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寡欢太叔
“下回,给您带些软烂的。”
进了毓庆宫,老嬷嬷与往常一样,把食盒打开,里面的盘子,挨个往外拿,“太子嫔,您该用膳了。过些日子,皇后寿辰了。尚食,也都预备上了好菜。您快尝尝,觉得可吃,奴婢下回还给您带。”
吕氏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笑着走过来,“刘嬷嬷,我们母子,多亏了有你。炆儿长着身子呢,不多吃些,还真是不行。”
提到朱允炆,老嬷嬷叹一口气,“倒不是奴婢,给您多带肉来,这是陛下的意思。再怎么说,这也是陛下的亲孙子啊。这天底下,哪有不疼自己孙子的。您再挨挨,指不定哪天,陛下就赦免了您呢。”
吕氏笑着摇头,不去接茬。转头去唤朱允炆,“炆儿,来吃饭了。”
筷子刚进嘴,老嬷嬷又说道,“太子嫔,奴婢有个相好的,在逸翠园当差。今儿,他在那儿扫院子时,亲眼瞧见有几个锦衣卫,把静儿的尸首,给往外头拖呢。”
吕氏手中动作,瞬间僵住,抓住老嬷嬷的手,说话断断续续,“刘嬷嬷,你与我说说,这几日宫里头,出了什么事了。”
“这几日,太子病了。听说,是有人下药。锦衣卫的人,整天的查呢。”
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裹挟上尘土。吕氏的脑子里,尽是前些日子,毛镶到他这儿来。问东问西,还有那句’您自个儿不作死,那便没人能要您的性命‘。
“静儿,给太子下药。”吕氏不敢相信,她两只手颤巍巍的放下碗,“她没这个机会啊。”
突然的,吕氏瞳孔猛的放大,扭头去看朱允炆。
“你是不是知道!”
朱允炆低头,不说话。手中的筷子,不停的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吕氏问了,朱允炆手中动作一僵。只片刻,又恢复正常。
吕氏似乎全明白了,她抬手扔掉朱允炆的碗,声嘶力竭,“我问你呢,是不是你!”
“是...”朱允炆声细如蚊,却依然听的清楚。
瞬间,吕氏如同晴天霹雳。她抓住朱允炆的手,“是你下的,还是静儿下的。”
“是...是静儿。”
“你眼睁睁看着她下的,是不是。”
朱允炆再点头,这一次,他的眼中,也充满了恐惧。
吕氏颓然的坐在矮板凳上,自言自语,“炆儿,他是你爹啊。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你读哪儿去了。”
毓庆宫内,死一般的寂静。
她几次加害于常氏与朱雄英,只为自己的儿子能登得高位。自从老皇帝说了“非嫡子不得即皇帝位”之后,吕氏也渐渐不抱有幻想。
突然的,吕氏抬起手,打在朱允炆的脸上,大声呵斥,“跪下!”
“娘!”朱允炆哭喊一声。
“跪下!”
朱允炆不跪,吕氏抱住朱允炆的头,撕心裂肺。她浑身颤抖,半张着嘴,发出一声嘶哑的惊叫,就像是刀劈开了胸膛。脑子里翻转昏旋,耳朵里发着刺耳的尖音,面前就好像站着一个朦胧鬼影。
“儿啊,你糊涂啊!这大明朝,就没有你皇爷爷,查不出的东西。”
吕氏浑身哆嗦,面如土色,额头的细汗,完全暴露出她内心的恐惧。她就这样蜷缩在墙角,几声的哼唧,发出一丝呻吟。
渐渐平息,吕氏双目红的吓人。她失魂落魄的站起来,冲老嬷嬷惨笑。
老嬷嬷心中害怕,坐在地上向门外蠕动。吕氏瞅准机会,抓住老嬷嬷的头发,用力的扯向地面。
头皮的撕裂,老嬷嬷发出刺耳的惊叫。
吕氏死死的掐住老嬷嬷的脖子,刚有挣扎,吕氏就一拳打在老嬷嬷的太阳穴。朱允炆也缓过神,合力将老嬷嬷按住。
“太子嫔...”老嬷嬷喉咙里,艰难的叫出三个字。
吕氏怔住,更加发狠。拿起手边的瓷碗,照着老嬷嬷的面门砸去,顿时一片血肉模糊。眼珠爆起,四肢渐渐不动。头上略显青色,脖子被活生生的掐出血痕。
“你若早些走,我也不能杀你。”
直到这时,吕氏才是松了手。
“儿啊,躲进屋里,不准出来。有人进去,你就装睡。记得,以后不管谁问你,你都一口咬定,你不知道。”吕氏抬起手,轻轻摸着朱允炆的脸。
“生你时,娘已经死过一次了。再有一次,也无妨。倒是你,把事情烂在肚子里。这辈子,也不准和任何人提。”
朱允炆怔神,忽然大哭,“娘,孩儿知错了,您别死。”
吕氏为朱允炆细细整理头发,“儿,你皇爷爷他是皇帝。出了这事,是一定要有人死的。你只需记住娘说的话,烂在肚子里。”
门外,有碗碟摔碎的声音,接着就是老太监说话,“毛大人,您今儿咋还得了空来这儿。”
吕氏心中一紧,小声呵斥,“快,到里屋去。衣裳脱了睡觉,不准出来!你是皇孙,毛镶他不敢为难你,老皇帝也是最看不得孙子受苦。”
见朱允炆还有犹豫,吕氏怒道,“为娘的话,你也不听了是吗!”
朱允炆红着眼睛,往里屋去走。透过门缝,他看着吕氏,自若的收拾起外头的狼藉。
推开门,毛镶一眼就看到,门缝之间的眼睛。
那边躲闪之后,毛镶再不似那日的客气,“太子嫔,皇爷有旨,请您过去说话。”
第一百九十六章 来龙与去脉
正值盛夏时节,斑驳的树影打在地面。毛镶一身厚实的飞鱼服,手上拽着绣春刀。鼻梁、唇边,渗出细小的汗珠。他几次回头,去看步履蹒跚的太子嫔。
刚人在毓庆宫时,毛镶亲眼瞧见,巴在门缝上,向外头张望的朱允炆。
转口间,吕氏却说,朱允炆已经熟睡多时。虽然是扯了谎,毛镶却也不去计较。更多的,他不敢去计较。屋内那个,天塌了,也是朱元璋的孙子。
这个老皇帝,对自己的孙辈,如何的宠爱。毛镶伺候在朱元璋身边多年,耳闻目睹。
“到底为何,凭皇爷发落吧。”
毛镶自言自语几句,站住脚步。紧紧的盯着,面色潮红的太子嫔。
太子嫔双手,用白色布条捆着。如此大忌,只有吕氏罪证坐实,毛镶才敢这么做。对眼面前的这个女人,毛镶向来没有好脸色。
顶破天,她也只是个嫔而已。
宋忠追上毛镶,在吕氏跟前,微微颔首,才再开口,“大人,尸首拖出去了。一路上,我们小心的紧,没人看到。”
毛镶点一点头,开口去问吕氏,“太子嫔,过了前面那道门,您可就什么都不是了。一个罪妇,就算您是通天的本事,也在大明朝翻不起浪了。敬您还是太子嫔,那尸首臣替您料理了。”
“只是,您也该告诉臣,在您的毓庆宫,怎么就死了一个老嬷嬷呢。”
吕氏顿住脚,嘴巴动一动,终是没说出话来。她的眼中,一丝的如释重负。静儿死了,刘嬷嬷死了。只要她一口咬定,是自己做的。那便没人,会查到朱允炆的头上。
即便,毛镶真的细微入察。那他敢不敢报与朱元璋,那还是两说。
想到这儿,吕氏轻轻闭眼,深吸一口气,“毛大人,您请带路吧。怎么死的,您自去查便是了。朝廷如何发落,我无话可说。”
毛镶咬住牙,眯起双眼。
直觉告诉他,这里头,必定藏着事情。可再看吕氏如此淡然的神情,毛镶也不再说话。如吕氏所说的,如何发落,就凭朱元璋去说吧。
“既然如此,那便得罪了,太子嫔。”
脑袋晃一晃,宋忠会意,起手将吕氏裙底那一纹凤绣硬生生的撕开。
凤绣,这是大明开国皇后马氏,准许全国女子皆可用的皇家之物。凡嫁娶、大礼,即使是寻常百姓家,也可用凤凰刺绣。
但有两种除外,一是罪臣之女,二是戴罪之身。
毓庆宫于后宫之末,从毓庆宫走到坤宁宫。沿途宫女、太监,远远看见吕氏,狼狈不堪的样子。
他们小声嘀咕,在毛镶警觉的目光中,又赶紧闭口不言。
“擅言宫闱乱祸者,杀无赦!”
宫女、太监们心中害怕,跪于地上。毛镶收回目光,先一步过了景仁宫的槛。
“太子嫔,当初您是从这儿进来的。今儿,您也从这儿出去。迈了这道槛,您就什么也不是了。”
吕氏没有半点的迟疑,抬脚迈过。
过了景仁宫,斜着小径再往西止百步,便是坤宁宫。
后宫之首,百凰争鸣。
“皇爷,人带到了。”
毛镶快步进去,行一个君臣大礼。额头,紧紧的贴在地面。没有吩咐,他不敢起来。在说吕氏时,也是改了说辞。
吕氏站着,良久才行一个万福,“臣妾,参见陛下。”
最前头,朱允熥冷冷的看着吕氏。从她进来,走到亭下。每一步,朱允熥都是看在眼里。这个人,曾经害死过自己的母亲。
突然间,朱允熥的手,被朱元璋拉住。
朱元璋对着朱允熥,轻轻的摇头,“大孙,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别让底下的人,把你的情绪给架住。这一点,皇爷爷做的,反而不如你爹。”
转过头,朱元璋眉头一皱,自嘲道,“当年,咱把你许给咱儿子的时候。咱还和你爹说,天作之合。”
朱元璋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毛镶,你说。”
一直趴在地上的毛镶,这才直起腰,煞有其事,“十一年十二月冬,吕氏遣贴身侍女静儿,在给太子妃所用固气培本的药中,下了毒。所幸,太子妃没能接住,药碗摔在地上。”
“十五年三月春,吕氏再遣其贴身侍女静儿,给虞怀王所服之药中,下了毒。致使虞怀王,年幼早夭。”
“十六年七月起,太子所用汤药中,臣以为,都有被下毒之嫌。”
朱元璋脸色愈发难看,面孔皱在一起,一双眼睛布满血丝。至始至终,朱元璋都极力的克制着自己暴怒的情绪。
直到毛镶说完,朱元璋才阴沉着脸,开口去问,“且不说他,咱问你,真的多年,你们锦衣卫都是干啥的。咱到底是养了一群废物,天子耳目,咱这是瞎了啊!”
丝毫没有皇帝的样子,朱元璋甩开一只鞋子,单脚赤着跑下来。
照着毛镶的面门,一脚踹下去。
“废物东西,咱他娘的,养着你们有个啥用。胡惟庸案发了,你们才查出来。空印案发了,你们啥都不知道。福建的底子都被挖空了,你们还是不知道。”
“现如今,眼皮子底下的事,你们还是看不到。”
朱元璋胸口剧烈的起伏,“来人,把毛镶拖下去,就地砍了!谁都不准求情,谁替他说话,一块儿砍了去!”
众人面面相觑,毛镶更是双臂失力,摔在地上。
他抬起头,眼中充满恐惧与哀求。
朱允熥提着被远远扔了的鞋子,小跑着追过来,还未及说话,朱元璋先开口了,“你别说话!这个时候,你甭来当好人。你爹、你娘、你大哥三个人在里头,你要是还能说出求情的话来,你...”
最后几个字,朱元璋没说出口,撸起裤腿,坐在假石上。
朱允熥轻轻抚着朱元璋的后背,小声劝道,“皇爷爷,孙儿可没想着替谁求情。只是,现在有一件事,还没查清呢。这毛镶死了,您可就没人能用了。”
“啥事,你说说看。”朱元璋缓一缓气。
“皇爷爷,宫里遍布锦衣卫。您可是下过旨意的,锦衣卫有要紧事情,可不必报与指挥使,直接面圣。您想,即便毛镶玩忽职守了。那总不见得,锦衣卫的人,都这个样吧。”
“药从太医院到父亲那儿,一路上,自然是没机会下毒的。那毛镶可不得查一查,是在哪儿得了这个空子。”
吕氏脸色一变,顿时血色全无,“陛下,是静儿把药给了臣妾,臣妾再去送给太子。臣妾就是那时候,给下的毒。”
朱元璋慢慢抬起眼皮,一脸的玩味,“你急啥,急着给自己招揽罪过。咱是老了,可咱不糊涂。咱儿子,都是在奉天殿用药。咱问你,你一个女人,如何进的了奉天殿。”
第一百九十七章 懦夫
话锋所指之处,尽是说不完心酸话。
能进奉天殿的,整个大明朝,也是屈指可数。这一番话,所直指的人,只有今日并未在场的朱允炆。
毛镶与朱允熥对视之后,两手抱拳,“臣现在去毓庆宫拿人。”
这是请示,也是试探。
试探朱元璋对朱允炆最大的容忍度,是怎样的。一路之间,所胡乱想的那些,现在尽被毛镶抛去脑后。几句言语之中,毛镶全然明白朱允熥的意思。
朱元璋仿佛是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半不出话来。
突然之间,朱元璋颓然的蜷缩在椅子上。言语之中,竟有些委屈。喉咙蠕动,几次哽咽。
“咱可是待他不薄,打他生下来那时候起。咱就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孩子。从鼻子到眼,他就和你爹小时候,一模一样。”
“日子久了,咱就觉得,他喜欢藏着事儿。这一点,咱不喜欢。可到底来说,他与你一样,也是咱孙子。旁的不成,咱给他享不完的富贵,那不就成了。他喜欢斗,喜欢背后说你的不是。即便是这样,咱也没动过,要惩戒他的心思。”
终于,朱元璋无力的冲毛镶摆摆手。
毛镶领命,起身要走。双脚却被吕氏死死的抱住,全身搐动,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唏嘘,仿佛是从她内心的深处艰难地一丝丝地给抽出来。
一声撕肝裂胆的呼喊,边哭边尽力合上她睁大着的双眼,“陛下,都是臣妾做的。臣妾妒忌太子妃,妒忌吴王。臣妾利欲熏心,罪该万死。可炆儿,他也是您的孙子啊,他才八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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