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麻
朴文质没把太多时间,花在考究广告词上;他抓了一把依旧震颤不休的胳膊,用目光追溯溪流的源头——
店家老板坐在满地的碎石与尘灰中,背靠着宝塔外形的机器。他左腿并起立住,右腿斜斜摊着。
一具义体单膝跪在店家老板的身旁,摆弄着他的臂膀。有些像是在马帮中见过的、正雕琢发光刺青的师匠——但就算要用古早的手法在躯体上纹制图案,也不会流那么多的血。
这是在进行着某种植入手术。
店家老板真的很忙。就算在手术的进行中,他也依旧不停地拨打着通讯、做着某些买卖——他看起来明明还算是年轻:
外貌可以随意更改,举止和气质则不然。虽然朴文质常年浸泡在数字空间的讯息中——但是他依旧保留了敏锐的观察力。
朴文质往后缩了缩:血流漫了过来,快要触到自己的脚面。
“这种环境,不怕感染吗……”
他已经换了一条裤子——破烂、过大、但足够遮羞,不至于在千疮百孔的心灵上造成二次伤害。
这是斜靠在柜台上的少年为他拿来的。
店家老板刚进门时,望了少年很久;似乎是在打量他的身型、肢长。可最终只是无声地收回双眼,没有多说什么。
马帮中的贼寇们会在夜深时借助酒精与双修模拟器相互入梦,拉进彼此的关系——多半是分享自己的梦中春情与理想建模,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他从未参与过这种活动。倒不是纯然因为糟透的人缘;对朴文质来说,世上只有无梦的深眠:多余的脑部活动,在童生时期便已通过应激训练灭杀了。
但此时,朴文质却也觉得自己正处于某种幻梦里。
比如这位店家老板蠕动不休的唇舌——
“……这份外包工作,就是这么回事。接受么?”
店家老板说完,用嘴叼开麻沸针的封帽,随手扎进大腿。
呲——
针管里的指示格位飞速降了下去,这是朴文质看见他打的第五针麻醉品——
他眯起眼盯住朴文质,双眸看不出药物亦或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
“听明白了吗?明白了就说‘是’。”
“啊?刚刚是在跟我说话?”
朴文质连忙偏开目光——他忽地想起童蒙的求学时光,被先生叫起答题、用电流刺激身体的情景。
“啊……哦,哦,是的。遵命?”
他下意识地回答,甚至还不小心带上了羞愧的反问。
但其实朴文质半点也没听进去。自己还处在人生的剧烈震荡中,糊里糊涂——
“你没听。”
店家老板的视线转回血、骨、肉、皮、筋分离的左臂,平静地陈述。
“这傻逼走神了!黄五爷一眼就看出来了!”
精怪不知何时蹿到了朴文质的脸旁,胡乱舞动的长毛几乎要戳上朴文质的眼球。
它甩动毛发,龇着凸出的犬牙——一滴涎水从嘴角滴落,在半空中由全息图景化作散碎的色块、湮入空气。
朴文质扬起眉头,与那双溢满恶意的狗眼互相瞪视:
自己降服了这家伙第一次,自然能够镇压第二次。
“飞禽走兽,能辩多少经?”
似是发觉了朴文质的心声,精怪咧开嘴、露出威胁似的笑容:
“之前是黄五爷能屈能伸。真以为是你的本事了?”
店家老板打了个响指,口中发出逗弄的声音:
“嘘、嘘!小黄,过来。”
精怪一扭头、吐出长舌,已换了一副面孔:
“汪汪汪!嗷嗷!”
它边发出装模作样的吠叫,边连滚带爬地跳到店家老板旁边,翻起身露出毛茸茸的肚皮、不住扭动。
店家老板很配合地伸出手,抓挠着它的小腹。
这生龙活虎的谄媚姿态,完全不复之前毫无生命迹象的样子。
朴文质前脚刚把这只精怪拖进五金店,后脚它便醒转过来——除去染上的血污,堪称完好无损。
自己的“射艺”似乎并没有能够完全镇压它的知觉网络:可能性更大的则是,这只精怪在异芝堂遭遇的伏击中选择了假寐,只预留了坐标作为重启的触发键。
这家“方氏五金店”,便是它判定的安全之所。
“爱装死的精怪……真狡猾。”
店家老板向后仰了仰脖子,湿透的衣领耷拉着。那半是因为汗液、半是因为雨水。
在做这动作时,他的双眼没有离开朴文质:
“我会把有关于你的分工部分,重新说上一遍。不必担忧,你可以在听完之后再做选择。”
店家老板一提精怪的后颈——
嗡!
两道湛蓝色的全息光线从那条大黄狗的眼洞里喷薄而出,在空气中绘出线条勾画的楼宇。
那是座基底宽阔的高塔、下半部分既宽且粗;塔身则向上冲起——像是点在香炉中的一根粗线香。
“这就是目标。”
朴文质虽然缺失在城市中的生活经验,但来过吉隆坡的人,便不可能认不出这栋建筑:那可是新马来西亚首都的最中心。
“是显应宫!微机道学研究会的总部!”
他忽地合起痴张的嘴、抹去嘴角流出的唾液,咽了口口水——这是真正的大家伙。
“到时候,场外会有一位骇客与你配合。他会集中攻击目标防火墙的外沿,把受拘役的那些护法神将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但他擅长的是远程侵攻、围绕节点周旋和斗法;而目标的网络分为内外两层,其中有物理隔离。”
“我见过你的功夫,你不是普通的脚本小子。起码那些改制过的摄像头,都很不错。”
“所以,在另一位骇客分散注意力的同时,小黄——你们已经认识,就不多介绍了——会带你潜入内部,破去内网的禁制和符阵。”
店家老板把手划过空荡荡的显应宫下,全息光线里的巨大宫殿依旧一动不动:
“图里没有显示。但在它的下方,还另有空间——起码我搞到的社工线报里是这么说的。”
“破去禁制之后,到时候用权限替我开门。放心,难度不大。”
“大概就是这样,很简单。这件工作你接不接?报酬你自己定,我不知道你的要价。”
很陌生:要做选择的感觉,令朴文质觉得很陌生——多久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了?
还是说,从来就没有?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拒绝吗?”
店家老板投来愕然的视线,似乎听见了能让场面发冷的烂笑话:
“当然,主观能动性很重要。你不愿意接单的话,就等我们要动手了再走;保密需要,理解吧?或者留在这里,帮我看两天店——反正你也没地方去。”
朴文质靠着身后的断壁,坐直躯体。
“那……我想要答案。”
与自身安危相比,朴文质更关心一些其他的东西。
他急促地从嘴里喷吐语句,像是心与口间打通了障壁:
“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对这种……很大的……很大的东西挥刀?”
他挥动双臂,在身前勾勒某种看不见的庞然大物。
“是为了抢夺什么东西?还是要偷什么东西?”
心底深处,有熟稔的形象浮了起来:
朴文质忽地明白,自己想描述的其实是那个名字——君父。
店家老板点点头:
“你只要这个作为报酬?还是当成订金?”
“订、订金……我还想要别的。”
朴文质模仿着这种对答的模式出声——这种对话,他不太适应。
“你之前在‘异芝堂’里吧。那段让你发狂的影像,是我覆盖到你的视觉信号上的。”
“啊……”
朴文质摊开手,捂住脸:他自然知道这点。盯着这店家老板这么久,他早就认出这便是昨夜闯入异芝堂埋伏点的那个人。
但除了空洞的羞耻、痛苦与不堪回首之外,他却燃不出半点怒意来。
这说明他是个合格的高丽人——受过的教育与训练,让朴文质无法在生活中产生忿怒的情绪。
店家老板偏过脑袋,缓缓摇了摇:
“有意思,你竟然不生气。但是如果有什么东西对我做了类似的事,我会很火的。非常火,非常……”
朴文质本想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话到了喉咙口却又吐不出来了——
因为店家老板还在继续:
“我要去炸掉显应宫——还要杀掉在它后面的家伙。没有偷抢的打算,就单纯要摧毁掉而已。”
“……为什么?”
“因为就该这么做啊。”
朴文质狠狠抓动大腿,他能感到指甲没入了肉里;这莫名带来了勇气:
“你、你……我懂了!我见过你这样的人!你们以为可以拨乱反正,重还世间一个清明天,对吧?!可是你知道什么是乱,什么才是正么?!”
他没有撒谎。朴文质的亲族中,有过口诵圣人之言、却试图掀起破坏与毁灭的叛逆。
“但最后的结果呢?”
“嘴上是为了仁、为了义,其实一切都是——”
店家老板抛来一瞥,中断了朴文质横飞的唾沫:
“你想多了,当然是为了我自己。”
“有些事必须要做——因为我不做,便没人做了;而且或许只有我能做得到。没有人会替你保护你想要的生活。”
这种答复,朴文质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了:听起来既十分遥远,又近得让人不适。
“你这个人,日子过得肯定迷茫得很。这样:多发挥发挥自己的长处,也大概能摸明白到底想要什么了。”
啪!
朴文质手忙脚乱地接住店家老板抛来的平板电脑——
“订金付过了,你也做好工作的准备吧。”
“把需要的法具列一个清单。”掌中的平板电脑手感粗糙,本是透明的保护壳上现在刻满划痕与污迹;“直接写下来。不用考虑预算,按顺手的来;我来买。”
“那……什么时候动手?”
店家老板敲了敲身后挂满杂物的机器。一根光华流转的神经管线从中延出,嵌入义体地后颈:
“等我练完一门剑术……大概就是明晚吧。”
第168章 张弩
香是永燃香。
它们两短一长、都足有婴儿手腕粗细;以“大莲花”的香位,扎入炉中预留的电口里。
二极管粗制出的香头微光莹莹,模仿着火焰似的飘摇;但再大的风雨也无法刮熄。
簌簌的香灰从旁剥落、打上方白鹿的脸;接着化作随风散落的色块,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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