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只不过,这中间还存在很多问题,比如说……
“陛下,此事不易!”
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犹豫再三,他开口道。
“尤其是九边的策略,想要通过朝议,很难!”
到了最后,于谦还是没敢把话彻底挑明,九边的策略对于朝廷来说,需要付出很大的人力物力,所以,想要通过并不容易,但是,从天子登基以来,干过的不容易的事情多了,互市,大渠,军屯,皇庄……无不是朝堂上有许多反对的政令,但是,都顺利的颁行下去了。
九边和其他的大政相比,也很艰难,但是,并不能算是特殊,毕竟,虽然九边的战略看似宏大,但是真正落实下去,需要的时间并不短,如果说天子一意孤行的话,那么就算费些周折,大抵也能通过朝议。
这件事情真正的关键在于,九边和孛都内附的事情结合起来,构成的天子的这套策略,实质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养寇自重,只不过这个寇,是朝廷来养的,但是问题都一样。
既然是养寇,那么必然会出现骄兵悍将,边衅不停,那么朝廷必定要更加倚重边军,由此必然会诞生的一个问题,就是朝廷上文武地位的变化。
一旦这个策略开始实施之后,那么,朝堂上武将的地位必然会急剧攀升,这触动到的,是整个文臣的利益!
如今的武臣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或许有人觉得,是贪渎,或许有人觉得,是骄狂……但是归根结底,一切的问题在于,上下流动的体系,已经基本彻底固化了。
大明如今的公,侯,伯爵,有九成以上,都来自于开国勋臣和靖难功臣,如今的军中,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搏一个爵位出来,基本是不可能的,而抛却军功,武臣体系当中的升迁,基本和个人的勇武谋略没有关系,反而是需要依靠于关系人脉,所以,就造成了两极分化的局面。
有人脉出身好的人,长期盘踞在军府当中,没有人脉的人,无论能力高低,都只能沉沦下僚,他们当中有些人‘聪明’些,懂得阿谀奉承,所以,能够获得升迁,剩下的那些,要么灰心丧气庸庸碌碌,要么变本加厉的捞钱,根上出了问题,才会导致现在的这种状况。
而天子如今的这套策略,其实恰恰解决了这个问题,边衅不断,小规模的战事就不会停,那么,自然会有比之前更多的军功,对于武臣将领来说,也会有更多的机会,从而形成一套良性的循环,彻底激活大明的武臣体系。
但是……还是那句话,武臣体系如今的局面,并不单单是他们自己的问题,更多的,是受到文臣的打压。
如今,面对着武臣有可能复起的状况,想要实现,又何其困难,也正因如此,于谦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知道,天子将这一切对他说出,是无以伦比的信任,可与此同时,他也同样对这种策略可能形成的局面有所忧虑……
就在这个时候,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道。
“朕知道此事不易,但是,于社稷有易,所以,朕要做,而且,朕需要先生帮我!”
看着于谦的这副神色,朱祁钰就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就像他对于谦所说的那样,这一步,是不得不做的,朱祁钰登基至今,他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不是贪渎,也不是南宫的太上皇,而是,文盛武弱的局面!
这对于朱祁钰来说,几乎就是个不可解决的问题,因为他的基本盘,有七成都在文臣这边,当初他登基,是文臣拥立的,土木之役是在文臣的帮助下打胜的,各种大政,也是依靠文臣推行的,反观武臣勋贵这边,不仅大多数和他并没有任何的交情和信任基础,而且,还有不少在南宫和他之间态度暧昧不明。
如果朱祁钰是一个普通的皇帝,那么他最明智的做法,其实就是像前世那样,不断地加强文臣的地位,稳固自己的基本盘,通过文臣控制武将,保证皇权的独尊地位,反正,在大明的这套制度之下,文臣是翻不起什么浪花来的。
可是……他毕竟身上背负着两世的责任,所以,他不能只考虑眼前,文盛武弱长久演变下去,必然会出现两个严重的问题,党争和军队糜烂,当文臣全面凌驾于武臣之上,乃至于二品的武将要对五品的文臣称下官的时候,那些低阶军官会彻底失去上升的希望,进而转向盘剥兵士,只图眼前之利。
而文臣不用再和武臣争权,自身的内部斗争,便会凸显出来,形成剧烈的党争,这两个问题,到了最后,必然会将整个社稷葬送掉。
所以,朱祁钰必须改变,但是,这种改变何其艰难,无论是整饬军屯,整顿军府,又或者是拉拢,提拔勋贵,事实上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而即便是他想到了办法,可真正去实施的人,也依然只能是文臣。
且不说他手里能用的人,就单说勋贵那边,就算他愿意放权,也没有人能够突破文臣的封锁,将他的想法实践下去,而且,启用勋贵,必然会引起文臣的警惕,导致策略实施起来更加困难,更何况,这中间还牵扯到南宫的问题,基本就是一个死循环。
因此,对于朱祁钰来说,他需要一个能够帮他突破这个死循环的人,一个……能够不计较文武之争,能够为了社稷江山的利益而背离自己身份的人。
他觉得,这个人只能是于谦……
第1201章 长亭送别
秋风乍起,细雨潇潇。
京城郊外的一处古亭,俞士悦看着面前的于谦,迟疑许久,还是开口问道。
“廷益,你还是不愿意,把你此行的任务告诉我吗?”
在他的正对面,于谦穿着一身官袍,外头罩着一件披风,轻轻摇了摇头,道。
“仕朝兄,你太多心了,我此去边塞,只是为了处理孛都归附一事,另外,也是巡查沿边军屯复耕的状况,并无他事……”
俞士悦的脸色有些无奈,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
孛都归附的事情,到底还是成行了,天子一道圣旨下来,哪怕是王翺,沈翼加上于谦几个人联袂进宫劝谏,也没有什么改变,当然,这一点,俞士悦倒是早有预料。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负责接洽此次事宜的大臣,天子竟然会指派于谦过去。
要知道,于谦刚刚才从福建剿倭回来,现在来叙功都还没来得及,就又被派出京师去了,前前后后在京城里待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
这般状况,已然让朝中有了不少流言,都说于谦因为前次皇庄的事失了圣心,所以,才一回京师,就又被天子给撵走到边境去巡视。
俞士悦身在内阁,常在君侧,按理来说,他对这样的流言,应该都是一笑置之的,但是,不得不说,近些日子以来,天子的心思越发的难测了,就连俞士悦一时也拿不准,这些流言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了。
可偏偏于谦这次也不同寻常,关于孛都归附一事,于谦的态度,俞士悦是很清楚的,坚决反对。
但是,自从那次进宫之后,于谦回来就不再提了,而且,天子让他去巡边,他也没有拒绝,就这么默默接受了。
虽然说,经过上次皇庄的事情,于谦的脾气有所收敛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是这转变,未免有些太快了,至少,俞士悦能看得出来,对这次巡边,于谦自己并没有什么抵触或者不满。
所以,俞士悦只能猜测,天子让于谦到边境去,另有要事,说不定就是怕孛都怀有异心,要去看着他。
可若是这样的话,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于谦为什么会对他三缄其口呢?
俞士悦不由摇了摇头,他知道,于谦如果不想说的话,谁也勉强不了他,于是,他只能转而道。
“近来京中流言,都说你失了圣宠……我知道,你对这些捕风捉影之词,向来都不屑一顾,可是,朝堂上总有宵小之辈,喜欢落井下石。”
“你之前在兵部的种种举措,也得罪了不少人,你显赫之时,他们不敢有所举动,可如今朝野流言四起,已经有些人坐不住了。”
所以说,这就是内阁的好处,如果要论朝堂上权力最大的衙门或是大臣,那自然是各有争论,但是,要说消息最灵通的,肯定是内阁无疑。
作为内阁如今资历最老的大臣之一,俞士悦自然是对朝堂上的各种风向最了解的。
相对而言,作为当事人的于谦,反而淡定的很,笑着反问道。
“哦?那仕朝兄可知道,这些人打算怎么落井下石?”
看着一脸轻松的于谦,俞士悦不由有些气急,道。
“廷益,我可没有跟你开玩笑,你如今再立新功,倒是没有什么大的妨碍,可这些人不一定会直接冲着你来……”
说着话,俞士悦朝四周看了一眼,随后压低了声音,道。
“近些日子以来,内阁接到了不少奏疏,都是冲着你曾经提拔过的心腹来的,其中有三份,是弹劾方杲等人在兵部结党营私的,还有几份,是弹劾王越超擢,又悖铨选定制的,里头还有一份,是罗绮所上,他举荐了右佥都御史张睿任漳州知府,其意何在,你应该能明白吧?”
闻听此言,于谦眯了眯眼睛,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此次开海,除了吏部在京察当中调出的许多官员之外,唯二被天子亲自提拔的官员,就是余子俊和王越。
其中,余子俊任福宁州知州,王越任漳州府同知,而他们两个年轻人,之所以能够独当一面,最大的原因就是在朝堂当中有靠山。
所以,用他们来试探天子的态度,最合适不过。
尤其是王越,这次他不仅仅是超擢,而且,还有一个特殊的优待,那就是,漳州府到现在为止,都没有选授知府。
在没有知府的情况下,按照惯例,就是同知来暂掌府事,这才是王越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最大原因。
而没有选授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吏部忘了,而是因为,王越是由于谦亲自举荐出来的,有于谦的名头镇着,这样的待遇,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
可是如今,朝堂上流言四起,都说于谦要失势了,有些人按捺不住想要试探,这自然就是最好的机会。
张睿这个人,于谦也有印象,宣德五年的进士,历任户科给事中,吏科都给事中,苏州府同知,右佥都御史……为人谦逊低调,但办事雷厉风行,颇有才干。
右佥都御史本就是正四品的官职,张睿的风评,政绩又都很好,这样的一个人,调任同为正四品的漳州府知府,按理来说,是大材小用了,而恰巧的事,于谦之所以会对他有印象,是因为张睿曾经在几年前,因为他提拔方杲等人一事,而弹劾过他,理由是他揽权自重,任人唯亲。
所以这么看来,其实就很清楚了,张睿无论是官职,才干还是品行,都是完全能够胜任漳州知府的,他去坐镇,至少在朝堂上看来,比王越这个刚入仕途没多久的毛头小子,要稳妥的多。
唯一的问题就是,张睿和于谦不和,那么自然,他如果来当这个知府,王越在他的手底下,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所以,如果不考虑于谦的因素的话,那么,天子应该是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这个人选的,正因于此,俞士悦才会感到有些担心。
然而,让他实在有些无奈的是,于谦依旧一副淡定的样子,反而是点了点头,道。
“要论品行和才干的话,张睿的确适合当这个漳州知府,不过嘛,此人的性格,还是有些古板,此次海贸之事,需要的是拼劲儿和闯劲儿,这一点上,张睿倒是不如王越……”
俞士悦已经不想再吐槽什么了。
他是在提醒于谦要早做准备,不要被人打的措手不及,这怎么他还点评上了……
摇了摇头,俞士悦有些无力的道。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有些时候是不能退的,一步退就会步步退,方杲这些人,包括王越,都是于谦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要是犯了错被人抓住把柄也就算了,可没有犯错,却被人无端端的弹劾,那么作为他们后台的于谦,是必须要出手干预的。
否则的话,朝堂上下要么觉得于谦是无能,没有能力庇护这些亲信,要么会觉得于谦是无情无义之人,不管是哪一种,可都不是一个好兆头。
看着俞士悦担忧的样子,于谦也终于正色起来,沉吟道。
“我知道仕朝兄的意思,不过,如今我受圣命即将出巡边隘,朝堂上的事情,恐怕是鞭长莫及,不过仕朝兄大可放心,当今陛下英明圣断,自然能够秉公裁断的。”
这话说的笃定,让俞士悦也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着面前认真的于谦,迟疑片刻,还是没忍住开口问道。
“你确定,什么都不用做?”
“仕朝兄,请静观其变便是!”
于谦笑了笑,却没有多说,而是站起身来,郑重的拱了拱手,道。
“事后不早了,于某也该启程了,多谢仕朝兄前来相送,待此次回朝之后,于某必在府中设宴,同仕朝兄共谋一醉!”
见此状况,俞士悦心中惆怅,但仍旧露出一丝笑容,同样起身拱手道。
“既是如此,那为兄就在京城,等着你于少保的宴席,边塞苦寒,保重身体……一路顺风!”
“那我就告辞了,仕朝兄也早些回去吧……”
于谦直起身子,没再过多停留,转身回到车队,上了马车,随着车角的铃铛叮铃铃的响起,一阵秋风卷动,仿佛带着人的愁绪忧思,伴随落叶,一并纷飞而起,飘向天际……
乾清宫,廊下阶前,同样在遥望着京城外的,还有朱祁钰。
在他的身后,舒良垂手而立,禀报道。
“……于少保已经出京离去,和孛都的使团离京,间隔了一日,这些日子,孛都将他在南宫中可以听命的人手,都已经交给了奴婢,这是奴婢整理好的,他们的名单,职位还有联络的方式,请皇爷御览。”
孛都的事情,朱祁钰自然是早就知晓,倒也没有过多思索,接过这份密奏,摊开扫了一眼,问道。
“孛都离京前,去了南宫?”
“是……”
舒良点头,开口解释道。
“据他所说,是有些蒙古护卫,需要当面嘱咐,这样他们才能听命于陛下,而不再听命于其木格,所以,借着前几日夜里,他进了一趟南宫,走的是孟俊的路子,按皇爷之前的吩咐,在大门处值守的锦衣卫,并没有过多盘查。”
朱祁钰皱着眉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见此状况,一旁的舒良有些疑惑,踌躇片刻,他试探着问道。
“皇爷觉得,有什么不妥?”
轻轻摇了摇头,朱祁钰的眉头依旧紧皱,道。
“朕只是觉得……有些不安,舒良,你觉得这个孛都,可信吗?”
啊这……
舒良犹豫了一下,道。
“目前来看,奴婢觉得,他的说法没有什么问题,如今朝廷上下,都为唯皇爷之命是从,孛都既然想要归附,那必然要讨皇爷的欢心,将这些人拿出来交给皇爷调配,也是理所应当的。”
朱祁钰沉吟着,倒是没有反驳。
舒良所说的,也是他之前的想法,但是,如今看着手里的这份密奏,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不过,一时也没有什么头绪,他最终也只能摇了摇头,道。
“或许是朕多想了,不过孛都此人,终究太过诡诈,他这次的举动,连自己妹妹的性命都已经不顾了,这样的人,不可太过信任,所以,这份名册上的人,你近段日子想些办法,再试探一下,若是有什么异常的话,立刻禀报上来……”
“遵旨。”
舒良虽然不知道皇帝在担心什么,但是,既然有吩咐,他自然是遵从无疑,立刻就下去办了。
与此同时,朱祁钰看着天空中飘落的细雨,又是一声轻叹,也没有在外头继续多呆,而是转身进了殿中,准备处理奏疏。
而他刚坐下没多久,怀恩就带着两个内侍上前,将一摞奏疏搁在案上,道。
“皇爷,这是内阁刚刚送来的奏疏,最上头的那份,涉及到了漳州府,所以内阁不敢擅专,只能请皇爷亲自处置。”
虽然说,于谦已经说了,让俞士悦静观其变,但是到了最后,这位次辅大人,还是没能彻底袖手旁观,悄悄做了点小动作。
毕竟,他在内阁的时间不短了,和这些来往递送奏疏的内侍,关系自然也不差,所以,将某一本奏疏放在最上头或者最下头这种小事,倒是也没有什么难度。
果不其然,听到和漳州府有关,朱祁钰眉头一皱,抬手便拿了起来,翻开看了过去。
这一看之下,他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这个张睿,他倒是有些印象,不过印象不深,可是他一个正四品的佥都御史,被举荐去当一个知府?
就算是漳州是即将开展海贸的最前沿,这个知府做好了是一桩大政绩,也不至于如此吧……
搁下奏疏,朱祁钰沉吟片刻,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