为,情绪本质上其实也与传染病相类。
……
或许是作为情绪逐渐泵动的连锁反应:
方白鹿拿出了那颗被安本诺拉保护的肉胎。他望着这颗搏动、涨缩的肉胎;从它的身上、方白鹿感不到一丝丝的熟稔和亲近。
现如今,他和它都已是彻彻底底的独一无二;在地球上找不到另一个与他们相似的个体。
再次成为人,是否有意义?
方白鹿觉得——或许这是一个值得去寻找答案的问题……
他发现,自己正在转变。
……
这颗肉胎里,存有的亦是方白鹿: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如果放在从前,他会觉得滑稽——明明是从冰冷机械中提取出的方白鹿,却比血肉之躯的自己、要更加与人类相近。
可现在,这仅仅是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激不起听众的掌声。
……
最终,方白鹿还是张开了嘴。那只是如楼宇般高大的树干上,一个小小的裂缝。作为肢体的枝干轻轻抛动,让他把这肉胎吞进了体内——
如方白鹿意料之中的:肉胎里已经没有一个完整的魂魄。
取而代之的是许许多多、似是而非的碎片。
被那所谓的军用飞剑“心身皆斩”斩中——
但这并非他彻底破碎,粉身碎骨的原因:事实上,虽然这魂魄还存在着……但魂魄原本所代表的那个个体早已死亡——可以说,他是通过主动的死亡与分裂、来躲开了追魂摄魄的飞剑。
……
方白鹿不再遗忘任何事——他的记忆可以追溯到仍在子房中时,被羊水包裹、皮肤上触到的那股暖意。
而在那之前——在母亲的体内诞生之前——的千千万万亿年里,他也从未有过任何不适……无知无觉,如最深最沉的酣眠——而那应该便是死亡的滋味。
所以:
为什么自己还对万物最终的归宿如此恐慌、如此惊惧?乃至于分裂出恒河沙数的魂魄,在这肉制的泥丸内里游荡。
每一点点的魂魄,都在嚎叫着、咆哮着,要继续存活下去:像是话更多些、更虚张声势的病毒——甚至病毒都要比它们更加“务实”。
为了继续存在——仅仅是存在,于这混乱无序的世间中占据一个位置……而他早已不是他自己。
并非原本的方白鹿,亦不是储存在金铁之躯里的、那来自于数百年前的古老游魂的复制;
把自己拆解得面目全非,仅仅是要搏得一线生机。
当然,他——或他们——的愿望也得以满足。方白鹿现在还能从这被转换成肌肉和软骨为主体的、仅仅包含了部分神经系统的肉球中,寻获到这星星点点的碎片。
可是……
方白鹿仍旧无法理解。
……
他明白了一件事——安本诺拉之所以能凭借扭曲的身体、走过半个城市的长度,并最终找到了方白鹿的所在:除去她自身之外,也有这肉胎的影响。
她或许是凭借了自己的意志,而经受住了漫长的痛苦、走过了这段路程:可向她指出何处能够寻获救赎的,却是这颗肉胎。
他不想要自己消亡……也不想要她消亡——除去自身想要存续的渴望外,肉胎还将自己的渴求与外物相绑定,以固定住这股生的欲望。
……
方白鹿想要开口说话:虽然早在接触的刹那间,肉球内含有的、被灵气风暴歪曲过的魂魄便被他尽可能地还原——虽然、还原出的结果令方白鹿感到疑惑。
其中自然也包含着记忆——那有着金铁之躯的方白鹿,独自在世上存在时留下的记忆;只是被搅拌成粘稠的、肉泥似的记忆。
但他依旧想要沟通——和这另一位自己沟通。两人的分离足够长久,经历也使得他们的区别有若天渊——他们已是两位彻彻底底不同的个体,而且都不再是人类。
就算方白鹿已少去了许多如人似的部分……但对社会性的渴望,依旧是他的本能。
……
方白鹿讶异于另一位自己的求生欲望:这股偏执的欲念如此顽固,哪怕三魂七魄早已散落、变形,歪曲成似是而非的形貌;却仍然保有着这股对“存在”的无尽追求。
现在的方白鹿,似乎并没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欲。他正处于某种安逸平稳的心境中——
刚刚想到这一点,方白鹿便忽地生出了针对自己的滑稽感:之所以如此,恐怕是因为在龟息中消化了双螺旋妙树、从此得以长生不衰。
可在往日,由肝癌的噩耗中获得了第二次机会……因此,他对生命还是抱有着难以割舍的依恋:作为自己的复制,泥丸中的方白鹿自然也继承了这股对继续存在的追求。
甚至——还要更加猛烈。
方白鹿本以为复制足够豁达,能够将存亡抛在脑后:但这或许只是自己对其的轻视与降格——金铁之躯中的方白鹿,从未将他本身看作是复制品,而当成是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在同时出现在世间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是两个不再相同的个体……
就像在龟息中相逢地那些自己。
……
……
第334章 内视(下)
……
……
他想要提出询问……
但并没有能够回答的个体。
这些缭乱的、纷扰的“灵魂”——方白鹿用了这样的词,来形容这些经过无数次分裂、变化和转码,甚至因为存储介质的易形,而面目全非的自己:他们和方白鹿的区别,或许早已远远超过两个随机挑选出的人类。
联系着方白鹿、与这些蠕动魂魄的,仅仅只剩下些许宿世的渊源……他们曾经都来自于相同无二的个体。
为了生还和存续,甚至不惜破坏自己的存在本身——某种角度上来说,那位金铁之躯里的方白鹿、是通过死亡来躲避了“心身皆斩”的剑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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