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粗壮的鼎足反射着合金的色泽,抵住空室的四角、庞大无朋。
丹炉外壳由半透明的材质组成、鼓出的炉腹不住横向做着自转。朱红色的丹液于其中奔涌、翻滚;似有什么东西正在搏动、打出阵阵波纹。但方白鹿看不清晰。
以它为圆心,排列着数十组钢铁铸就的蒲团与案几;八卦镜形制的屏幕竖立在每一座案几上、依旧激活——
屏幕里播放着构建出的波浪形半色调图像,正显示着火候与天时五行的即时读数;交互界面展现出某种古老且简陋的审美。
方白鹿挪开目光:他现在要找的并不是这个。
有人正盘坐在丹炉下、面对着方白鹿。
他向前走动,直到能够看清那人的样貌:
漆黑发亮的长发烫成波浪、披在脑后,如云如瀑,底端束好晃晃悠悠垂到腰间;身着的锦袍用金线绣着电泳仪、脱色摇床、离心机与移液器……六十四种仪具设备,以卦象方位排列。
由胸前夸张的弧线与纤细到盈盈一握的腰肢来看,这是位女子。
之所以要进行“猜测”,是因为方白鹿无法清晰看清她的脸部——
面具笼罩住口部以上的半脸、直到发际线的分野,那是比其他位置的皮肤、要稍稍暗些的肉色。额间伸出两根刮痕密布的犄角,上细下粗、顶端开出分叉,指向天穹。
皮肤那鲜活的模样,像是刚刚从人身上剥下的。
但没有眉、没有眼。本是眼眶的位置并排列着四条钢齿交错的链牙,拉链垂在一旁、用纯黑的阴鱼当作装饰。
不知怎地,那长长的尖角让方白鹿想起恶鬼。
裸露在外的嘴唇很红、且丰润——不像抹了脂粉或唇彩,倒像是血气格外充盈的健康;下巴与颌骨的线条圆润、勾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既不因尖细而显得刻薄,却也毫不臃肿。
方白鹿看着她。她则咧起嘴,露出整齐的牙、与脸颊的单边酒窝:方白鹿很怀疑,原生的牙齿是否能有这样的亮白色泽?
滋啦……
练气士抬起手,以宽大的袖摆遮住面孔;从袍袖后传来拉链拖动的声响。
她轻轻一展双袖、再次扶住膝头,露出被解开的眼睛。
两对、共四只眸子在恶鬼的覆面上闪动、旋转,像是音乐节里跳动的灯光。
瞳仁黑得像墨,眼白却是灰暗的金。
它们的视线一同穿透过烟草燃烧出的烟雾,与方白鹿的双眼交汇。
“最后一个……”
方白鹿吸了口烟,从鼻孔喷出长龙。接着用另一只手拂去积了长段白灰的纸烟,轻声发问:
“阿塔拉?刚在研究会里注册的学员名,是叫‘支离客’吧。”
他早已知道答案,这不过是例行公事。
阿塔拉从盘坐的姿势中站起——自然流畅,若非经过严密的训练、便是有着与常人不同的关节构造。
她弯下腰鞠了一躬:左手抚于胸前、右手向旁展翅般高高抬起。那是表演者向着仅仅一人的观众,所进行的致意。
空气中回荡着隐隐的叹息声,但练气士的双唇是紧闭的。
方白鹿发现:她赤着一只脚,另一只脚则穿着橡胶做的洞洞拖鞋。
不知为何,到现在为止她都不曾说过一句话。
方白鹿用牙叼住滤嘴,举起右掌、接住从背后飘来的“手机”。
他扬了扬手中的飞剑,口中含混不清:
“我来斩你了。”
第177章 潜渊(三)
方白鹿把鞋底在地面刮了刮,免得被沾上的体液与人体组织干扰到行动。
这空室中,竟都是深色并打上蜡的实木地板——这份财力,令他难以想象;脚感,也是许久不见的奇异。
正对着方白鹿的阿塔拉没有回话,只是歪过头、似在等待下文。
“小新……唉,罢了。”
某种说不清的酸涩与歉疚卷过方白鹿的心海:自己答应了少年,要带他的血亲一同回家。
但“心剑”过后,那血亲却未必是小新往日所认识的那个人了。
而方白鹿,也未必还是方白鹿了。
“苦因心剑。”
它所斩之物,本就包含于名讳中——是导致“人生八苦”的“因”。
虽听起来类似电子佛走向正觉涅槃、化为原初“1”与“0”的手段……但其实,它所针对的是人格模型与自我认知。
将“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的概念剥离出大脑之外——甚至连将知觉网络上传数字空间后,也无法重塑。
这是一种能让人成为愉悦的白痴而渡过余生、或于痛苦永劫中沉沦的剑术。
方白鹿抚过手机的外壳:受到显应宫重重墙体的撞击、与“静水剑”高热而形变的装甲,层层向外展开、抛落,露出其下向外延展的显示屏。
每一格由屏幕组成的方块中,浮现出了周围的情景。
本是巴掌大小的手机外壳,张成了一面长两米、宽一点五米的薄薄双面镜,悬浮于空中。
此时此刻,方白鹿看清了眼前疲倦的男人:破烂的外套上满是油腻的脂肪、肉块与接近干涸的血迹,眉角上垂着一块不知何时沾上的脑组织、晃晃荡荡。
他知道,阿塔拉此时也面对着镜中的女人:那个戴着血肉面具,四目闪烁、头生双角的练气士。
“要斩去意识的一部分,首先要认识自己。”
胭脂的海浪涌向空室,扫过方白鹿、阿塔拉与木质地板——那本是来自炉中翻腾丹液的朱红亮色,被镜面反射而出。
方白鹿向外唾了一口灰绿的唾沫,这来源于他刚刚嚼碎吞下的内啡肽抑制剂。
现在开始,直到一小时后,他都将不知快乐与幸福为何物——起码,他的肉体并不了解。
“第一题……第一题……”
漂浮于两人中央的大镜,发出低低的询问。那是种广播信号不稳时,收音机发出的断续嘈杂:
“如果……可以……在世界上……所有人中……任意选择……你想……邀请谁……共进晚餐?”
在这莫名其妙的问题外,还伴随着絮絮的低语、让人听不清晰。
方白鹿看见眼前的男人勾起嘴角,露出苦且涩的假笑:
“爸妈,和小东。”
在镜子的另一边,阿塔拉无声无息;没有半点回答问题的意思。
方白鹿把吸入的烟气从嘴里吐出,用鼻子吸入,做了个“回龙”:
“不需要说出口,唤起心头的答案便可以了。”
“苦因心剑”,并不是挥舞长剑的动作集合。
它是一套由四十九个问题、干湿两种认知学讯号、与模式思维表象象征物所组成的严密程序。
只要让阿塔拉了解到她自己心头的欲念,并稍稍对方白鹿产生共情……
便可以解离、并删除去大脑中的欲望:甚至连那些分泌出的激素或久远的回忆、也无法再次掀起心海的波澜。
他要在这里,毁去阿塔拉这元胎重回西河少女的可能性——以破坏元胎之所以为“人”的那些部分,作为手段。
“只是心剑若要对其他人用,需要一个引子……”
这个引子,便是自己相应的爱与欲——想要对方删去什么,自己便要付出同样的代价。
明天的白昼、霓虹灯火消失时,他与阿塔拉都会成为仅剩应激机制、由血肉驱动的机器。
“之后就算西河少女醒觉,也会以‘新’作为主体人格。”
方白鹿在导入、修行“苦因心剑”的观想中看到了一切:这能成,阿塔拉并不会反抗、不会拒绝心剑对意识的斩切;是达成最好结果的必经之路。
至于后面的计划,会有一个更坚定的自己来完成——
“第二题……第二题……”
“你是否……曾经秘密地……预感到自己会以……某种特殊的方式……死去?”
镜面开始闪烁:那是一帧帧变幻的画面,间或夹杂强烈刺眼的色彩。
方白鹿感到反胃。若他有癫痫病史,此时或许就要发作:
“老死,或者病死。肝癌吧,如果再来一次,我就不接受治疗了。太痛了。”
他猛地嗦了一口烟,滤嘴因烟卷快要燃到尽头而滚烫。
“嗬嗬……”
终于有低笑从镜子的另一端传来,悠长且妩媚。那是阿塔拉的笑声。
“起效了。”
砰——
背后的远处似乎有闷响传来。似乎是苦因心剑正在生效,或许只是左胸的心脏跳快了一拍。
“第三题……第三题……”
“你……人生中……最大的成就……是什么?最感激……的东西……是什么……?”
方白鹿感到自己的体温正在升高,细汗汇成大滴的汗水,从后颈流下。
砰……
声响愈发大了,方白鹿脚底隐隐随着震颤而抖动。
只要回答随机抽选的三个问题,这一切便会结束。
他把烟头用指尖弹了出去,整整歪起的衣领:
“是那些愿意陪着我的——”
……
砰!
方白鹿随着意料外的声响转过头,恰好看见隧道的深处亮起了光。
那是种冰冷的白芒,渐渐透进空室里。
砰!砰!砰!
有某种沉重的凶物越靠越近,脚步让他的心跳为之错拍——
幽深隧道中喷涌着滚滚的气浪,一道灰黑色的人影裹挟着尘雾、从中蹿出。
接着,与方白鹿擦肩而过、撞破了静止于空中的镜面。
哗啦!
手机展出的双面镜碎作漫天烟花,每一块碎片中都映出了那飞纵的身影:
她披着碳纤维制成的道袍,表面波状起伏的阴阳鱼将雪般飘散的镜片们撞成碎末、洒到背后。
那是安本诺拉。
方白鹿看见她于空中转过头。半圆型的纯黑面罩上,只有两个酡红的大字忿怒地闪动:
“白痴!”
方白鹿心知,这话该是对自己说的。
狂风慢了一拍,紧跟着卷过周围、成了碎屏幕组成的风暴:
下个瞬间,灰黑的霹雳已越过十数米的距离、冲到了阿塔拉的面前。
还未落地的安本抬起腿、撞上阿塔拉的前胸——膝头直直没进了胸腔里,倒如同胸骨包裹住了那顶起的膝盖。
轰!
两人一同砸进实木地板,木屑与毛刺像吹箭四射、甚至在方白鹿脸上刮出血口。随着那可怖自重与加速带来的惯性,她们在劈拉声中犁出一道长而深的沟壑。那塌陷继续向前延伸——
直到将将抵中丹炉的下方。
啪叽!
玉石凝成的右手伸出,按住那对长角中央的额间、将脑袋直直掼进地面。某种类似于湿毛巾裹着干树枝、随后拗断般的声音冲进了耳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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