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设计师 第195章

作者:远方来

大脑在高速运转,浑身发热流汗,颅内压迅速升高,冲破了毛细血管,鼻子里滴滴答答地流下血来,将衣襟打湿,但因为太过认真,顾时雪自己甚至都没注意到。思维的碰撞之间,一丛火花砰地在眼前炸现,顾时雪身体一震,不顾一切地将白子砸下。

就像是从黑暗中燃起了一束炬火。

泉道策的瞳孔略微缩了一下,然后居然站了起来,走到屋外去透了一口气。这是千古罕有的大手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屋内的棋钟还在走着,比赛没有暂停,泉道策只是跑到了走廊上去思考,顾时雪回过神来,抹了一把自己的鼻尖,低头看了看,发现衣服前襟已经全都是血。鵺在旁边将一块毛巾递过来,道:“我早想帮你擦擦,但又怕打扰你。”

顾时雪接过毛巾,笑道:“谢谢。”

过了大概有足足半个小时,

泉道策才走回来,重新坐下,然后落子。顾时雪方才那一手实在是强得难以抵挡,将他步下的天罗地网也撕开了一道缝隙,因此泉道策的策略马上就改变了,不再追求一鼓作气的屠龙,而是去止损。棋盘的上方,白棋几乎是从最左边一路杀到了最右边,曲曲折折,终于从黑棋的腹中突破出来,何等惨烈的厮杀。

顾时雪有些头晕目眩,揉着太阳穴,道:“要不先吃饭?”

已经下了一个上午了。

泉道策点头说,好。

顾时雪于是落下一子,将自己要下的棋写下来,放到一边。棋局时间暂停,双方长身而起,去千尺坂内的料亭吃了一顿饭。中途的时候,有侍卫前来送信,说总统本滕海武想与陆雪一见。泉道策大概是看出了顾时雪的不情愿,就帮她回绝了此事,说在下完棋之前,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吃饭的时候,顾时雪问出一个让自己无比在意的问题:“泉先生当年到底是为什么要来九夏问棋?”

泉道策并不避讳,道:“第一次来,只是想寻找一个对手,别的没想那么多。但到了第二次,又多了另一个想法。”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道:“当时出云革命在即,但还有一个很大阻碍,你猜是什么?”

顾时雪皱眉道:“九夏?”

“没错。”泉道策点头道:“不论如何衰落,九夏都仍然是出云人心中高高在上的宗主国。我们想要共和,是在走一条和九夏不同的道路,许多人都对此心怀恐惧,踌躇不前,没有那个.......自信。所以在第二次来九夏的时候,出了单纯的交流棋艺,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

顾时雪道:“要狠狠打压一把九夏的颜面,好告诉出云人,自己其实可以比九夏做得更好?”

泉道策并无愧色,坦然道:“没错。”

顾时雪狠狠地咬了咬牙,过了片刻,道:“我会拿回来的。”

泉道策微笑道:“我很期待。”

第一百章 我比苍天高一子

吃过饭,下午的棋赛正式开始。顾时雪仔细审视了一番局面,感觉微微棘手。棋局进入中盘,真正的决战才刚刚开始。如今细数棋盘上的目数,泉道策的黑棋,居然还是领先她两目左右。

来吧。

顾时雪重振旗鼓,白棋大踏步地朝着决战场中盘进发,步伐快捷而不失稳健,三连星的布局,从一开始就是着眼于高处的。泉道策分明是看出这一点,所以一开始就气势汹汹地过来挂角,此时又故技重施,一子杀向白棋多处,就像是一枚直刺心窝的匕首!

顾时雪就像是一条被触动了逆鳞的狂龙,疯狂地向泉道策的黑棋进攻,依托着地利,硬生生将这一枚匕首拔出,但泉道策的黑棋又化作涓涓细流,从龙爪间流淌而出,渗透向白棋的边角实空,这是在挖掘她的根基!顾时雪自然不能让泉道策得逞,对着黑棋步步紧逼,设下重重障碍,黑棋却潇洒自如,闲庭信步,一次又一次从她的包围圈中逃出。这局势就像是方才突围一局的反转,只不过这一次,泉道策才是被围困的那一条龙,而且他的处境,远比先前的顾时雪更加游刃有余。

顾时雪的落子不自觉地放缓。三连星位于棋盘四线,剑指中原,但对边角处的防守本身就弱了一筹,泉道策钻研了一辈子的旧布局,在拆角挂角守角上钻研了一辈子,和他在边角上争夺,岂不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顾时雪思路豁然开朗,神念转动,思维的火花迸发。

白一百一十八手,严厉的点方。这是教科书式的手筋,白棋打压下黑龙抬头念想的同时,又大胆地朝着中盘迈出了坚实的一步。白棋就像是从大地上腾飞了起来,好一条飞龙在天!那是如此浪漫,如此潇洒,如此豪迈的下法,不是真正的狂生,绝难有如此磅礴的豪情。一时之间,顾时雪的白棋像是化作一名酒剑仙,十步杀一人,飒沓如流星。

这样的顾时雪,就连泉道策都很难挡住她的锋芒。如果说泉道策是过去千年来,围棋的集大成者,那么顾时雪,就是千年之后,拔地而起的一座新高峰!她的大踏步向前之中,既有宫本越蛮牛般的势头,又带着独属于自己的锋芒,行云流水,摧枯拉朽,而后的一百三十四手,顾时雪抢下天元,相当于是给一座在争夺拉锯的阵地插上了自己的旗帜。

双方的长考时间都已经消耗过半,棋盘上的局势也鲜明起来,除了最上方黑白几乎各占一半之外,其余地方,白棋雄镇中原,黑棋则盘踞在外虎视眈眈,两人之间,则是一片混沌未明的大模样。

一场悬崖上的决斗开始了,两名武士各自抽出了自己的佩剑,这一战,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呼吸.......深呼吸.......

顾时雪缓缓吐纳。最后的决胜时刻到了,她谨慎地发出自己的试探,泉道策的黑棋却陡然吊入,像是一记凶悍的拔刀!

作为大宗师,泉道策有一手独门的拔刀术,凌厉无匹,而在棋盘上,他的棋也带着拔刀术的凶狠。

双方交错着落子,啪嗒啪嗒的敲击声不断,狂涛般的气场,黑白的棋子似乎都被提出了汗,鵺在旁边目不转睛地观战,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这一局棋,就代表着一千年来,在棋道上的最高成就!

或许在很多年后,都会是让人难以企及的巅峰。

第一百五十七手,黑棋,找劫。

顾时雪凝视着棋盘,忽然哈哈地笑出声来。

她是想起了当年龙城的棋赛。在当时,一片混沌难测的局势之下,她也是如此大胆地下出了一个劫,然后用劫争来逼迫泉道策思索对策,以此消耗对方的时间。沧海桑田,没想到,眼下居然是泉道策主动来找劫。

如果说当年的棋赛,是一场痛苦的长跑,比拼的是双方的耐力很韧性,那么今天的这一局棋,无疑是胜负只在顷刻之间的短跑了,只要稍微落后一点,就会输。

顾时雪毅然地投入劫争之中,悬崖在崩塌,可供两名武士腾挪的空间又狭小了一点,围棋在此刻展露出它凄绝悲壮的一面,没有什么温文尔雅点到为止,到了这种最后的关头,双方都露出搏命的本性,只有铁与血的峥嵘、直面刀锋的勇气和灵魂深处的呐喊才能让人在这种天风海雨般的惨烈攻势下支撑着站立不屈,绝无后退,只有向前,直到将另一方,斩尽杀绝!

双方来回地提子,棋盘上就像是升腾起了一股血气,浓烈地叫人心惊肉跳。正在这最为焦灼的时刻,一股大风呼地吹入屋内,风中像是伴随着大笑:“陆雪姑娘,我来助你!”

是赵卓然,三年前棋院墙角下那个贫寒却充满斗志的狂生。徐哲随后而入,笑道:“当年那一局棋,我意难平啊!”

然后是江逸侯,这老先生抱着猫,持着拐杖,道:“陆雪,就看你了!”

一位位棋手接连进来,带着悲愤,带着不甘,带着满腔的战意。就连苏巨源也来了,站在门口张望了许久,而后才悄悄地跟进来,向着顾时雪长揖到底,仿佛是在认错,最后目光灼灼地看向泉道策。无论过去彼此之间有过怎样的龃龉,这一刻,所有人都只有一个纯粹

的念头,那就是胜过泉道策!

龙城棋赛的十名棋手再度聚首,围绕在顾时雪的周围,但居然还有脚步声传来,一名清矍老者负着手走入,顾时雪惊喜不已,起身行礼道:“吴师父!”

吴清安笑道:“时雪儿,最后这一局棋,你要帮我好好下完啊。”

莫要再输给泉道策了。

十一名棋手审度着局势,赵卓然大笑一声:“泉道策也不过如此,看我杀他!”他跳入棋盘,化作一枚白子。

妙手!又是神来一笔,叫人惊叹的手腕。泉道策身体似乎正因为兴奋而微微地颤栗。到目前为止,他第一次,有了自己将会失败的预感!泉道策简直想要仰天大笑,然后拈起棋子,以十二分的力道回击!他的棋艺似乎也在重压之下水涨船高,露出非同寻常的精妙来。棋局走向官子阶段,围绕着那个劫争,局势错乱复杂,玄中见巧,巧中见妙,哪怕是云端的仙人,若是剥开迷雾睁眼看看这一局棋,多半也要感慨造化的玄奇。

这些站在九夏棋坛顶点的人物一个个化作顾时雪手中白子点下,你一手接,我一手应,劫争逐渐走向尾声,只是胜负依旧难以预料,双方都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掐住敌人的咽喉。顾时雪的身边,很快就只剩下吴清安了。而泉道策此时的长考时间,也仅仅剩下了五分钟,再往下,就要读秒了。这时候顾时雪只要落子,就能给他造成很大的压力。

顾时雪拈起棋子。

老师,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了。我为你而骄傲。

顾时雪闭上眼,怔怔地落泪。

她就这样默默流泪,一动不动地坐了足足半个小时,然后终于睁开眼,问泉道策:“我要下了,你准备好了吗?”

泉道策说:“请。”

顾时雪落子,一口气提掉了泉道策的四颗棋子。

泉道策静静地看着棋盘。那些光滑的黑子和白子上映照出他的身影。恍然之间,他感觉自己似乎也被缩成了那如豆的大小,而棋子变得无比巨大。十九道的棋盘无限延展,化作了广袤的天地,他站在棋盘的重要,看见了一枚枚黑白棋子,清者上浮,浊者下沉,如同开天辟地。

顾时雪的棋,是刺破混沌的一道光。

绝世的妙手。

泉道策闭上眼。鵺在旁边有些不情不愿地开始读秒。但一直读到了最后一秒,泉道策依旧没有落子。

他心满意足地微笑起来:“我输了。”

第一百零五章 准备出发

顾时雪提子之后,泉道策就马上计算了出来,对方会比他先一步消劫。棋局进展到了此刻,也就没有悬念了,他于是很坦然地投子认负。

顾时雪噗通一声往后倒去,然后躺在地板上,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赢了。

胜利就像是一只飞在天空中的风筝,依靠她长久以来的执念维系着。而当如今终于夺得了胜利,她忽然就感觉那风筝是这样的轻巧,甚至脆弱,仿佛一眨眼就会消失。赢了吗?真的赢了吗?顾时雪迟疑了好几秒,真实的感觉才慢慢追了上来,一股喜悦忍不住从心中冲上来,她于是开始大笑,哈哈哈地大笑,笑得涕泪横流。

她赢了!

泉道策已经是千年来围棋上的最高峰,但她却比这最高,还要高出一筹!

顾时雪张开双臂。一时之间,她仿佛不是躺在室内的榻榻米上,而是躺在广袤的天地之间,厚土广阔,苍天无垠,她是如此的渺小,但面对这片天地,心中的神意却在不断高涨,欲与天公试比高。

气海轰然震动。

一道清气从头顶百会穴直冲而下,没入丹田。

顾时雪闭目凝神,过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泉道策微笑道:“恭喜陆雪姑娘破境。”

顾时雪起身,拱手道:“还要感谢泉先生成全。”

泉道策摇头道:“我没有故意成全你的意思,是你凭实力从我这边取得的胜利。”

泉道策站起身来,略带欣喜地道:“世上原来还能有如此手筋。我得道了。”

鵺心情稍有些复杂,纠结地坐在原地。

顾时雪低头沉吟,仔细感受着自己体内的变化。武者的精气神三条道路,各自分出三个境界,无相便是练气的顶点,踏入这个境界之后,顾时雪感受到的非但不是气海充盈,而是一阵空虚和饥渴,就像是一头饥肠辘辘的饕餮怪兽,她体内的各大窍穴都在渴求着能饱饮一顿气机。

顾时雪站起身,走到屋外。夕阳低垂,晚霞格外鲜艳,庭院之中,几株晚樱开得正绚烂。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风云变幻。

天地间像是兴起了一场大风,气流围绕着她呜呜旋转,草叶簌簌飞起,树木哗啦啦地摇晃,院中盛放的樱花被风裹挟而起,无穷的花瓣在空中飞舞,像是一团彩云。顾时雪的这一口气极长极长,漱月吞江,过了良久,终于平息,围绕着她飞旋的花瓣纷纷落地,一场人间花雨。

鵺瞠目结舌,小声地问道:“师父,这是六境的小宗师?”

这只是六境?

泉道策低声道:“陆雪在体魄和气海两者上打磨极强,连我都自叹不如,唯独在神意上略输一筹。好在并非是敌人。难怪能下出如此有气魄的棋。”

鵺陷入沉思。她这会儿不禁开始怀疑,当时自己能在切磋中胜过陆雪,是不是人家放水了........

泉道策忽然问道:“陆姑娘,你的新布局,有没有名字?”

顾时雪摇头道:“还没取名。”

泉道策笑道:“你的布局,善于投子在高位,构造黑白大模样,狂飙激进,恣意汪洋,如飞龙在天。不如就叫做飞龙流如何?”

顾时雪心中无奈一笑,出云人是真的很爱取名.......她拱了拱手,道:“那就叫飞龙流吧。”

泉道策又道:“如此流派,若是不能传承下去,就太可惜了。陆姑娘想不想写一本书?”

顾时雪稍微迟疑了一下,道:“我不久之后,就要离开出云了。九夏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想,恐怕以后,不会再有太多精力去下棋了。”

泉道策长叹一声:“遗憾。”

又道:“那陆姑娘要是同意的话,就由我来写一部介绍飞龙流的棋书如何?”

顾时雪想了想,笑道:“也行。”

鵺则问道:“你这么快就打算走了?”

顾时雪点点头:“还得环游世界呢。”

......

当天傍晚,本滕海武等官员又来邀请,这一次顾时雪没有拒绝,随泉道策师徒二人一道赴约,去了才知道,九夏的驻出云大使居然也在,是个老头子,围着顾时雪就是一顿夸赞,说她年轻有为,给九夏长了脸面,还说等她回国之后,陛下一定会对她大加赏赐云云。

一提及清泰帝,顾时雪心中就布满阴霾。

一顿饭吃下来,半句正事都没谈过,只有无穷无尽的吹捧,听得顾时雪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最后唯一的感受就是.......饭菜还算好吃。

她在泉道策这边多住了一日,交流棋艺,而后又和鵺好好地道了个别。临行之前,鵺狠狠锤了顾时雪一拳,道:“回头我也要去九夏游历游历。到时候,咱俩好好切磋一次。”

顾时雪嘿嘿地笑道:“下回,我可就不会再留一手了。”

小葵很是有点儿不舍,抹着眼泪道:“鵺姐姐,我会想你的。”

鵺叹了一口气,揉搓着葵的小脸,道

:“葵,你这一走,以后就是九夏人啦。你连九夏的语言都不太会说呢。”

葵可怜兮兮地拉着小脸,但还是坚定地道:“我会努力学的!”

又道:“我就是要跟着.......雪姐姐。”

顾时雪咳嗽一声:“小葵,我可是和你讲过的哦,之后得送你一个人回九夏。我去西陆,一路上太危险了,你可不能跟着。”

葵眼泪又差点儿掉下来,但还是点头道:“我很坚强的!”

顾时雪洒然一笑。她随后又翻过阳山,去大名城找到了齐夏。因为不曾将自身气势放出,所以齐夏完全没能察觉到她破境的事,只是一见她便热情地道:“顾.......陆姑娘!可叫我一通好找!我原本还想再去找你,没想到去了才知道,你居然换了个地方住,我就找不着你了!”

顾时雪苦笑道:“因为我的关系,那家客栈的老板平白遭受了好多人身威胁。所以我特地寻了个比较隐蔽的地方住着。”

齐夏笑道:“你没事就好。当时你与上杉仗和下棋的时候,我将全幅身价都押在你这儿了。嘿嘿,托你的福,赚了一大笔。我正想好好答谢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