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脚下传来悠远的鸣响,伴随着颤抖与震动。像是吉隆坡下方蜿蜒如迷宫的污水处理系统中,正有人手持大棒、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管道。
钵——钵——
疯狂生长的巨木投下海潮般卷动的阴影,漫过大半个城市;也盖过了毅戴盐和他身旁的小孩儿。
“嗬?有影子,是真东西啊。那个全息……大姐都被遮掉一半了。哇嘞!”
小孩儿呆仰着头、抠动嘴角干结的口水,满是惊异。
毅戴盐无暇注意头顶的奇妙景象。他跪倒在地,把手掌贴住马路的沥青。敏感的掌心传来搏动似的震颤。他觉得自己正站在某种巨物的肚皮上,听着它因饥饿发出的肠鸣声。
劈剥、劈剥……
他收回颤抖的手。一条又一条裂纹逐渐在马路上浮现,从开裂处喷出细细的污水柱。
毅戴盐站起身,明白了此时正发生着什么:有某种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车!警官,快看!有车!”
小孩儿急急推动毅戴盐的腰,指着马路的另一端。
那是辆缀着血与火痕迹的厢型皮卡,车顶架设着全息投影:一位衣着清凉的虚拟舞女对崩解中的城市视若无睹,只是忙着解开身上仅剩的衣物。
车身上满是已碎裂的显示屏,在血污的遮盖下播放着模糊不清的视频——只有扬声器中传来的妩媚哼叫,能让人发觉那其实是些火烫热辣的活春宫。
吱—
胎面与马路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嚎叫,躲开马路上横七竖八的障碍物。
一颗黑色光头从空荡荡的车窗中探出,头皮已被某种锐物撕裂、能看清白森森的天灵盖:
“活着吗!上车!上车!”
黑人司机的高呼混合着扬声器里的呻吟,显得含混不清。
若换作五分钟以前,毅戴盐会因为发现另一位幸存者而雀跃不已。但现在……
沥青浇筑的马路正片片龟裂,被某种巨物顶得膨胀翘起。缝隙中已没了污水,而是挤出了某种暗灰色泡沫似的东西。
他鼓起劲、跳起身,狠狠交叉挥舞着双手:
“停!停车!不能开了,危险——”
这警告迟了一步。
地下之物猛地探出地面,顶在厢型皮卡的底盘上。疾速行驶的皮卡打着横翻飞起来、砸进一旁的大楼里,让本已开始摇动的大厦晃动得更加剧烈。
毅戴盐拉过身边的小孩,遮住他的眼睛:
轰!
接着,一股徇烂的火光从将倾的楼中绽出。司机那冒着火的黝黑脑袋由爆炸处飞出,飞过毅戴盐身旁,滚落到看不见的角落去了。
“车爆炸了?……这是什么?”
小孩挣开捂住自己双眼的手,毅戴盐则握紧了拳头。
此时已经能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正试图挣出吉隆坡由混凝土与水泥制成的地面。
那是蜿蜒盘绕、根根粗如轿车的“树根”——但它的表皮却怪异至极。
树皮本该像是干涸的土地,开裂且结块;外表皮是角质化细胞组成的死组织,有着粗糙磨砺的手感。
所有人都知道这点。新马来西亚的网络里流传着数十万款品类不同的感官游戏,塑造出的知觉信号甚至比现实生活还具有实感。
市民们总在虚构出的世界里感受着无缘触及的真实,这也使得吉隆坡仅剩的警员发觉到眼前的异样之处——
“树”的表面满满覆盖着层层的褶皱,像是赘生的皮肤。它们从树干上鼓起,烙出错乱难解的纹路、如同要用纸笔走通的繁复迷宫。
目之所及,皆是沉闷的灰色——这是往日五光十色的吉隆坡里,最鲜有人使用的颜色——加上它的造型,只能得出一种结论:
“那是……那是脑灰质……吗?合成这么多……局里十年的经费也不够用啊……”
毅戴盐喃喃自语,在生长的呼啸中细若蚊蝇,只有身旁瞠目结舌的小孩儿听得清晰。
小孩儿抬起头,神情痴迷;之前被询问户籍引起的瑟缩一扫而空,反倒露出几分孩童与老人专有的顽固来:
“合成?!怎么可能啦!那才不是合成的辅助脑,这一看就是自然的人脑!你仔细看,颜色都没有氧化发黄,说明这脑还是活的——不过里头应该是有支撑物的,不然早碎了一地了!比楼还高的大脑……我要是有这么一颗脑子,香农菩萨都没我聪明——”
似乎连这数字空间中都见不到的梦魇情景,也盖不住小孩儿的谈兴。
这啰嗦激得毅戴盐涌起重重的烦闷,抬起颤抖的手一把捂住那张滔滔不绝的嘴:
“脑,脑,脑个妈卖批!他娘的关心一下自己的脑袋吧!”
巨木投下的阴影淹没了半座城市。它表面起起伏伏的沟壑与丘陵在影子边缘勾出犹如波浪般的线条,像是灰暗的潮水卷过城市。
而组成城市的楼宇们正在倾塌:无论它们用什么结构支撑着这座钢筋丛林,都抵挡不了由地下伸出的巨大树根。
是表面覆盖了大脑皮层的巨树,还是一颗大脑增殖成了枝杈与树冠的模样?
“不管到底是什么玩意……”
“他妈的,这鬼东西绝对会要人命——咳!咳咳!”
毅戴盐一把推开臂弯里的小孩儿,被口腔不断涌出的血水呛得咳嗽;鼻孔里则喷着自己也难以辨别冷热的浊气。
眼里映入的一切都漫出重影,视野边缘则泛起五颜六色的光块。
毅戴盐曾在街边的摊贩那买过廉价的模拟涅槃磁带:那些塑料封面上用劣质的油墨绘满了转轮、经文与舍利(这些图画暗示着,眼前的磁带是由电子佛们所制作),捏在手中会沾上一片乌黑。
可在街上厮混过的崽子都知道,这些磁盘中所烧录的并非真正的涅槃——
而是濒死时的体验。
此时所感知的一切,让他想起了曾经的某个午后……那时毅戴盐曾小心翼翼地偷出家中的神经管线,将低劣的涅槃磁带连上自己的灵窍。
他明白了现在正发生着什么: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
“喂!你……你没事吧?”
被推开的小孩儿蹿上前,托住毅戴盐的肘弯:他们身后的墙面吱吱作响,裂纹如蛛网般延开——再不走,也就没必要走了。
他把毅戴盐的胳膊架在后颈,竭力拖动。但成年人的重量加上装备,对于半大的小孩还是太沉了些;两人只是在原地滑了几步。
“我们得走了!你腿上用点劲啊……”
毅戴盐摇了摇头。这次他没有推开小孩儿,而是抓住他的肩膀充当支撑:
“我要死了。”
周围的一切都在崩塌。远处有高楼斜斜倒下,激起的尘埃犹如沙暴。
“啊?”小孩儿的嘴唇打着抖,瞪起因流泪而亮晶晶的眼睛;“别说疯话了。动啊!”
毅戴盐从腰带上捧起阿孔,用小臂抵在怀中。
“最后还是……只能用这一招了。”
接着张开五指,沿着少女头颅脖颈处的断面探了进去:
嗡——
随着开关被按下,阿孔张开茫然的双眼。
毅戴盐望着那对眼中逐渐亮起的电光,舔开嘴唇上凝固的血痂。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带我入职培训的时候,师父说过这行的规矩……”
阿孔从七窍里喷出细细的气流,吹开毅戴盐胸口、袖管、手掌上未干的血珠与沾染的尘土。
“如果报案人没有缴纳……预付款的话……”
阿孔温柔地挣开毅戴盐的拥抱。它环绕着毅戴盐,划出螺旋状的轨迹抬升,来到他的后颈。
“就不要……不能……擅自执法……”
毅戴盐低下头。他能看见碎沥青随着其下的泥土波浪般起伏,阿孔眼中绽放的光焰将这位末路警员的影子投在鼓动不休的大地上。
“没想到……快挂了还是遵守不了……”
他莫名对这模糊的阴影感到有些好笑:倒像是自己被卷进了海浪中。
“或许我真的不适合这个工作……”
毕竟人总如浮萍,在某处漂泊。能抓住的东西,也是少的。
“但是……我真的很喜欢……能……能……”
咔!
阿孔露出整齐光滑、如编贝般的两排亮牙,长舌的尖端则层层剥开、神经管线从中探出。
呲!
阿孔横着咬下,口腔中响起神经管线与灵窍相接合的脆响——
“天魔解体已启动:警告!本软体来源于网络,请于下载后十二时辰内删除。PS:该项目已暂停开发,引起的死伤概不……”
毅戴盐没注意耳中传来的絮絮低语。电流与药物正穿过他的四肢百骸,刺激着肌束收缩、让心脏以前所未有的强度供血;大脑如水泵似分泌激素,激发身躯最后的力量。
他直起身,将小孩扛到肩上;膝盖随着猛烈的屈伸嘎嘎作响、这动作甚至在周围掠起卷动的气流。
这盘“天魔解体”是某日从证物科里昧下的,随后又悄悄安装进了阿孔的术法库中:它能让使用者在短时间内以肉身化作超人——而运行它的代价,就如“天魔解体”的名字一般无二。
没等到人造经脉降价的他,只是想有个能多活一会的最后手段。
但现在……毅戴盐从来没觉得这么好过。
所有疼痛、疲惫与恐惧都已消失;心底正随着软体的运行而一片明澈。
今天至少能多活一个人。至于是不是他,已经不再重要。
他哈哈大笑,说出从小就想说的台词:
“娃儿,我跟你说……”
“警察叔叔在这,不要怕。啊?”
毅戴盐将小孩抓紧,冲过如雨坠落的水泥块、鼓动不休的地面与坍塌的大楼,向城外奔去。
第189章 歌头(六)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就好像虚拟与现实间的偏差。
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有偏差产生了呢?
无知无觉,浸泡在黑暗的囫囵里、不知年月与时间的流逝——这本该是种令人生出畏怖,直至迷乱的折磨。
“……二百四十七、二百四十八、二百四十九……”
方白鹿被禁锢在电子身躯里,除去机械的数数外,连丁点念想也懒得勾起。
这尊电子身躯与其外裹的无量冗余数据,既是武器,也是牢笼。
他大可以艰涩地挥动四肢,在这数字宇宙的果核里狂舞;或尝试撕扯掰动那没有厚度概念的外壳。
但都无法宣泄出铁一样烙在心头的情绪。或许,这要比写入进底层的术法神通还要顽固,久久也无法消弭。
“……二百七十七……”
让阿铜吸引西河少女的注意,使自己有时间激发电子身躯的数据炸弹;这是方白鹿准备的第一套攻击方案。
在理想的状态中,这应当还能激起整座吉隆坡服务器的信息倒灌,让本就可怖的威力更上一层楼。
只是拥有极致破坏力的同时,却少了信息的获取能力;甚至不知现实世界中的时间流逝。
方白鹿只能采用古老的计时方式:用心声默念来计数。只要数到六百下——也就是十分钟整——平板电脑“墨家子弟”便会自动切断上行链接,将他唤回现实。这项他新增加的设置,能稍稍在暴烈的电子躯壳上添些可控性。
“……三百一十二、三百一十三……”
现在离进入数字空间时,已过去了五分钟有余。运气好的话,西河少女的万千化身们此时应该全都脑浆迸射、赶集似地从七窍里冒出来了才对。
“……三百三十三、三百三十四……”
但是运气这种东西,该怎么说呢?
方白鹿宁愿相信万事万物有如一盒质量优异的拼装模型:每一块板件所起到的作用、所要结合的零件、甚至是缩胶和缺损……在出厂前就已决定完毕。
而现在自己需要处理的零件,叫作“杀灭西河少女”。
最后能否拼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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