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想想京中最近的流言,一众大臣心中不由有些滴咕,这何文渊的奏疏,毕竟是密奏,可其中的内容,怎么就偏偏就泄露了呢?
而且,不仅泄露了出来,还传的如此详细具体,这背后如若说有人指使,那么,能够接触到密疏,又能在京城中散布开来的,难不成……
心中隐隐浮起一个猜测,众臣震惊之余,再看何文渊时,却已然多了几分复杂。
如果说,要和一个何文渊斗,那当然没什么,可是,如果要和……那他们可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眼见得大殿当中安静了下来,徐有贞看了一眼朱仪,心中暗道一声不妙,随后,朱仪上前喝道。
“何侍郎,你放肆!”
“陛下早有旨意,朝中大臣,不可妄议宫中之事,太子殿下虽是遵圣母之命而立,却实则是受太上皇及陛下旨意而出阁读书,预闻政务,如今天家和睦,陛下将太子殿下视如亲子,何曾有动摇储本之意?”
“你身为读书人,罔顾礼法,肆意妄言,当真不怕士林清议乎?身为朝中大臣,你妄议天家,挑拨陛下和太子殿下关系,当真不怕朝廷律法吗?”
这番话,说的疾言厉色。
但是,却不是对何文渊说的,而是,对在场的群臣所说的。
朱仪也看出来了,眼下,朝中的大臣们,实际上畏惧的不是何文渊,而是何文渊背后,可能存在的天子。
如果说,真要是让他们把这件事当成是天子的意思,那么,真正敢站出来反对的人,只怕是寥寥无几。
所以,他这番话,看似是在指责何文渊,实际上是在说,天子绝对没有易储之意,而且,用士林清议和礼法来提醒在场群臣,如果他们今日一言不发,那么,以后朝野上下舆论议论的,就不仅仅是何文渊一人了。
果不其然,他话音落下,不少上了年纪的大臣都变了脸色,身为读书人,他们最在乎的,不外乎就是身后之名,朱仪这么一激,他们倒真的有些纠结……
然而,何文渊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面对朱仪的指责,他直接了当的就顶了回去,道。
“成国公出身将门,却没想到,也懂得士林清议四个字!”
“朝廷自有法度,先贤自有至理,并非是谁一言可以歪曲的,太祖立国,早有定制,皇位承继,遵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理。”
“敢问成国公,当今太子,乃是陛下之子,还是陛下之弟?”
这t……活没法干了!
朱仪一时也没有想到,这位何侍郎的战斗力这么强,果然跟王文待久了,都是一个德行。
这话让他该怎么答,的确,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是太祖所立下的铁律,也是历代奉行的承继伦序。
从这一点上而言,当今太子的身份的确尴尬,当然,这并不代表,何文渊说的就是对的。
因为,他刻意忽略,或者说堂而皇之的隐去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当今陛下的皇位,是非正常承继的。
但是,如果从这来论的话,那么当今陛下,理当还位给太上皇才是,可这个道理,满朝文武,
没有一个人是敢说的。
且不说,当初就是他们拥立的当今陛下,单说是这皇权巍巍,真当皇帝不会杀人吗?
可如果说不讨论当今圣上的法理的话,那么,太子的法理,也就不可能捋顺。
就此而言,这何文渊,算是掐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喉咙。
一时之间,朱仪的气势弱了不少,见此状况,徐有贞也有些着急,上前道。
“何文渊,你以为凭借一张巧舌,便可以颠倒黑白,蛊惑圣听不成?当今陛下,何等圣明聪睿,岂会因你这等妄悖之人,而坏天家亲情?”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这理由明显不足,已经只能靠名头来往下压了。
见此状况,殿中不少大臣也开始动摇起来,和刚刚沸反盈天的喧哗不同,这一次,所有人都是窃窃私语。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咦了一声,身边之人朝着前头看去,却见殿前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队人,为首的,正是乾清宫总管太监怀恩,这位大太监带着一队内宦,皱眉看着底下乱糟糟的景象,喝道。
“既已退朝,尔等为何逗留殿中,迁延不去,可知如此作为,乃殿前失仪之罪?”
有人来就好!
不论是正在殿中对峙的何文渊,徐有贞,朱仪等人,还是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群臣,都松了口气。
最怕的就是这种场面没人管,现如今,怀恩来了,虽然看样子他并非是奉旨而来,只是得知了文华殿中的乱象所以匆匆赶来,可是,他这个天子身边的太监总管既然来了,那很多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朱仪上前,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如实说了一遍。
怀恩听完之后,亦是眉头紧皱,迟疑片刻,道。
“诸位大人稍等,咱家这就去禀报陛下。”
随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而在怀恩的身影消失之后,殿中反而安静了下来,即便是偶尔有些低声交谈,声音也自觉的压的若有若无,整个大殿当中,莫名的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
老大人们就这么等着,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殿中的大臣,已经隐隐都有些躁动不安的时候,怀恩总算是回来了。
只见这位总管太监站到殿前的台阶上,手中拂尘一甩,道。
“陛下口谕,宣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内阁大臣,五军都督府都督,成国公朱仪,丰国公李贤,东宫一应属官,翰林学士,六科都给事中,副都御史王竑,吏部侍郎何文渊等人,武英殿侯召,其余诸臣即刻散朝,归衙办事,不得迁延。”
听到这番话,殿中的不少大臣,都不由将目光望向了一旁的何文渊。
看来这次天子,也知道情势严重,不能拖延,所以,打算尽快将事情解决了,不然的话,不至于一次性将朝中有分量的大臣都召集了起来。
不过,这份名单……有心之人似乎隐隐已经察觉到了一丝端倪,但是,却无人再多说一句话。
很快,群臣各自领命,被点到的大臣纷纷前往武英殿候旨,其余的大臣,则是三三两两的散去。
但是,他们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这件事情的结果如何,还要看此次议事是什么结论。
不过,无论这件事情最终结果是什么,只怕,都会在朝中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第1126章 歪个楼
随着怀恩的出面,文华殿中的乱局,总算是告一段落,大多数的朝臣被遣散回衙,其余相关的,有分量的重臣,却被召到了武英殿中。
但是,让人奇怪的是,一干内侍将这些大臣引到武英殿外,却并没有让他们进到正殿当中,而是让他们到了偏殿内。
怀恩站在众人前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道。
“诸位大人,陛下说,各位早朝辛苦,想来都还未用早膳,所以命御膳房准备了膳食,让诸位先在偏殿歇息用膳,半个时辰后,再行觐见。”
说罢,怀恩一挥手,于是,旁边的内侍便忙着摆放起了凳子,引着众人落座,而怀恩则是朝着众人拱了拱手,施施然的离开了。
这般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面面相觑,的确,刚上过早朝,他们腹中都有些饥饿。
可问题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有心情吃饭啊?
天子把他们这帮人召集起来,结果却让他们先用早膳……这天子心里,到底在做什么打算?
众人心中一阵疑虑,但是,有口谕在,他们也只得按下心中的情绪,坐了下来。
很快,有内侍送上了赐下的御膳,做的自然是色香味俱全,但是,此刻所有人都怀着心事,未免有些食不甘味。
相反的,因为刚刚发生的事情,在场众人此刻都默契的一言不发,只关注着眼前的膳食,殿中静的有些可怕,反倒显得有些诡异。
大约盏茶时间之后,所有人差不多都用了一些膳食,不约而同的将筷子放下,各自看了一眼,最终,新任的首辅大人张敏,率先打破了这个沉默。
他将目光落在一旁始终低着头的何文渊身上,道。
“何侍郎,陛下召我等前来,想必便是文华殿之事,此事因你而起,无论如何,你总该给朝中上下一个交代吧。”
从本心上来说,张阁老是不愿意掺和这档子事儿的,但是,他如今身居首辅之位,那么,内阁安抚朝局的责任,自然也就首要落在了他的身上。
何况,张敏平时只是不出风头,但这不代表他的政治眼光不够,虽然说,在外界看来,张敏能够拿到这个首辅之位,仅仅只是运气好而已。
但是,只要细细纠察,就会发现,这位张阁老,并不像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在朝中没有盛名,也没有极其过硬的政绩,如果不是趁着之前天子登基时,主导了匠户改制,甚至连进内阁资历都不够。
这种状况,若是换了别的人,怕是在内阁待不了多久,就要被斗下去,可偏偏张敏却一直能够稳稳的在内阁待着,这份功力,绝不单单只是与世无争几个字能够做到的。
而这一点,恐怕没有人比俞士悦更清楚了。
看到张敏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何文渊,唯独俞士悦,却望向了张敏。
这段时间以来,内阁局势大变,俞士悦虽然地位依旧稳固,但是,却不得不重新盘点了一下朝中的局势。
其中,最重点的,就是此前,一直被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忽略掉的,这位新晋的首辅大人。
然而越是盘点,他才越觉得,此人不简单。
要知道自入内阁以来,张敏便和俞士悦交好,许多重大的政务上,二人也往往态度一致,但是,却没有人觉得,他是俞士悦的人,就连俞士悦自己,也从未这样认为过。
这话说起来拗口,可事实便正是如此。
这中间微妙的距离,便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把握好的,但是,这对于张敏来说,却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
毋庸置疑的是,这次张敏能够成功成为首辅,既有运气的成分,也有实力的成分,可同样需要明白的一点是,如果没有王翱的帮忙,张敏怕是也没有这么顺利就可以成功。
诚然,这次朝中格局的变动,对于王翱和张敏来说,是一次双赢的机会,但是,合作是需要信任的基础的。
就像之前江渊在时,他来找俞士悦示好,俞士悦也不敢轻易接受,一时不清楚对方所图为何,二是也需要顾及方方面面的考量。
利益一致是合作的前提,但是,没有足够的信任基础,也难达成合作,这一点,俞士悦再明白不过。
可这恰恰就是问题所在,要知道,在外界看来,张敏在内阁当中,一直都和俞士悦一派,现如今,俞士悦却突然发现,他早就私下和王翱有所往来,而俞士悦自己,却丝毫都没有察觉,这岂能让他不心惊?
当然,事情只要做了,就必然会有痕迹,俞士悦仔细回忆张敏入阁之后的一系列举动,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殿试舞弊案!
这桩震动天下的大案当中,江渊是主谋,萧镃是主犯,这一点无可置疑,但是很多人其实都忽略了,除了他们之外,朱鉴和张敏二人,也牵扯其中。
简单地说,如果没有朱鉴和张敏的配合,江渊不可能用内阁的力量来跟萧镃谈条件,最终联手舞弊,闹出了这惊天一案。
随后,他们几个人都被处罚,萧镃自杀未遂,被罢官免职,江渊几乎背负了全部的罪责,也随之将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以致于,就连俞士悦也没有细想,张敏为何会掺和在这里头。
这件事情,如今回过神来细想,才发现并不简单。
最首当其冲也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张敏一贯低调谨慎,如何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做这样的事?
或者换个说法,他这么做,有何好处?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王翱!
俞士悦虽然对张敏平时关注没那么多,但是,王翱的动向,他却是一直很清楚的。
殿试舞弊一案,查到最后,至江渊而止,但是,从王翱的种种举动来看,这桩案子,和他脱不了干系。
就算不是他背后指使,至少也应该是默许江渊做的,否则的话,江渊很难保证,自己在干掉萧镃以后,能够守得住翰林院。
如此一来,张敏在这件案子里的举动,也就可以解释了。
殿试舞弊一案,对于张敏来说,并没有直接的好处,但是,却可以让他交好王翱。
时至今日,这件案子早已经尘埃落定,所以,俞士悦也无从推测,在这桩案子当中,到底是王翱先找的张敏,还是张敏主动向王翱靠拢,但从结果而言,至少从那个时候起,二人便已经有了交情。
恐怕也正是这份交情,让他在这次的朝局变动当中,把握住了先机……
俞士悦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位张阁老,不,现在应该叫张首辅了,只怕会比王翱,更不好对付。
殿中再度有声音响起,让俞士悦回过神来,只见一直低头不语的何文渊,在听到张敏的问话之后,总算是抬起头来,道。
“首辅大人,此事并非因我而起,东宫储本攸关社稷礼法,下官知道,如今并非是将此事拿到朝堂上议论的时机,故而只是密奏陛下,以陈己见,然则,却不想有宵小之徒,蓄意将消息散布开来,引得朝堂动荡,群臣不安,此非下官本意,实乃是此辈宵小之徒,欲乱朝堂也!”
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何文渊也不怕得罪人了。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眼下这个局面,不发疯就得死,发了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所以,他自然是百无禁忌。
说话之间,死死的盯着对面的朱仪和旁边的徐有贞,其意思不言自明……
听闻此言,朱仪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不过,还未等他开口,何文渊便继续道。
“刚刚成国公在殿前请奏,彻查此案,下官觉得所言甚是。”
“下官乃朝廷三品命官,有陛下御赐钤记,所奏直送御前,直达天听,若非陛下将奏疏下到内阁及通政司,理应无人知晓其中内容。”
“然而如今密奏内容却无端泄露,可见,朝中有人早已经视法度如无物,擅自窥探机密奏疏,如此藐视皇威之举,如若轻纵,密奏之制,岂非形同虚设?”
“故而,下官以为,理当彻查!”
这一番话,大帽子一个接一个的扣,生怕不够唬人一样。
不过,话音落下之后,在场的一众大臣,脸色倒是颇露出了几分沉吟。
何文渊的话,看似是在胡乱攀咬,但是,倒也不失为一种解决当前局面的办法。
如今朝野上下,目光都集中在这件事情上,那么,除了正面解决这条路,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别的事情上。
譬如说……密奏的内容,是如何泄露的?
事实上,密奏制度,早在太宗朝,甚至是太祖朝,便已经有过先例,只不过,那个时候,是个别大臣才有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