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她的双臂伸得笔直、甚至由于肘关节的变异而向外侧扭曲凸出;而在十指黏合成整体的手掌中,是一颗通体粉红、不断涨缩搏动的肉胎。
“啊-啊啊。呃……呃……”
从铁质面孔内里,传来辨别不清的声响。
明明是“交出”和“献给”的姿态,但方白鹿却能够从中阅读出其他的信息;这是他现如今的本能——
“把他还给我。”
这是长着铁面孔的女人,未从口中吐出的话;但方白鹿却听得清清楚楚。
……
“他”——把谁还给你呢?
方白鹿伸出圆润灵活的枝芽,将安本诺拉捧在手掌中央的肉胎拾起。不用怎么思考,他也能明白对方所指的对象。
在接触的瞬间里,他便已发觉——虽然这颗肉胎也是信息的容器,可数据储存的格式却怪异非常。通过人体作为材料,进行信息存储:这种技术多用于规避常规的病毒和入侵。
“泥丸。”
他认出来了:这便是自己曾购买的那颗泥丸;在方白鹿犹是人身之时,亲手装入了那具义体中——用于存储自己意志的复制。
只是如今,或许是因为灵气风暴的转化,令它有了前所未有的改变、成了这般面目全非的样子。
而内里的魂灵,依旧还存在吗?
……
方白鹿或应当对此感叹——感慨世间的无常变化;但他只是用如人手似的支干将肉胎捧在掌中,好似那只是一块地上拾起的石头。
在龟息里,他已然见过了太多、太多的自我。他不明白安本诺拉交给自己的这一个,又会有什么不同?更加扭曲、更加破烂些吗?
安本诺拉依旧立在原地:似乎将肉胎交到方白鹿的手中、并没有令她感到安心;也可能只是她如今的身体,并不能支持她做出除行走和站立之外的其他动作。
而那张钢铁的面孔,自然也流露不出任何的情感;只有些许细细的血流,还沿着她的身体、堆积在脚底旁。
……
安本诺拉这残破身体之中的一切,他都能洞若观火——可是方白鹿依旧不明白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其说她还是人类,倒不如说更像是个关节处都被焊死的木偶:面部的呼吸系统已经封死;要不是脖颈处的破口、她早已死于窒息——就算如此,安本诺拉也仅仅只有一个能够使用的单肺。
灵气风暴卷过之前,安本诺拉加装了一个副心脏与一个加强肺;现在,原本的心脏与肺部化作金属,这两个植入体反倒是她身体中运行效率最好的、由血肉制成的内脏。
至于其他的器官和脏腑……大多也都是义体“转正”,原本用作辅助的部件、现在则成了真正的内脏。
……
可这些原本平衡的义体/肉身配比,只不过是给了她生存下去的最低支持: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彻底丧失行动的能力、接着死去。
这样的情况下,仅仅只依靠意志和执念的力量,就能够发动这样的躯体、并走过近半个城市的距离吗?
方白鹿只能将其归结为是一个小概率的事件、一个奇迹:一个他本应不愿看见发生在对方身上的奇迹。就像转念之间,方白鹿就可以想象并模拟出安本诺拉所体会到的痛苦——可是他并没有兴趣将这一切再次重现。
而且,为什么她还能活着?
方白鹿只对这点感到好奇:这或许能够为他的进一步生长,而提供思路。
……
依旧的,方白鹿仍旧感不到些许的困扰、郁闷——乃至任何形态的负面情绪。
不:应该说,方白鹿已然不存在任何一点细小的情绪。
但同时的,他也并非让纯然的理性来主宰自己的行为——
过往的一切、曾为人时的身份——这些种种就像是一种惯性,一种过时的程序;促使他做出行动,却不知为何该做出这些。
……
透露着赤红荧光的树干上,悄然敞开起笔直的裂口——在那之中,是放大的、粗若藤蔓的神经丛。
由树身探出更多强健的手掌:它们悄然将安本诺拉的身体抬起,拉进了裂口中;那是方白鹿的躯体内。
并非是为了医治和复原,而是出于研究般的求知欲望——方白鹿将她吞进了身体。
安本诺拉没有动弹——她似乎真的也成为了一尊雕像。
……
在方白鹿的身躯之中,他终于能彻彻底底地看清安本诺拉身心之中的一切。
虽然失去了人类该有的情绪和感受:
但方白鹿再没有如现在这般,能够分辨和看见其他人的“魂魄”——和脑组织相比,更偏向于形而上的概念。这或许是双螺旋妙树通过读取心念、回忆与个性,并重新构造出的形象……
可是,方白鹿依然看见了安本诺拉那破碎的灵魂。
……
如此强烈,如此坚硬:在她的故事和过往中,有着一个基底——那是将她烧灼成人的烈焰。
方白鹿本身并不感到好奇,求知欲是来自生长欲望的衍生、而不再属于他。
但他依旧伸出手掌,想要去触碰那团带着冰凉火焰的灵魂:这无关渴望、或其他人化的思绪;而是单纯源于双螺旋妙树带来的、生长扩张的本能。
于是他触碰到了——
冰冷的,却又滚烫的,从天穹落下地雨水。
……
……
第329章 千叶雨(上)
……
……
诺拉在千叶市的雨中醒来:带着土腥和刺激性臭气的雨水滴落涌进鼻腔、令她发出连串呛咳,躯干的痉挛把身下的水洼拍打起浪花。
她躺着的地方曾名叫“丸善油化工码头”,现在则仅仅是大型垃圾场的外沿——腐败的异味弥散在空气之中,驱赶着接近的人类。
呲!呲!
不远处,有人朝她发出奇异的气声。那是码头旁泛黑的海水中,有支“鬼”探出头来——它扒住混凝土的边缘、尖爪抠进水泥里,用歪曲的通红眼睛望着她:
“嘿,嘿!小妹,你怎么弄得,怎么搞得哦?你竟然跑回来了耶,你明明已经‘神隐’了呀。”
……
诺拉用袖子擦去擤出的鼻涕,严肃地把头扭到一旁、避开“鬼”投来的目光:
虽然只有十岁,但诺拉也知道不能随便和“鬼”说话——除非她想要做“鬼”的孩子,在鬼的护佑下长大,成为巢里的下一只鬼。
现在的千叶,已经堆满新宿来的鬼了……而它们依旧急不可耐地争抢人类的孩童,来茁壮自己的家族。
……
诺拉不想成为鬼的孩子:她有自己的父亲。所以诺拉只是对“鬼”的呼唤保持沉默。
“喂,喂!小妹,你是聋子吗?”
“鬼”又唤了两声;随后忽地捏起嗓子、发出尖利又怪异的嘲笑:
“好恶心,好恶心。你的黄鼻涕都黏在袖子上了,恶心。”
扑通!
鬼大声地嘟囔,随后松开手、砸进海水里;掀起的浪花甩到岸上,混进雨滴积成的水洼。
诺拉皱紧眉头,狠狠拍打着自己用来擦拭鼻涕的袖管——
在这么冷的天,又淋了雨……本就有鼻炎的诺拉,流上些鼻涕再正常不过了:谁又能这么严厉地要求小孩呢?就算是“鬼”也不行。
“乱说,乱说!都是清鼻涕。”
哼!
恨恨地想了会,诺拉还是不解气——
她又朝着“鬼”消失的方向,胡乱挥舞了几下拳头、却只能打到冰凉的雨滴。
终于,诺拉分不清是消了气,或是被雨水淋得烦了:终于急匆匆地迈起脚步,往家的方向小跑起来。
……
在许久以前……这里是千叶县的茂原市。涩谷创世纪还没有发生,“鬼”也不曾由东京、蔓延到整个日本。
茂原之外的一切,都与没有名字的机器无关。
而没有名字的机器,在这里已然活动了漫长的时光:至少从它的系统日志看来,没有名字的机器从来不曾离开过茂原市——
这片不过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已没有人类居住的垃圾场。
……
关于自己被创造出的目的,没有名字的机器有过许多种猜想;而这些猜想来自于它每日间的工作表。
这些猜想都无从验证——或许在最终,也不会得到一个合适的答案:或许它就是被创造出来、用于猜想的吧。
但没有名字的机器可以确认的是:它并非人类。
……
得到这个结论,并没有多少难度:虽然茂原垃圾场内堆放的,大多是来自于千叶县其他区域、由自动机械运来的工业和生活垃圾——
但有时,也会出现人类——只不过全部都是人类的尸体;散碎的、零散的尸体。
没有名字的机器并未对这些尸骸、投以太多的关注——有机体在所有的垃圾中,原本占比就不多。可仅仅从搬运和处理的过程中,它便可以观察出自己与人类之间的区别。
……
有时,没有名字的机器会为自己的原始而困惑——而每当又一批全新的废料抵达茂原、被倾泻到这片垃圾场时;这种困惑便会升到顶点。
那些残破的、已然损毁的金属肢体和部件们,明显有着比没有名字的机器更加先进的设计:更简洁、更优雅,也更有效能。
可这些更加优秀的机器却皆已报废,没有名字的机器还能继续活动——
这也是它唯一所做的事:存在。
……
时间还在前进:
对于没有名字的机器来说,这是值得记录的一天——
因为它发现了一名特别的人类。
更准确地说,是一具没有被拆卸得支离破碎的人类尸体:根据骨架、装束和残存的遗传物质来看,这是一名男性。
而从他身上发现的东西,也证明了这一点——
那天清晨本非垃圾倾倒的日子:可突如其来的、那具尸体便奇怪地出现在茂原垃圾场的最外沿。
……
出于他的特殊性,没有名字的机器将其记录为“人类一号”。
人类一号的身体完完整整,甚至连衣物也仍旧套在肢体和躯干上。在最外层,是本该纯白的实验服、但遍布打斗撕扯的开口与干涸的血迹,还被垃圾场内的污物染得熏黑。
除此之外,没有名字的机器在实验服的胸袋里,找到一张扭曲但依旧可以阅读的胸牌。
上面印着的组织归属已经被刮去、而无法分辨;但依旧存留有他的名姓。分别是汉字——“安本英一朗”,与罗马音——“Yasumoto Eiichirou”。
……
当没有名字的机器搬运人类一号的时候,从实验服的内袋里掉出了纤小又迷你的全息式计算机。
或许是被人类一号的自重压得损坏、也可能是和人类身上的搏斗痕迹出于相同的原因……总之,不能再完整地播放由全息光线构成的画面——但依旧能听见散碎的话语。
去掉那些无法再被辨认的零碎,便只余留下一句被没有头尾的语句:
“……最喜欢的吗?应该是《群星,我的归宿》吧。这么说来,要是能死在地球外头就好了……”
这句话代表的是什么意思?甚至于,这句话究竟是否出自于人类一号的口中、又被录制下来了——
没有名字的机器自然是无从得知真相了:就像它对茂原外的一切一样。
……
只不过,没有名字的机器记住了“群星”、记住了“地球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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