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那些被白雾卷过的人类……雪鬼最为深刻的印象,是他们齐齐矮了一节:如同从人类,瞬间变形为伏低爬行的游蛇。
可事实上,是他们在这被白雾穿过的刹那、齐刷刷地倒下——人类若是有个作为全身动力的电源,他们的必定是在这一秒钟里被按下了开关。
像是在风来之时,被吹卷得齐齐伏低的稻草……只是骤然矮去的,换成了归墟之中数以万计的胎海连锁雇员们。
当然,雪鬼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般的景象:无论在吕宋的哪一个角落,都不再存有如此之多的植物。
接着,才是诸多死亡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失去操控的机械、驾驶者死去后的载具在规划出的道路之上相撞,燃出汹涌翻滚的火球:直到将归墟照亮成一片焰红之海,又在不久之后熄灭。
大王们在宝座上的尸首无意识地抽搐,激起肉身与金属碰撞的巨响……映照着一切,有如为世界敲响的丧钟。
……
“你所见、所经历的;是由不列颠方术帝国所唤起的自净环节——整个死城的自我清理的……第一重。总共,应该有三波——但是很奇怪的是,在第一波海浪卷过之后、便止息了。”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其他那些肥胖的猪猡都死了,现在外面也是血肉横飞——而你,却活了下来。”
“弟子……不知道。”
雪鬼给出诚实的回应——虽然她思索过许多,但仍未明白自己为何能在这场席卷的风暴中幸免于难: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的应对措施,或是有所反应……
死城深处的白雾,便已带着众多的魂灵与满地的死尸、从雪鬼的身边离去了。
难道是因为掌座老祖的加护,她才得以幸存?这个从脑海中掠过的猜想,转瞬间便被雪鬼否定。
就算掌座老祖在她心内的形象如何地高大且伟岸,雪鬼也不会将其往超自然的方向进行神化。
……
“因为……”
掌座老祖那拉长的长调由朴文质的口中诵出,打断了雪鬼愈发不受控制的遐思。
“你——雪鬼,员工A,还有磋摩士……”
泥人三位心腹子弟的名姓,低声从朴文质那不再能够闭合地口中传出:
“你们三个,其实都是我。”
……
……
第309章 九曰悭贪(二十四)
……
……
“都是我?都是掌座老祖……?”
“……”
掌座老祖的话,悄悄地随着此刻的沉默、又在雪鬼的心底回响了一次。
雪鬼没有回应,仅仅是将额头与地面贴合得更紧了一些:这刹那间的震撼,令她心底诞出了喷泉般的疑窦——以及完全的不解。
她心底明了——掌座老祖并非以比喻或其他的修辞手法,来表达他的意思。
……
“这种手段,类似于斩三尸罢——按照他们那张乱七八糟的命名手段来说的话——不过按照我琢磨出的手段来描述:你可以算是另一个版本的我;或是说,众多‘我’里的一个分支……但我将你从我的心魂之中提取而出、并且将你的过往和肉身,带到了现实之中。”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被确证患上了一种毛病。大概就是——有很多不同的、不一样的人会对我说话。”
“但是——我还发现:在身体中的‘我’,并不是只有一个。在我通过迁居手术、完成身心的整合之前……其他的我,偶尔还会试图掌控这具躯壳。”
……
“过去,那些白大褂还说我的大脑有器质性的病变……可是看看我的现在。”
“在这百年之中:我已经彻底更改过一遍我的身体……没有半点再与往日相同。就算是这个样子;我的毛病依旧没有任何改变——这么说来,要所有的我相加,才能构成完整的我吧。”
雪鬼感觉到掌教老祖在笑——虽然他没有了可被观测的面部器官。
“挺有意思的嗯?人类的心理,真是奥秘无穷啊。”
雪鬼对掌教老祖说的话有些懵懂:但她没有应答——只是十指的尖端,开始逐渐地扣进了额头所抵住的皮肤。
……
“你应该记得:幼年的时候,你曾经手刃了自己的父母——不,是全家吧。除了父亲和母亲,还有一个弟弟。”
雪鬼当然记得——
这既是她心底最深处的梦魇,就算数十年过去的现在、也不时要从脑海的底处翻涌到表层;用沉眠之时的虚景,来提醒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
可同时,这也是采芙·罗德里格斯在近百年的生命历程中,所做过的最令自己骄傲、与她认为最为正确的选择。
在这之后,她拜入了给予自己这个选择的“泥人”门下,并侍奉了他八十五年的时光。
“我亲手斩除了所有束缚,获得了想要的自由……”
她在心底无声地诵念着。
可是:
另一种答案,正如被斩断提线的气球似地、于雪鬼的心头升起——
“闭嘴,不要说出来。”
“闭嘴,不要说出来……”
“闭嘴!”
但世上没有一件事物,会仅仅因为心底的细语、便轻而易举地改变。
更不要说是那些沉重且恐怖的恶物了。
……
“我醒来时:二次降生在棉兰老岛——直到那三场繁衍战争过后,我才真正地踏足马尼拉。”
“你呢?采芙·罗德里格斯,是吕宋首都出生的本地人……有着小自己四岁的胞弟,早已做过迁居手术而耦合的父母。”
“也就是说;实际上——我是无法在你记忆中的那个节点,与你相会的。”
“你应该记得:在你十三岁那年——我,泥人,在热夜来到了你于马尼拉的家中。把屠刀交到你的手中,命令你杀死了所有的血亲:是这样吧?”
泥人大部分说得没有错处,除了……
“十二岁,是刚满十二岁的那个生日。”
雪鬼疲惫地心想:她没有开口,并仅仅只是想要倾听——倾听在这面纱后的东西。
……
“事实是这样——当时,我刚刚从冬眠之中醒觉并没有多久。你也知道作为一位鳏寡孤独,在吕宋这样的世界里是多么地不便……”
“因此我想要同伴,我想要有力的帮手:但是环绕在我身边的,只有信奉我的子孙——而我却亟需要他们作为迁居手术的素材,填补进我的身体里。”
“那样的话,我到最后都只会是孤独一人——多么可怖的结局啊!因为其他靠近我、或与我血脉相连的人,终点都只是进入我的躯壳、成为我的器官之一。”
“拖动沉重臃肿的身躯……要怎么去做一些,需要轻盈身的躯壳和心灵才能完成的事情?世上有太多太多事,是要在合作中才能完成的:光光只凭借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世间是无法活得长久的;人类终究需要彼此依靠。”
……
“真有意思吧?我的脑海里有那么多翻腾的幽灵,现实里却找不到相应的伙伴。”
“不管是礼人还是妖魔,身为大家族的族长,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所以我想到了:我可以用自己作为材料,来制造我自己意志的代行者——那些我想要被完成、但懒得去做或也并不想去做的事……就有了一个足够有行动力的我,来替我完成。有点拗口,但是你认真按照这个思路去想的话、也是通顺的。”
……
“所以,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这么说有些不太准确——因为在那个时刻,你,采芙·罗德里格斯,的存在尚且还没有在我心头出现。”
“但在我稍稍深入了解过整个吕宋的生活后……你的形象便就此诞生。那么完整,无论是过往、抑或是与我相识的方式……”
“一个包含了怨憎、转折、觉醒和救赎的故事——甚至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信仰,和全新的归宿:就像是发生在另一个平行时空中的真实似的,只是恰巧被我采集到了。”
雪鬼感到存放在食道外侧喉袋里的“凯萨赛妈祖像”——那无所不能、总在往日给予她慰藉和保护的林默娘,似乎变得有点太过坚硬、而咯得她呼吸时也感到难耐的痛苦。
“你在我的脑海中游荡、与我对话,诉说着你的执念。有时,你也会占据我的身体、用我的双手来手刃其他的妖魔——”
“就像其他盘旋在我脑中的人们一样:但你是在我醒来之后,诞生出的最好、最优秀的那一个。非常完整,也无比独立……其他在我脑子里的租客,都没有像你这样急切地和我争抢过驾驶身体的方向盘。”
“一个对吕宋当下的情况充满忿怒的怨魂……不曾有过丝毫想要加入我那妖魔庞大身躯的念头,更没有一点点道德和伦理的束缚——因为已然划开了道德的底线。一位愿意将血亲献给自己作为祭品的人——带着顶破天的冲劲,却又拥有着绝对的忠诚。”
“这样的你,非常适合处于起步和草创时期的我,符合一位新生妖魔地所有需求。”
……
……
第310章 九曰悭贪(二十五)
……
……
“所以自然而然的……我将你带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眼前这庞大如山的肉块,借着孤零零的头颅述说着、像是在描述自己少年时期壮怀激荡的英勇事迹——可他所说的,明明是属于雪鬼自己的故事。
这是一种篡取,一种掠夺……剥去雪鬼仅剩的私有物。
雪鬼没有急切地在大脑深处翻找、查验,把那些近百年之前,自己还介于孩童与少女之间的记忆拿出来细细回想,重新揣测它们与真实之间的差距……
任何生存在这个时代的人们——无论生活的居所是令人心生燥热的东南亚、抑或是极地的冰盖:都不会天真到相信记忆的不可修改、或是幻境和现实有着多么巨大的鸿沟。
更多的时刻里——远远比物质的现实世界更多——那些直接植入魂魄中的回忆和往日,或是在网络与虚拟中所经历的一切……
一段预先编写好的,与诸般感官信号交织后即时生成的幻术——就会比真实更加真实,也比昼夜由脑海中掏出把玩的昨日更加清晰。
……
有着某种更加深邃,更加滚烫灼人的东西正在她的心底酝酿。
雪鬼不自觉地,将双手在喉间摸索——她能感觉到“凯萨赛妈祖像”凸出皮肤的坚硬触感:
这尊细小的神像由年幼时的她亲手打造:材料,是廉价且脆弱的树脂;与人体内部相接触,甚至带有毒性……但其中,也有着一个仅仅只有雪鬼才知道的秘密——
在雕像中心、在包裹的固化树脂内里中的核心,就是那柄沾满了她全部亲眷鲜血的钝刀——也可以说,是那柄屠刀的残骸。
至少在她的回忆里,是这样……
无数个日日夜夜,雪鬼便是向着这柄外包着神像的废铁祈祷、献上茫茫的心念:
是的,她只是向着自己祷祝、从记忆的底处呼唤那些解放和挣扎的力量——可雪鬼却依旧软弱,要在自己之外裹上一层万能的外壳;尽管她也明了神灵并不存在于这个尘世之间。
大地上的只有人类,每人拥有的只有自己……而不是彼此。
……
要验证掌座老祖的话,有着一个简单的方法——
只要打碎这尊妈祖像、看清其中的究竟是那卷蜷曲起的废铁,还是空空的内里——雪鬼就能明白这一切是否为不容置疑的真实。
可她的手,依旧只能停留在那遍布灼痕的皮肤之上、不住地颤抖……真的需要验证吗?真的应该验证吗?还是说,只要去面对心底其实已然认清的答案呢?
……
仿若对于雪鬼的变化一无所觉、亦或是没有半点的关心,乃至只是抱着“自己”定然能够理解“自己”的想法——掌座老祖仍在滔滔不绝地诉说,想要将这份向“自己”潜藏了近百年的隐秘彻底地托出。
“当时——我记得很清楚,棉兰老岛正值胎海连锁的代理竞赛:无论是阿古桑沼泽(Agusan)的深处、还是三宝颜(Zamboanga)城中的所有妖魔,都去了干涸的拉瑙湖(Lanao)中心的深坑里死斗。它们在食猴鹰的环绕见证下,想要成为棉兰老岛上,能够代表胎海连锁的、唯一的加盟商……”
“那一次代理竞赛,我并没有参加——因为我要去迎接你的到来:我在这新世界之中的第一位同伴。”
“而还没有彻底完成迁居手术的我,在夜半迈入胎之宫的棉兰老岛分部——以我原初的先天之炁,在黯碧色的胎池中、孕育出了你。”
“是啊,魂魄也能剪切:再将你的存在、彻彻底底地拷贝进那具崭新出生的肉身后;接着我又通过仪式性行为、心理暗示,以及对纹状体、海马体和脑皮层的些许修改——从我的大脑中清出了‘作为你’的那一部分。”
“在那之后,我们便相伴至今:一段美好的旅程,也是漫长的征途。”
“你既是我本身之一,也是我的子嗣——我们是以思维和脑海中的血脉相连:这也代表着,你比我身体里的这些由胎房和产道中诞出的后代、更加接近我的存在。”
……
“人类——人心……人类的自我永远都在无尽地分裂:变成一个又一个,和上个瞬间似是而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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