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麒麟
一念至此,俞士悦不由一阵后怕,这次的奏对,看似波澜不惊,可实际上,恐怕是他这一生当中,最凶险的一次了。
那么,死局又该如何破呢?
过往时候,俞士悦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是今天,站在这殿外回想刚刚的奏对,他心里忽然有了答案。
其实就是刚刚的那句话,帝心如渊,不可妄测,既然不可妄测,那索性便不要揣摩帝心便是。
这次奏对是一次考验,但是,御前奏对,尤其是在刚刚天子刻意施压的状况下,他哪有那么多的时间考虑这么多,去想天子希望他怎么答,又为何要这么问,等考虑周全,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他当时所言,其实就是秉持一个原则,持正!
他不去想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只是秉持自己内心的原则,说自己该说的话,尽自己该尽的职责,哪怕……会因此触怒皇帝。
可以说,换了任何一个其他的皇帝在位,他今日的这番话,都会将自己推到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
可是,如今皇位上的毕竟不是别人,是当今陛下。
俞士悦的感觉没有错,无论近来天子的举动如何不同,可初心始终未改,秉公心而行事出言,纵然有过,亦不加罪。
当然,这很容易就变成于谦,但是,这一条对于俞士悦来说,反而并不难,因为他不是于谦,没有这个于石灰那么刚硬的性格,所以,他能够在柔事天子和坚持原则之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平衡点,从而顺利破局。
只是,这些说来容易,可便如今日奏对,踏错一步,便可能是万丈深渊,当然,与之相对的是,经此一事,俞士悦也终于能看的清楚,自己之后的道路该如何走。
不过……
“次辅大人今日好口才,往日我竟未发现,次辅大人有如此伶俐的口舌。”
一旁王翺的声音,打断了俞士悦的思绪。
转头一看,这位首辅大人,盯着他的目光明显有些不善。
不过,俞士悦倒是淡定的很,今日殿前,他们二人已经算是撕破了脸,虽然说,没有什么真正的冲突,可想要回到之前那种看似和睦的关系,确是不可能了。
当然,这对俞士悦来说,倒也没什么关系,身在朝堂上,没有不得罪人的。
内阁的首辅次辅,本来就不应该太过和睦,他现在身兼内阁次辅和东宫詹事两个官职,真的要斗起来,压根也不怕王翺。
平素低调,可不代表他好欺负。
微笑着拱了拱手,俞士悦不咸不淡的回道。
“那看来是俞某素日里,和首辅大人交往太少了,不过,首辅大人今日的所作所为,倒也和俞某印象当中的大不相同。”
“当然,这倒也无妨,你我同在朝中为官,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有的是时间,能够相互了解。”
说罢,俞士悦倒是也没有心情过多寒暄,微微躬身算是礼节,随后转身便走。
今日一事,他所获良多,但是,却也没什么心情跟王翺多说,这个老家伙,摆明了今天是不怀好意。
趁着天子想要拆解兵部势力的心思,想要染指兵部,而且,还故意过来坑他一回。
要不是这个老东西提前来对他提起项文曜和李实的去处,俞士悦也不至于在御前的时候,那么难以判断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俞次辅不啐他一口,都算是克制心情了,更何况,这次奏对,虽然对于俞士悦来说,有颇大的好处,但是,想明白一切之后,也同样让他意识到了一丝危险,虽然于他无碍,可……
第1101章 进击的徐有贞
夜,重华殿。
就在朝野上下因为增补内阁大臣一事而议论纷纷的时候,张輗总算是瞅准了机会,带着徐有贞来到了南宫。
其实,说是瞅准机会,但真正想要完全掩人耳目,还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实上,这也是张輗一直感到疑惑的,不过,太上皇催得紧,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是再三低调,尽量不露出行迹。
“臣右春坊大学士徐有贞,叩见太上皇陛下!”
许是因为觉得自己终于看到了可以跻身太上皇一党高层的机会,徐有贞显得十分激动,进了殿中,便大礼叩拜,这般样子,倒是叫张輗有些鄙夷。
“平身吧!”
太上皇依旧只留了几个贴身侍奉的人,将一应的无关人等都屏退了出去,口气倒是从容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于是,二人起身侍立,随后,太上皇便朝着徐有贞道。
“前次你对张卿说的话,他都已经告诉朕了,这也是朕今日想叫你过来的缘由。”
“臣惶恐。”
虽然在进宫之前,张輗已经大约对他暗示了一番,但是,闻听此言,徐有贞还是一脸的惴惴之色,拱手一礼,不敢抬头。
不过,太上皇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并不打什么机锋,直接了当的问道。
“张卿对朕说,你觉得近日以来,皇帝的所作所为,是有更动储位之意?”
这话一出,张輗站在下首,也不由捏了一把冷汗。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虽然说当时他的说法的确是这个意思,但是,能够如此毫不避讳的直言,也就只有太上皇敢了。
徐有贞显然也有些谨慎,踌躇片刻,跪倒在地,道。
“陛下明鉴,圣心圣意,为臣者本不该妄测,但是,自宫中皇后诞下嫡子之后,皇上确然隐有此意,先是大赦京畿,后又加封外戚,更是为皇嫡子赐名‘见治’。”
“若仅是如此荣宠也便罢了,可前次皇上驾临东宫,名为考察太子课业,但实际上,却隐有试探之意,臣身为东宫属官,有翼护太子殿下之责,不得不多想一层,若有冒犯天家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这话的确有些僭越,不过,此处没有旁人,在场的几个人,也都心知肚明,叫徐有贞过来就是为了此事,因此,倒是也没有太过意外,尤其是朱祁镇,眯了眯眼睛,神色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道。
“徐学士一片忠心,朕岂会苛责?今日朕召伱前来,便是看重你一片赤诚忠勇,起来吧。”
于是,徐有贞这才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
随后,朱祁镇又道。
“自朕回朝之后,虽有太上皇之尊,却困居南宫,虽安心荣养,从不干预朝政,却屡受皇帝忌惮,朝野上下皆言天家和睦,但是徐学士既然身在东宫,想必也略有耳闻,皇帝虽表面对朕恭顺,可实际上,却鲜少来南宫拜见,节庆仪典,亦不遵礼数。”
“太子毕竟是朕亲子,虽有大义名分,可实则却同样受皇帝忌惮,过往时候,中宫无子,皇帝尚且能够稳得住,如今嫡子降生,心中生出更动储位之意,并不奇怪。”
徐有贞拱手一拜,道。
“陛下圣明,正是如此。”
看着底下小心恭谨的徐有贞,朱祁镇的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色,问道。
“徐学士的忠诚之心,朕是知道的,你既为东宫官属,自当为太子考虑,如今太子危难在前,不知徐学士你可有良策?”
这话一出,殿中的气氛顿时有些紧张,张輗站在一旁,心弦也不由有些绷紧。
徐有贞显然也是如此,沉吟片刻,他方开口道。
“陛下明鉴,臣斗胆妄言,太子殿下乃宣宗章皇帝陛下长孙,秉上圣皇太后懿旨册封正位,自有大义名分在身,亦是礼法人心所向,朝中诸臣,虽职分不同,却皆有稳固储本之心,皇上意欲更动储位,实则是背离礼法,拂逆朝局人心之举,朝中诸臣对此,早已经多有非议。”
“依臣所见,皇上亦知此节,因此,自登基之时起,便培植了卢忠,舒良这样的爪牙大珰,屡屡冒犯陛下,其意在损陛下威望声誉尔,太子殿下乃陛下之子,若陛下有损,太子殿下地位自然动摇,此其一也。”
“朝中诸臣皆遵礼法,循大义,若皇上一意孤行强行易储,势必会招来朝野物议沸然,正因于此,大战方息之后,皇上便借整饬军屯打压朝中勋臣,又借京察将高学士,彭侍读等京中忠直之臣调出京师,如今,科道改革之后,朝中诸臣谏奏君上之权,亦被剥夺,如此种种,皆是为易储准备尔。”
“臣思前想后,深觉皇上准备此事,非一日之功,臣曾觉得,若能将皇上用心昭示朝野,令诸臣觉察,则凭借朝中诸臣之力,或可阻拦皇上,但是,自前些日子宫门跪谏之事后,臣越发觉得,单凭朝中诸臣,想要阻拦皇上,恐怕实是不易,只恨臣力弱,虽有为太子殿下拼尽一切之决心,却恐臣一人之力,即便是竭尽全力,也难保太子殿下安宁。”
“正因如此,臣才将所知所想尽皆告诉了张都督,想要和张都督商议,共寻良策,只可惜,皇上心思缜密,步步为营,臣等竭力思索,也未有良策,辜负陛下期待,望陛下恕罪。”
这番话,徐有贞说的字字恳切,句句真诚,痛心不已,让人闻之动容。
但是,仔细一听,实际上却什么都没说。
当然,效果还是有的,至少太上皇听完之后,大为感慨,道。
“徐卿家果真是忠直之臣也,东宫能有徐卿辅弼,实则是太子之幸也,东宫储君乃国之大本,轻动必然引起社稷动乱,此千古不易之理也,可惜皇帝太过年轻,难明此理。”
“当此之时,正需朝中有耿介之臣为国直言,朕知道,你的老师是工部陈循,在士林当中素有清望,尔等皆是国家栋梁,理当更加对此事加以谏言,朕也会托宫中圣母,多加劝慰皇帝,天家和睦才是国之幸事,尔等可明白?”
“臣等遵旨。”
虽然不是那么明白,但是,张輗仍旧拱了拱手,和徐有贞一同领命,随后,略一沉吟,太上皇又道。
“徐卿家是国之干城,对朝中局势眼光独到,东宫安危,朕托付于你,若此后再有这等事情发生,你也要尽快过来,告与朕知。”
说着话,太上皇看了一眼旁边的蒋安,于是,后者立刻会意,走下御阶,从袖中拿出一枚小巧的牙牌,递到了徐有贞的面前。
“这是出入南宫的令牌,此后你若有急事需要见朕,持此令牌寻南宫护卫统领孟俊,他自会引你见朕。”
“谢陛下……”
徐有贞跪倒在地,面色颇为激动。
这番神色,倒叫一旁的张輗有些羡慕,虽然说,这枚令牌只是出入南宫所用,但是,太上皇赐下这枚令牌,便说明了他对徐有贞的信任,自此之后,这位徐学士,便不再需要依靠朱鉴的地位,才能在太上皇一党中,占据一席之地了。
毕竟是秘密前来,因此,张輗二人也不宜久留,领了令牌之后,便趁着夜色,离开了南宫。
看着二人离开的身影,朱祁镇的脸色,却莫名的有些深意,一旁的其木格见此状况,不由问道。
“陛下之前说,这位徐大人能解陛下的疑惑,不知现在,陛下的疑惑可解了?”
闻听此言,朱祁镇的慢慢收回心神,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目光穿过夜色,似乎落在了某处地方,道。
“不着急,再等几日,马上就有答案了……”
与此同时,乾清宫中,亦是灯火长明。
“皇爷,舒公公回来了。”
夜色渐深,怀恩看着仍旧在烛火下看书的皇帝,小心翼翼的上前禀报道。
朱祁钰头也没抬,便摆了摆手,道。
“叫他进来吧……”
于是,没过片刻,一身素衣的舒良便走了进来,跪倒在地,道。
“奴婢给皇爷请安。”
“起身吧,事情办的怎么样?”
舒良站起身来,便将刚刚重华殿中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徐学士离开前,太上皇赐了进出南宫的牙牌给他,不过,这牙牌并非是内廷之物,应是私刻,按徐学士所说,持此牌找到南宫统领孟俊,便会有人引他入南宫。”
“没别的了?”
朱祁钰放下手里的书,抬头问道。
舒良摇了摇头,道。
“并无其他……”
闻听此言,朱祁钰右手轻轻在案上敲了敲,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不过,也只是片刻,他的脸上便浮起一丝笑意,道。
“看来,朕的这位皇兄,倒也不笨嘛,这么快就看出端倪了……”
这话一出,就连底下的舒良也有些意外,道。
“皇爷的意思是,徐学士的身份?”
“嗯……”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大抵太上皇已经有所察觉了。”
虽然已经隐隐有所预感,但是听到天子这么说,舒良还是一阵惊讶。
见此状况,朱祁钰笑了笑,道。
“南宫戒备森严,除了孟俊掌管的羽林卫,还有锦衣卫的人手,而且上回春猎,为了帮孛都逃走,孙太后给太上皇安排的大半亲信,都折了进去,你难不成忘了?”
“这个奴婢怎么会忘,当时,还是奴婢亲自去抓的人,不过,这和徐学士有什么关系呢?”
舒良点了点头,但是脸上的疑惑却并未减轻。
于是,朱祁钰道。
“太上皇的亲信都被拔除了,那么如今南宫当中,自然多得是朕的人,像是外臣觐见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朕的耳目,这一点,太上皇清楚的很。”
“张輗和朱仪也便罢了,大家心知肚明,他们早就是太上皇的人,无非是有没有掀到明面上来而已,可是徐有贞,除了是东宫官属这层身份外,在朝堂之上,可从未显露出一丝一毫倒向太上皇的迹象。”
“更何况,张輗二人毕竟是勋贵之家,朕就算知道了他们和太上皇有所往来,这也不算罪名可以处置他们,徐有贞却不同,他是文臣,官职又不高,朕若想对付他,随便寻个理由外放出去,不是什么难事。”
“你说,这种情况之下,太上皇给了徐有贞这个牙牌,让他有事随时觐见,是真的信任他吗?”
这……
舒良亦是聪慧之人,立刻就明白了过来,问道。
“既是如此,那要不要告诉徐学士……”
“不必!”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他既有所求,自然要担着风险,这是他应得的。”