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那是不断变换的华彩,湛蓝、赤红、藏青、鹅黄、月白、乌紫、烫金兼而有之。
光芒进来了。
有巨物从存取殿的壁中探入,如虚幻之物。
先是峥嵘起伏的鹿角、颀长宽阔的口部、漂浮蜷曲的长须;它们从方白鹿的斜上方而来、没有楼壁可以阻隔。
接着,是整颗头颅——
那双比五金店门板还要宽大的眼睛中,瞳仁是经过精细设计的变体文字、构成了圆形:
左眼是“优”,右眼是“惠”。
这是平日盘旋于吉隆坡上空的巨龙。
它垂下头,环绕周身的纯白云气卷向四面八方、充塞于存取殿内;如平地涌起的滚滚海潮。
云穿过了方白鹿:
淳淳的香气灌入他的鼻子,那是精制营养液微酸中带着清甜的气味;五光十色的赤裸躯体映进视网膜,用肢体语言呼唤他付费解锁道侣的组装部件;耳边的低语絮絮不断,告知购物目录中的今日特惠。
方白鹿对此再熟悉不过。这是广告云。
第174章 龙(下)
“人类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们会把微小的烦恼与尴尬装在心底的罐子里,用来在数日、数月、数年后的某一个深夜里折磨自己。”
沉闷的声响穿过云雾,直达方白鹿的耳孔:
“怪,真怪。生活中能买到的欢喜,到处都是啊。你也买点吧?”
广告云圆裹成五彩缤纷的硕大珠子、边角几乎抵住存取殿的四壁。底部没入混凝土的废墟地面、好似那是专设的基座。
像是于九天揽下的一轮明月,被放进行星大小的陶罐里抹上多色的糖浆;光是看着就感到一丝甜腻。
画面在它的表面变幻:一帧复又一帧、但每一瞬的画面都能印入观者的脑中,久久不忘。
巨龙盘起身子、将广告云环绕在长躯的中间,游动嬉戏。
方白鹿摸索着,在身旁摸到还算完好的混凝土块、权且当作椅子坐下:在视网膜所看见的图景里,那是位商家赠送的道侣、想把他拥入怀中;手触之处也满是柔软与滑腻。
五感充斥着各类经过加工的感官信号。打在皮肤的雨点被改制成抽卡道侣的轻抚、酥酥麻麻。
他试图阖起双眼,但没有任何改变:不,那些放映的画面甚至更加清晰了。
广告云与广告潮,他自然也见过、感受过。但这完全不是平时的烈度——
方白鹿只觉得,有人正掀开了自己的头盖骨、用笔刀在大脑皮层上刻画着深深的文字。
“……原来这样的道侣也能订制吗?”
再过上一会,他若没有彻底疯癫、就是晕死过去——除非及时脱出广告云的覆盖范围。
但现在?疲惫的他,动根手指比平日里抬上一袋水泥还要艰难。毕竟只是肉体凡躯,与道兵相搏的损耗实在太大。
云气继续浸染、连思维也不再清晰,被杂质所搅混:
“……五折?三折!可分期!……这和魁先生说的一样,幸好……买、买吧……中奖率百分之三百……七十年就能还完……”
……
可是,自己也是做这行的啊。
方白鹿用力张开双目。一条思念如利剑般划开迷雾:
“还是太贵了。傻逼才买这种货!”
他掀开外套,露出腰侧所挂的头颅。
刚刚流了满地的血液,大部分确实并非方白鹿的——其中的些许,来自于这颗他于楼上新鲜斩首的道兵。
头颅的双颊因失血而苍白、本闪烁着黑白卦象的覆面已被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喷着刺眼亮光的镜片。
目不能视的方白鹿——现在眼前正播映着“十份道侣包,必出一个优质第二性征部件”的海报——回忆着大概的位置,屈指轻弹鼻梁中的镜架:
“天魔?起来,帮忙干活了。”
哇——
道兵的嘴唇无声地蠕动,随后猛地张到最大:嘴角崩出血点,接着裂开。
若是还拥有声带与气管,他可能会先滔滔不绝上一会。
根根管线从齿缝、从唇与舌的间隙、乃至鼻孔里伸出,不住晃动;像是条条细小的蛇。
嘶——
头颅的脸侧鼓得滚圆。这孤零零的首级没有声息、没有气管,但每个见到它的人都会认为这个动作是“吸气”。
波纹从云做的圆球中鼓荡播散,向外泛去——忽地,它多了一个凹陷、一个向内转动的漩涡。
这涡旋愈发深、愈发宽,直到广告云渐渐瘪了下去;成了没打足气的皮球。
可那明明不是真实的“云”,不过是用全息打造出的光影视效——
嗷!
巨龙张开大口、发出惨呼,颀长蟒身闪过失真的亮线、边缘随着抖动而模糊。
它向后翻倒、龙尾穿过坐在原地的方白鹿。
层层叠叠的图案与文字像是皮肤生出的癣症,从龙首开始蔓延至全身。
那是些粗糙且夸张的平面海报,设计感劣质且廉价、与广告云原本的精美画面截然相反;甚至看不清宣传的产品究竟为何,只有雷同的选项充斥了大部分版面:
有时那是“同意”、有时那是“订阅”、更多时候只是单纯的……
一个“是”。
啪!
仅剩半个球面的广告语忽地崩散融解在风云中,像是被吹散的薄雾。
那些全息的碎块簌簌洒下。方白鹿抬起手,一抹金色的飘雪却径直穿过他的掌心,化入空无。
腰间头颅口中,管线相互敲击拍打、撑得死者嘴角向上咧起:那是一个带着调侃意味的嬉笑。
看起来却令人感到惊悚。
神经管线组成的蛇群交相缠绕、汇于一处,最后缩回舌根之后、消失不见了。
扑!
方白鹿拔下镜片、甩了甩,用袖口抹干,重新塞回口袋。
他疲惫地扭头——巨龙在存取殿里翻滚、挣扎,庞大无朋的身躯穿过立柱、楼壁与残垣,却惊不起一丝尘埃。
似乎,那蔓延全身的癣症正导致无穷的疼痛:
“还没完吧?”
这只名为“祈售”的全息龙平日里总是在吉隆坡的上空与高楼间游动,向城市喷吐广告云、或是掀起广告潮,但其实却是卫护显应宫的“护会大阵”。
自然不会仅仅有这点手段——按方白鹿的猜测,欢散人抱有活捉他的想法。
欢散人愣在原地。四条视线扫过被方白鹿小心放到一边的头颅,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
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
“……你是有备而来。会里真的该整肃风气了啊。”
他把双手抚过面颊——脸上只留下肌肉肉与软骨塑形的凹槽,指间则捏满了法器。
胸前的面具刻满悲苦:
“早知道我就调班了,麻烦得要死。”
他高举双手,摇晃挥舞着令牌,似是为看不见的死魂招灵。手中的引磐、云铛一同喃喃、应和着令牌:
“……凡遇朝真请圣,先须解秽身心,俾魔试以潜消,值诸真而降鉴……”
“祈售”忽地停滞住滚动的躯体——半蜷曲的龙须正好垂在方白鹿的身边。近了看,那长须比电线杆还要粗大。
啪啦啦啦!
无鳞的龙身忽地片片翻起、倒转,像是被拨动的计分板,速率惊人。
但另一面,却是空无……
“祈售”的外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露出其下的“脊骨”——
“啊……怎么会……怎么……”
新睁大眼,捏碎了手中握住的水泥块。
“这是……飞剑!这么多的飞剑?!”
存取殿变热了。
剧痛从新的胸腹与内脏中传来——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拳头在锤动他断裂的胸骨与肋骨。
通红的丝线延上眼白,眼球几欲鼓胀、裂开:他感到头晕、想吐,这是颅压正在不断升高的表征。
嗡!
周围的尸体先是冒出耀目的点点火星,接着从衣物上冒起青烟;混凝土互相摩擦、留下白痕。
厉声的啸鸣划过存取殿,碎石随之颤抖——
一、二、三……
共有十二件器物悬于半空中:没有喷吐的烈焰与气流、没有转动不休的旋翼;像是有人在拿奇妙的画笔于空气里涂抹出静物来,它们无声飘浮。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形态变幻不定;更多时候,倒像是用橡皮泥胡乱捏出的怪异物体。
方白鹿把手摸过耳畔——指腹上是温热的血液:光是鸣叫,便震伤了他的耳膜。
他搓搓手指,随意在衣领上抹去。
欢散人的两副面具上、五官狰狞——那吃力与艰难,溢于言表:
“我只问你一次……几时投降!”
方白鹿仰起脖子,用手作帘、望向头顶:
“这才是你们护会阵法的真正样子吧……”
他重新转回视线,拿手腕抹去淌下的鼻血:
“就这?”
“……”
欢散人挑起了面具上的四根粗眉——连惨白的那张,看上去都少了些愁苦、多了些忿怒:
“你还想死得多壮观?要不是为了汇报,不会给你这么隆重的死法。”
他不再言语——令牌却发出怒吼:
“大荡秽!”
第175章 潜渊(一)
为什么是飞“剑”呢?
或许因为它的形制更适合这种幻想——
足够优雅、足够华丽、足够符合一件兵器由掌中浮起,翔于九霄中该有的形象。
“这些乱七八糟的外观,叫作‘法宝’更合适吧……得,有什么区别?”
称呼,并不会影响这些东西的本质。
他爬起身:周围有一圈又一圈尘埃的波纹向外散出,那是头顶飞剑们卷出的长风。
从下朝上仰视,眼前只有白茫茫的朦胧。皮肤却有深深的灼痛与麻痒——方白鹿掸了掸小臂,并没有尖牙冒着火的蚂蚁正扑在上头啃噬。
他自然没有躲开的打算:四肢百骸的每根肌肉都分泌着肌酸,铅般溢了满身、动弹不得。与众多道兵班组的缠斗确实消耗了太多体力。就算能够行动自如,也无法脱开这阵法的锁定。
此时之所以没有倒下,不过是因为“手机”正支撑住自己的背脊——一面悬于空中的“靠背椅”,隐藏在外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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