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现世中的科满经理从喉头挤出濒死者的尖叫,又像是困于恶魇里的梦呓;他与肉身间仅剩的联系,令他从生理层面表现出魂魄中的恐惧——
“炸弹……炸弹?我会死吗?”
答案再明确不过了——但科满经理还是问出了口。
在这短暂的时间中,科满经理惊骇已极。他从没想过,会在马尼拉的网络之中接到如此的命令——在这之前,兽主从未展现过他冷酷的“真实面目”:还是说,此时才是兽主的伪装?
就算科满经理的意识已然混淆,但从命令中感到的危险和恐怖依旧令他霎时间回转过来——从明古鲁中醒觉、在苏门答腊的兽窟里接受试炼、于雅加达入职并在伽马大厦中最终升任经理:
名为科满、连姓氏都没有的爪哇人并不是为了成为一颗炸弹,而来到这个世间的!他还有要实现的抱负,还有更进一步的野心;科满经理要让所有爪哇人都知道——
剧烈的怒意和被背叛般的困惑如螺旋似的缠绕着他和“鸦”,几乎要让科满彻底清醒过来。
……
……
“嘘,嘘嘘……别别别,你太激动了。休息一下,科满,听我跟你说……”
“……好的。”
兽主传来的讯息仿若携带着能够镇定的神经药物,将科满经理鼓噪的神志安抚下来;如橡皮擦似地抹去了他的忿怒。骤然的情绪起伏让一切显得有些诡异、如同木偶上演的戏剧:
“放心,放心——所谓的炸弹,并不是只有你哦。看见了吗?看见那个刀客了么……?”
科满经理的思念附着在丝线的一端,游动、盘旋;最终他的双眼跟随着丝线前进的方向穿出,再一次看见了现世——
在另一头、是一场战斗——或是说是一场两“人”对两人的角斗;他们追旋盘绕、相互厮杀:这场战斗发生在马尼拉的角落,科满经理丝毫不了解其中的前因后果。
科满经理正是透过着马尼拉中,尚未被摧毁的监视设施在看。虽然情报的详细程度远远不如平日中、爪哇集团为巨兽宿主们所提供的神通支持;但他还是能看清大概的情况:
那是一位刀客与一只下行了的精怪,与两位炼气士的对抗——双方你来我往,看似惊险万分:可实际上却乏善可陈、称不上有多么精彩。跟此时此刻发生在马尼拉的其他一切相比,这只是花边上的一缕点缀。
而这场战斗,看起来也将要走到尽头了。
兽主轻轻扭过科满经理的视线,让他锁定上那位有着宝蓝色发辫、身材娇小却手持两柄长刀的女性刀客:
“不是那只狗,是那个蓝头发的矮子喔,科满?她的脑子里藏着一颗当量足够的炸弹——数据炸弹。”
科满经理的心底忽地涌起一股希望——一股能够继续存在下去的希望。
“已经有一颗炸弹了?那岂不是……”
“噢噢噢?我知道你想问:已经有了刀客脑子里的那颗炸弹,为什么你还要牺牲自己……是吧?”
兽主的声音中带着调侃和玩味,可话语之中、却没有丝毫能够让科满经理安心的内容。
“答案就是——看见那佛光了吗?”
“天啊……”
随着兽主继续开口,科满经理的“双眼”中也更改了信息的辨别方式——他能看见有若万丈的金黄辉光由女刀客的头颅之中绽出,直抵天穹。在那光色之中、是细细密密的汉字字符……
就算科满经理此时心神恍惚,但作为爪哇集团巨兽宿主的他、也能一眼认出这来自于“暹罗佛庭”的特征:只是,为什么之前自己一直没有发现?
科满经理逐渐明白了兽主的意思——这颗“炸弹”所拥有的威力,恐怕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那个刀客的炸弹不是我安装的:所以,只能靠你来引发那颗炸弹了……”
“至于——是谁安装的?又为什么安装在这个蓝头发的矮子刀客身上?”兽主的话语中,第一次显露出了明显的疑惑和思索;“‘我’也不知道了——毕竟,这里的我只是一缕残魂罢了。”
“总而言之——”
“光靠你和巨兽的当量是不够的,还需要她:去吧,和她链接起来……当我们爆炸的时候,她也会殉爆……很可惜,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科满经理没有回答。
他在数字空间中的身体并没有泪腺、甚至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眼睛——所以他也没有办法哭泣。但是面对刚刚燃起便被掐灭的希望火苗;他仍然感到自怨自艾、以及悲伤与悲闷。
只是——科满经理也无法拒绝。面对兽主的命令,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执行。
“去吧,科满——你还在等什么?”
科满经理并没有什么动作——可鸦却沿着丝线探出条条挥动的辅助肢,把自己与那蓝头发的刀客绑定到了一起:不知道是兽主早已悄然潜进了“鸦”的内里,夺过了原本属于科满经理的控制权呢;还是说“鸦”这只养不熟的巨兽,先天就与兽栏之主更加亲近?
科满经理不知道……也没有力气再去思考。
……
他能听到兽主的残魂在呢喃,在陈述——只是这个对象并不只是科满经理:
“旧世界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万事万物属于未来。我们会用自己的意志,塑造想要生存的世界。”
“如果要将世界——我们所在,所交互的一切外在塑造成想要的样子……那么必须要先经过浑浊和混乱。”
“所以,科满,你的存在是必要且重要的。没有你的存在,这个计划就无法成真——”
“你是变革和风暴的引子。”
“而且,科满——我也会跟你一同赴死;还有你的巨兽……这样想想,会不会好些了?至少,你不会孤独地死去。”
不会孤独地死去……
这句话像是感官刺激包中储存的一次性电子极乐——在痛苦过后再给予些许欢愉,大大提振了科满经理的精神。
“就像‘兽饵’一样。”科满经理想到;“没有爪哇集团的文员们以身作饵,就无法控制巨兽。”
他并未真正被说服:科满经理只是接受了命运——当他从明古鲁来到苏门答腊,被兽主招募进内环的那天起、一切都已经注定了。
他注定被作为一件武器,用在今天。所有的雄心壮志和野望企图,都只是自欺欺人的笑话而已。
身体内部传来兽主满意且欣慰的思绪、像是只无形的大手似地抚住科满经理的头顶:
“没错——你想得很对。”
……
拆解,混杂,融合——
光光只凭借科满经理自己的力量,并不足以成为一颗“炸弹”:科满经理只接受过如何饲养巨兽和让它们成长的训练,并不擅长精细的神通作业。这是一种难得的体验——也是最后的体验。
“自我”不再是自我,而被细细分离、和“鸦”身体中蕴藏的庞然疫气相混合;直到其成为能产生震荡的粘稠液体,并能够融入进信息海洋之中。
虽然并非真真正正的兽主,但这缕寄生在科满经理心魄中的残魂,依旧掌握了足够执行计划的技能——就像身处雅加达的本体一般,兽主精擅各类与网络和神通有关的一切技艺……
就算科满经理此时满怀着憎恨、苦痛与自怨自艾似的癫狂;他依旧记得兽栏之主是个爪哇集团中少见的天才……如何的鲜见,如何的耀眼。
可恨,多么可恨!而自己却要为了他人那甚至不愿意宣之于口的野心,而白白空耗去性命吗?
……
时间仍在前进。
在迎来最后的消弭之前:
不知何时,科满经理觉得自己已经“化”开了。他的意识被分解得散碎,成了卷成一团的残片:而正在进行这道“工序”的并不是只有他。
兽主说,这是引爆前的最后一步——而鸦与兽主,同样正在拆分着自身的电子存在;他们既不再是全然的个体、可又保持着些许的独立……
忽地……化作碎片的他们,忽地糅合在了一起。
“鸦”——又或是科满经理,又或是兽主?此时此刻,三者已经如混杂在一起的粉末、水中的溶液般难解难分,化为了全新的存在。他们互相黏连,共享着思维和看法,却又拥有着相同的目标:
新生存在于信息之洋的海水里畅游,朝着更深处——向着那另一个、手工制成的地球。
“想到快要消失了,还真有些忧郁。不过现在的我——原本的我,应该在雅加达的伽马大厦里等待好消息吧。”
这则思念来源于兽主:他原本便是假象和复制——在如今的黏连与合并之中,“鸦”和科满经理都感受到了兽主那股惶惑与骇然——他远远没有表面上来得镇定、洒脱与轻松。
虽然还会有另一个“他”,在现实中得以存续:但此时此刻,独一无二的这个他、却将要面临终结。
可是已经迟了,太迟了——他们三个之中没有任何一人,能够停止将要发生的爆炸。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兽栏之主才卸下了些许脸上的面具吧。
“吃,吃……全部吃。炸吧,炸吧,全都炸掉吧——”
“鸦”是那股混沌的本能:也是它,最先剥开了引线的外壳。“鸦”或许是三“人”之中,唯一还保持着清明和冷静的意识……这源自于它的单一与纯粹。
或者说——无论是生是死,“鸦”都并不在乎;这并不影响它作为巨兽的存在。它不恐惧死亡,甚至不屑于发出评论。
翻卷、沸腾:这是一种错觉,但也代表着由“鸦”、“兽栏之主”和“科满经理”所组成的新生存在,走到了化身为炸弹的最后一步。新生存在的身体在鼓胀、在变化、在变得更加高大。
在这爆炸之前的节点——
忽地,曾经名为科满的意识、在已混合到一处的识海里开口了。于存在的最后时光之中——科满经理不愿就这么在混沌和愚昧之中死去。
他哭泣着,往身体内部流出泪水、湿润地浇熄了往日间的一切野心与渴求:
“我想知道……为什么。兽主——求你告诉我,我的生命真的有意义吗?我从诞生到现在,只是为了成为一次性消耗去的武器吗?至少让我知道,我要毁灭的东西、也拥有着意义……”
或许是出于弥留时的愁绪、亦或只是终究发现对科满经理有所亏欠、甚至只是对将死之人无需隐藏秘密;曾经是“兽主”残魂的这部分意识,悄然传来了部分思绪:
“你想过回到过去吗,科满?”
虽然科满经理并不明白兽主为何用问题回答另一个问题,但这简单又复杂的疑问、依旧唤起了他的记忆:
科满经理想起十多年前,明古鲁-恩加诺岛上的那个小渔村……在大海之滨、有一间由编织袋、树叶、帆布和铁皮搭出的小屋;那里曾经住着科满经理和他的母亲。
而现在——自己已经将要走到生命的终点,他只想再吃上一次妈妈做的曼煎粿和宝塔饭、还有餐桌上一碟碟摆好的巴东菜和加多-加多……
如果能够重新选择的话——科满经理应该不会再次出现在这里:可是……真的能回到过去吗?
……
似乎是被科满经理的回忆所浸染,又或许他也有着关于过往的难忘记忆;兽主的思绪里带上了些许的哀愁:
“我很遗憾地告诉你,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从时间之河逆流而上,谁也做不到。因为时间本就是一种幻象……从古至今,流逝的只有我们。”
“但是—可以让过去回到我们身边。不,不能说是我们……”
“现在你面前看到的这个地球,这个模型……它是一份记录,一份指南。有一些沉溺于过往、想要回到数百年前的人,通过许许多多份世界拷贝中的细节里,制作出了它……不,应该说是它们。只是还没有完善。”
“理论上,当它制作完成时:它在微观层面上也与数百年前的曾经别无二致——这一份,是借用了新马来西亚众多观想机中的数据、从未来逆推回了过去;应该是由微机道学研究会的会长带过来的吧。”
“它还有很多的兄弟,存在于网络的其他角落里。这只是其中之一,用来交叉校正;得到真正的、唯一的正确结果——”
“那些人……制造出这些复制和模型的人们看不见未来——他们的心仍然困于往日的幽灵。他们想要以这份记录和指南为模版,从原子级别上改造我们的现实世界——让一切,都重新回到数百年前……回到我们入睡之前,那二十一世纪的前叶——”
“将世界还原成数百年前的模样—也就是,让过去来到我们身边。”
“就像通过低温冷冻,冬眠到未来……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一种不完全的时间旅行吧;同时,目标是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方向。只不过进行回溯的,是我们的部分现实。”
“是的:你可以将眼前的一切理解为……一份时光机器的道标。只不过,时间旅行并不存在——所以若是要回到过去,就要牺牲一切:所有人现在的一切。”
科满经理感觉到由兽主所传来的幻象、其中蕴藏着超出文字本身的讯息—与改造相比,从荒芜的空处中重新建设,无疑是性价比更高、也是更加可行的选择。
“因此当他们的计划实施之时;首先便要清除多余的东西:特别是如今生活在这个现实中的其他人类们……而这场争夺的战争,就即将要打响。”
在兽主的想象中,树立起那第二个地球,立志于重建过去、回到曾经的人—与他或他们所代表的人群;在犁清地表之后、就会使用如眼前的地球一般的种种“记录”为参考,将世界还原回数百年的样貌。
他们——与不同意这一做法的另一方人群,彼此已摩擦多年、临近爆发的边沿:而这种孽缘,甚至就要追溯到数百年前;许多人乘着苍白色的棺椁、从时间之河顺流而下的时候。
“所以说,这并不是关于你的战斗——科满。但那又如何呢?”
……
这不是科满经理想要从兽主口中听到的答案——他只是想要死前的些许慰藉,而不是一切的真相;这一切甚至让科满经理难以理解。为什么不能只是一个足够崇高、足够简单的赴死理由?
但就像现实中的本体那样——兽主是残酷的,也是善变的。
而他也无法打断兽主:兽主正变得激动,变得膨胀,甚至不愿意给科满经理以开口的机会:
“这场纠葛持续了很久,科满……世界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按自己的心意塑造未来?还是重建过去,让一切都重头来过?你啊,你没有这些烦恼——”
“我们这些从冬眠舱里醒过来的老古董,却不得不做出各自的选择啊……有些人,就算身处当下——却早已经死去在过去。就为了未完成的心愿,值得吗?”
“只是这世间,要燃起熊熊的大火了——”
这场将要开始的战争不属于科满经理;兽主口中吐出的所谓“理由”,他也并不太能够理解……只是,科满经理只能够接受——这是他还拥有着的仅剩权力。
而兽主则用最后一段话,为给科满经理的回答下了定义:
“不,科满。就像人间尘世的绝大部分事情一样——你的死亡,我的死亡……都毫无意义可言。只是你和我,都无力抗拒而已。”
……
“嘻嘻,嘻嘻。”
意料之外:开口回答兽主的并非科满经理,而是沉默已久的巨兽。或许是因为心神交融混合的缘故,它头一次从口中吐出略带复杂的话语:
“嘻嘻嘻……嘻嘻,真无聊。还不如多笑点,多吃点。”
“鸦”用简短的话语,为这段临终的别词下了批注。
……
倒计时开始,引线已被点燃:在剩余的些许时光之中,无人再开口。那是消散之前的静谧。
噗呲,噗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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